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未進八月,木樨鎮(zhèn)就被桂花的香氣沁透了。
風一過,桂花橋兩岸的桂花撲簌簌地落,鎮(zhèn)上的人會端了笸籮筐子,去采桂花,做桂花酒。
木樨鎮(zhèn)幾乎家家戶戶都做桂花酒的,不過是用晾干的桂花拌了白糖,在壇子里發(fā)酵三天,然后加入高粱酒或米酒,密封避光保存,三個月后就成了。
可橋東桂花街的黃阿婆和別人不同,她做的是桂花稠酒。先要用清水泡糯米,撇去浮沫。接下來蒸米,上籠,燒大火,等米熟了,離火,把米攤在案上晾涼,撒曲面拌勻,裝到缸里,用白布蓋上,再加上草墊捂著。三天后,將缸口橫置兩個木棍,銅絲籮架到上面,籮中倒一些酒醅,用生水淋幾次,再撒上晾干的桂花,加熱燒開……酒澄清后,黏稠、綿甜、醇香,散發(fā)著濃郁的桂花香氣。
這樣的桂花稠酒活血益氣、醒神補虛,是黃阿婆娘家的家傳佳釀。鎮(zhèn)上好多人家就請她到家里做稠酒。因她不情愿做,請她做酒總是要費些口舌,和她嘻嘻哈哈地扯東說西,最后顫巍巍地堆起笑,終于把做酒的心意說出來了。她把目光移了別處,抻抻衣衫,攏攏額前鬢角的發(fā),合了眼簾搖搖頭說,啊呀呀,可真是麻煩?诶锖藓薜,臉上也是不耐煩的樣子,最終還是擱不住人家歉意討好的笑,攏攏頭發(fā),起身往門外走,嘴里叨叨著:阿彌陀佛,我這不喝酒的人,偏要給你們去做酒吃,真是造孽。明年不給你們做了!
到了中秋,木樨鎮(zhèn)家家戶戶圍在一起吃月餅賞月,喝陳年的桂花稠酒,就會有人想起黃阿婆。花好月圓夜,她孤零零的一個人。就是廣寒宮里的嫦娥,身邊還有個捧酒的人呢。不過,若不是年輕時的那件事,她也不會落個身影孤單。
黃阿婆年輕時,從五里之外的村子嫁到木樨鎮(zhèn)。那年回娘家,中午吃多了母親做的桂花稠酒,傍晚時分微醺著趕路回家。偏偏那天路上遭了雨,內熱加風寒,走到桂花橋上,人就昏沉沉的了。
至今黃阿婆也說不清自己那天是不是過了橋,也說不清那天發(fā)生的事。她只記得被一個女人的尖聲號叫驚醒,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光了上身。旁邊,醫(yī)生朱一堯又是拽那女人又是捂她嘴巴,卻不濟事。
原本待在屋里避雨的人們都跑出來看。朱家診所門外,被麻臉女人拖著搡著的黃阿婆,渾身綿軟,臉龐泛著紅暈,光著上身抱著雙臂,躺在石板路上打哆嗦。麻臉女人手里揚著一件衣裳,對著她又跳又罵。朱一堯在一旁急得挲著手說不出話來。
無論朱一堯如何對人解釋,無論鎮(zhèn)上的人如何勸,黃阿婆的婆婆還是嫌她壞了名聲,也沒告訴她在外經(jīng)商的男人,就把她趕出門。
她索性從橋西搬到橋東的桂花街,租了一間門面,與朱一堯的診所隔橋相望,開了家糖果鋪子。
后來,木樨鎮(zhèn)的人閑了就會說起這事,有人說是她昏倒在朱家門前的,有人說是她借著酒意引誘朱一堯的……可這事,外人怎能說得清呢?再說還有物證在人家手里呢。
