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記得那時她俏皮的樣子,用手指拈著一粒玻璃珠,舉到他眼前,幽幽地說,看,這是什么?
貓眼。他配合著一字一頓說,而后笑了?伤羧思业呐畠,再怎么喜愛玉石雅玩,也沒有杜十娘那樣的百寶箱可以怒沉。何況他也不是那不識珠的李甲。生于世代經(jīng)營玉石的殷實之家,他才是抱百寶箱的人。
那一幕最終成了定格。他們的故事如一折老套的戲,兩個門戶不當對的人相愛,在男方父母的威逼下,戛然而止。那是一個秋天的夜晚,她欣欣然赴約而來,他借一杯清茶的距離,把她遠遠地隔開。茶由溫到?jīng),他拿出一件玉佛手,拉過她的手放在掌心,囁嚅著說,你看,天然的山流水料,留個念想吧。
玉佛手在燈下泛著瑩潤的光澤,她的牙齒緊緊咬住嘴唇,握住了它。他看到一張蒼白的臉和清亮決絕的眸子,淚都沒有一滴。
那一瞬間,他心里疼了一下。
后來遇到的女孩子,再沒有她那樣溫善、純美和靈秀,卻一個個比她靈透,耍著嬌嗔要東要西,雙眸里掩飾不住對他家世的傾慕。而他想尋的,是凈純?nèi)缬竦呐印K麖男『透赣H賞玉相玉,心思清明,在他眼里,她們不過都是石頭的質(zhì)地。父母不允,是他婉拒一段又一段戀情的盾牌。再說,臨末送玉,補償也罷,贈禮也好,文雅還不失禮。
也聽說過她的點滴,在古城的采玉齋謀了清閑薄酬的事情做,與人辨玉學琴,臨帖作畫。他很欣慰,一個心性純凈的女子,應該與那風雅器物為伴。后來,又聽說她嫁了一個愛慕她的男子。漸漸地,音訊杳杳。
他索性涼了心,聽從父母之命,與父親一位老友的女兒成了婚,過著俗日子。他生性是個散淡的人,偶爾興起去山里采玉,平素就與三五好友喝茶對弈,焚香聽琴,濃酒釅茶地過著古雅的日子。時而他會恍惚看到前世的自己——一個穿綢衫托鳥籠浪蕩于街頭的紈绔子弟。
那天,朋友急急地來找他,說是在青云香館看中一塊玉,請他去相。他遲疑著,朋友說,天涼了,香館里有樣式考究的泥爐,可以去那里起炭煮茶。
他早就聽聞青云香館,古城的風雅閑人常去那里雅集,待走進去才慚愧自己的孤陋。香館原是一處舊宅,被店主整修得雅致非常,幾上擺放的香品玉器,案上的插花瓷瓶和茶具,壁上的禪意畫,處處皆見主人的品位。臨窗的茶案前,一位素凈嫻雅的女子在凝神燃香。朋友耳語,她,就是香館主人。當她抬起臉時,他心里一下子如崩潰的雪山。兩人都怔住。
剎那間,恍如隔世。
她方才的訝然化成淡然一笑。朋友說,世事都講究個緣,那天無意間看中了竹墊上的玉佛手,也是有緣,今天請了位識玉的朋友來估個價請回家。
她說,這玉佛手也只是添個雅意而已,不是賣品。當年有人送我就是留個念想,按說是情意之物。你若覺得和它有緣,那就讓它隨緣吧。說完,手心里托著那玉佛手,送到他眼前,您是識玉的人,給它估個價吧?
他一時恍惚無語,眼前浮現(xiàn)出她當年的俏皮模樣,舉起玻璃珠在他眼前晃,幽幽地說,看,這是什么?
他接過來,摩挲著佛手上的斑紋,感覺似曾相識。朋友切切地望著他。
他手足無措,口舌生澀,清了清嗓子說,若是個情意之物,還是留著吧。
茶就喝得有些無味了。
末了,他說,雅物成了買賣就俗了。不如這樣吧,若主人應允,玉佛手讓他帶走賞玩幾天。平日還放在香館里,閑了可以來賞。
她釋然,看得出并無誠意出手;朋友憾然;而他,悵然。
次日,將近中午他才起床,撩把清水濯了一下臉,神色黯然地愣了一會兒,去找朋友下棋。棋才走了幾步,他啜口茶壓低了聲說,那玉佛手買不得,不過是一般的玉料琢成的,況且還有瑕斑。
朋友剛被吃了個卒,臉上不悅,哼了一聲說,你常說“君子無人不佩玉,顯貴無人不藏玉”,我好不容易看中一件有緣的寶貝,你卻擋著攔著……
他悶不做聲,拈起車炮不管不顧地橫沖直撞,敲得棋盤“啪啪”響。他實在無法說出,那是多年前他從一堆廢料里隨手拿出的凡常石頭,只不過形似佛手,并非玉質(zhì)。
傍晚時分,他與朋友多喝了幾杯花雕,趁著微醺繞過一條條狹窄街巷,尋到了香館,借著醉意說起過往的事:當年我眼拙,那塊山流水……
她莞爾一笑,說,記得你曾告訴過我一句行話,玉不騙人,只有人才騙人。不過我相信你的情意是真的。其實那佛手,不是山流水,是上好的翡翠,當年你沒看出來罷了。佛手上是有一片黑癬,可翡翠上的黑為綠引,如今綠隨黑走,綠靠黑長,翠意已出,這幾年我一直隨身帶著,算是養(yǎng)玉,確實成了溫潤的好玉。
他無力地垂下頭,說,我不是一個識玉的人,只認得石頭。
她說,玉石本來就不分那么清的,就看人怎么去賞了。
月色皎潔,風里散著一縷縷桂花的冷香。她在一旁煮茶,眼神寧靜,月光一樣落在面前氤氳著茶香的杯盞上。送她玉佛手的那晚,也是這樣的秋夜。如果不是年少懵懂,此時她該是他溫善可親的妻了吧?
月下的他,蒼涼地坐著。
半月之后,朋友覺得無趣,去約他喝茶。他家人說,他又去山里采玉石了。秋后正是采玉的好時節(jié)。
一天黃昏,他背了一包石頭腳步沉重地回來了。
燈下,他拿著放大鏡仔細看一塊塊石頭。睡意漸生時,忽覺手里的一塊石頭質(zhì)感細膩,他坐直了身,細細揣摸,應該是一塊“山流水”。
他摩挲著小小的石頭,愣愣地望著墻上一幅卷軸出神。土黃色的灑金宣上,兩行龍飛鳳舞的草書,筆間一絲絲飛白:淡極始知花更艷,愁多焉得玉無痕。他默念了,臉色黯了許多,把那塊“山流水”扔到石頭堆兒里,躺在藤椅上懨懨地合目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