黑皮的聲音踏云破月而來,穿過草原的花朵,擠過熱鬧的人群,沿著霓虹溫暖的光,與無數(shù)只耳朵相遇,是周云蓬的《九月》。
蒼涼的聲音如同夜晚的一場細雨,淋濕了整個廣場;流動的人群突然停下來,定格在那里,不知所措。
在黑夜來臨之前,城市短暫的沉寂里,突兀的歌聲讓這個黃昏顯得格外憂傷。作為一名流浪歌手,黑皮習(xí)慣了在陌生的城市、在陌生人面前唱自己喜歡的歌。
愣住的人們漸漸清醒過來,呈扇形圍攏他和他的聲音。閉著眼睛,黑皮也能感覺到周圍安靜的人群在聽他唱歌。一首接一首,他彈撥著吉他,不停地唱。有人走了,有人來了,有人往他的琴盒里扔錢,這些似乎都和他沒關(guān)系,他只是唱,唱著歡樂和憂傷。
夜?jié)u濃,他唱最后一首歌,《我要去泰國》。腿有點累,他靠著身后的廣告燈箱,低垂著頭,輕輕撥弄琴弦,把這首歌唱得輕松舒緩,還帶點調(diào)皮。
這時,黑皮看到了坐在地上的二泉。
當(dāng)然,二泉這個名字黑皮后來才知道。他看到的二泉,標(biāo)簽非常鮮明,衣衫襤褸,頭發(fā)過長,面目黧黑,犀利哥一樣。二泉低著頭,不停地在吃東西。他的腰里似乎藏著一個巨大的食品袋,里面有掏不完的東西,他一直在掏,一直在吃。
曲終人散,黑皮把琴盒外散落的硬幣撿起來。清點一下,還不錯,有三十多塊錢,可以喝一杯了。
二泉似乎意猶未盡,他站起來,遞給黑皮一個五毛的硬幣。黑皮一愣,下意識朝回推了推。二泉又遞過來,咧嘴一笑,齜出幾顆白牙,眼神一閃,明亮而深邃。
黑皮走過無數(shù)的城市,見識過無數(shù)的人,看到二泉的笑容和眼神,像被撥動的琴弦,他的心微微一顫。黑皮把錢接過來,說:謝謝。
此后的好幾天,黑皮一開始唱歌,二泉就過來,依然坐在地上,依然不停地從腰里掏東西吃。吃得很認真,似乎在聽,也似乎沒在聽,但最后,總要遞給黑皮五毛錢。
二泉再把五毛錢遞過來的時候,黑皮拉住他的胳膊:兄弟,喜歡聽我唱歌?
亂糟糟的頭點一點:舒服。
黑皮說:一起喝一杯?
二泉的眼里冒出光:喝一杯。酒是好東西。
于是,夜幕籠罩的城市里出現(xiàn)了這樣一幕:一個流浪歌手,背著一把吉他;他的旁邊,走著一個趿拉著拖鞋的流浪漢。
露天地攤,一盤毛豆,一盤花生米,一大桶生啤,兩個人自斟自飲——不用勸,都不客氣。黑皮是在第一杯酒下肚以后,才知道二泉的名字的。
黑皮說:敬你一杯,沖你每天的五毛錢。
二泉說:敬你,為你的歌。
黑皮放下酒杯,把吉他掏出來:兄弟,點一首,我給你一個人唱。
二泉擺擺手:不用。酒就挺好。
酒越喝越暖,話越說越稠。黑皮的頭都快抵到桌子上了,眼淚和酒一起順著脖子往下淌,嘴里不停地喊:兄弟,兄弟。
二泉沉默著、聽著,一杯接一杯,喝。
黑皮說:兄弟,你不知道,她有多好,她是真好啊。這個世界上,能把人殺死的,除了愛情,還是愛情……你知道嗎,兄弟?愛情!
二泉仍沉默著。黑皮繼續(xù)說:沒了,才知道啥叫沒了。真他媽精辟啊。我到處找啊找……可她是真沒了。
黑皮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出不來,傾訴的聲音歸于含混的嗚咽時,他看不到二泉藏在眼里的淚。每一個流浪的人背后,都是一大串憂傷的故事。黑皮會用音樂說,會在喝了酒以后說,但二泉不會,那些故事,已經(jīng)化在他的生命里,成了他身上一副堅硬的鎧甲。
第二天,黑皮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大橋下一張破席子上,身上蓋著一個被單,旁邊放著一杯豆?jié){、幾個包子,還有他的吉他。頭痛得厲害,他使勁想,也想不起來怎么會睡在這兒。當(dāng)然,肯定是二泉把他弄到這兒又給他買了吃的。
二泉不在。黑皮等到中午,也沒見他。此后的好幾天,黑皮在廣場上唱起那些熟悉的歌,他希望二泉會聽到,會坐在他面前,不停地從腰里掏東西吃,然后一起去喝酒,但沒有,二泉沒再出現(xiàn)。
他試著去找過。不唱歌的時候,他沿著一條條街道找,到城市的邊緣地帶找,到大橋下去等,都沒有見到二泉。
黑皮在心里重復(fù)著那句話:沒了,才知道啥叫沒了。沒了的,不單單是他的愛情,還有他在這個城市唯一的朋友。
該離開了。風(fēng)在遠方,但比遠方更遠。流浪的人就像風(fēng)一樣,總要朝下一個遠方奔。
在火車站,黑皮才又看到了二泉。就像突然消失一樣,他突然站在他面前,笑嘻嘻地咧著嘴說:兄弟,走?
看到二泉和他的笑容,黑皮愣了一下,然后便豁然醒悟:也許二泉就是不想讓他過多牽掛他,他怕這樣會絆住他的腳步。
他拍拍二泉的肩:走。一起?
二泉說:不了。
黑皮說:那保重。
二泉臟兮兮的手揮一揮,留給黑皮的,是一個模糊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