閑的時候,黃阿婆就坐在門前幫鄰家做針線。有時,會愣愣地對著桂花橋發(fā)呆。桂花橋一拱如月,一米多寬,沒有扶欄,青條石鋪就,年代久了被磨得光滑。也許南方多雨的天氣,桂花橋總是潮潮的。即便晴天,陽光也沒那么強過,從遠處望,沿河兩岸一色墨瓦蓋頂?shù)姆块苌想硽柚撵F氣,好像照相館里打的柔光。這些年,即便生病,那窄窄的桂花橋,她再也沒走過一步。
朱一堯的老婆天天坐在門前,望見橋對面的糖果鋪子,只要看見有人進了門,就朝那邊啐一口,咬著牙狠狠地罵上一句,勾引人的騷貨。
只有朱一堯偶然遇見黃阿婆,臉上訕訕的。
可是,麻臉女人起先利利索索的一個人,自從天天搬到門口坐,就得了怪病,渾身癱軟無力,泥巴一樣。朱一堯調了好多方子,也治不好。有一天,橋東老孫家送來一壺桂花酒,她耐不住酒的香,就嘗了一口,竟然喝干了。喝完后,覺得精氣神一下子就上來了,第二天也不靠椅子坐,倚著門框和人打招呼。
過了兩天,又覺得失神無力。她讓朱一堯去老孫家討些桂花酒喝,朱一堯嘆了口氣說,那酒,是黃阿婆做的。
麻臉女人的臉就沉了下去。她依然癱軟在門前,望著黃阿婆家的鋪子,再仰臉瞅門前桂樹上稠密的葉子,眼瞧著桂花簌簌地落下來,被風吹散到河里……
趁著秋后幾天的好日頭,麻臉女人讓朱一堯采了自家天井里的桂花晾干,端了滿滿一笸籮過了橋。
我這樣的人,做不出什么好酒的。再說,人吃多了酒,誰知道會惹出什么是非來,您請回吧。黃阿婆倚著門,一只腳踩著門檻,目光落在橋上,冷冷地對麻臉女人說。
隔壁老孫看見,慌忙關門回了屋。
麻臉女人端了笸籮,一步一軟地回到橋對面去,桂花碎碎的,撒了一路。
那年黃阿婆做的桂花稠酒,比往年都多,給東家送一壇,西家送一罐。而朱一堯,就東一家西一家地借酒。麻臉女人精氣神比以往好了許多,手腳也有了力氣,在家里幫著朱一堯曬藥材。再沒有坐在門前,對著糖果鋪子啐口水。
黃阿婆給隔壁老孫家送了一壇子桂花稠酒,讓他給朱一堯,說,再怎么說,人家救過我的命。
霜降后,寒意明顯重了,樹上的桂花也落盡了。夜晚,黃阿婆坐在屋里愣呆呆地出神,忽然聽到一陣喧鬧聲,她忙打開門往外看。橋邊人影攢動,像是有人落了水。
隔壁老孫頭從那邊回來,見了她,口里唉唉地嘆氣:朱先生家的,大抵是吃多了酒,落到水里,寒氣熱氣激著,人已經(jīng)不行了……唉,怎么不知道天寒了,那橋就會滑呀。朱先生說,她說好久不出門了,趁著有月亮出去走走;還說天涼,又帶了件衣裳……
次日,鎮(zhèn)上的人說,麻臉女人被撈起來時,手里,還緊緊攥著一件衣裳。
木樨鎮(zhèn)的人都搖頭嘆氣,知道天涼,那衣裳為什么還不穿身上?她這一輩子,怎就跟件衣裳過不去呢?
夜晚,黃阿婆站在窗前,看見桂花橋上泛著清冷的白,不知道是霜,還是月光。
忽然,聽見門外有腳步聲。隔窗往外看,一個人影朝院里扔進一包東西,轉身走了。
黃阿婆的淚,就流下來了。她沉沉地坐到凳子上,想給自己斟一杯酒喝。有多少年沒嘗桂花稠酒,她已記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