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下抵達艾城的班車,就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轉悠,看得他眼花繚亂。等他發(fā)現太陽西墜,趕到汽車客運站,最后一班開往他村莊的過路班車已開出有十多分鐘了。他知道,今晚不得不住下了。
想起兒子,他就想,我就不會用錢了?我自己賺的錢,我就不會用了?我得用給你看。這半輩子,辛辛苦苦在土地里勞作,還沒到城里下過館子呢。他打算點幾個菜,要幾兩酒,坐著慢慢吃。
可是,徘徊了兩個餐館,他最后還是點了一碗陽春面。他往碗里夾了一筷子紅紅的辣醬,天氣有點冷。那面條,呼呼嚕嚕不間斷地往他的嘴里輸送,竟吃出了一頭汗。
他似乎渾身充實了,那一股氣被趕跑了。他是窩著一股氣離開村莊的。兒子搓麻將,無心干活,纏著娘要錢——麻將桌上輸了。他扇了兒子一耳光,老婆來護兒子,他跟老婆翻臉:再這樣下去,這個家非敗在這個不務正業(yè)的兒子手里。氣了一夜,早晨,他坐上一班過路車到城里。大半天走下來,不知不覺,氣消了,好像闖入了另一段人生。
他進了兩家賓館,都嫌那房價咬人,最后選定了一家小旅館。他想,我就不能享受一次嗎?似乎他面對著妻兒,往床上一躺,放開手和腿,白白的床鋪,仿佛他是一個偌大的“大”字。
軟軟的席夢思,富有彈性,他感到冷。到走廊里喊,服務員聞聲趕來,開了空調。他第一次享受空調。城里人把冬天弄得像春天一樣溫暖,大半輩子濕冷濕冷的冬天過下來,今天他能在冬天穿著褲衩背心待在屋子里,過去想也想不到。
他在浴缸里泡了個熱水澡——城里人想得真是夠周到哇。冬天,在家,他只是在大木盆里洗過澡,夠費事。夏天倒好,在河里洗。
然后,他躺上了床,赤裸著,試著起一起身,考驗席夢思的彈力。很好。家里,那張老式的棕棚床,年月已久,他和老婆睡著睡著就會陷下去。
大概是走了那么多城里的街路,累了,睡過去多久,他也不知道。醒來,他疑惑:我怎么會在這里?他很快想起這是艾城的一家旅館。電視劇已結束,有人在講話——午夜新聞。
他一個人睡一張床,似乎缺了什么。他想到老婆,冬天總是他先鉆進被窩,焐暖了床,老婆忙完了家務,再睡進來,帶來一股寒氣。老婆的腳,像冰一樣冷,現在,老婆的腿,一定一夜涼,腳熱不起來,她就睡不著。老婆一定盼望著他去焐被窩。他出來,連聲招呼也沒打。
旁邊那張床空著——我不睡,那床鋪的錢也交了,白白浪費了呀。不能讓它閑著,不睡白不睡。
關了燈,他一時睡不著?赡芨蓛舻糜行┠吧,他想到多年前的一張床。他還是單身,一排老屋,有好幾家人家,也沒院墻隔開,有一天,半夜尿急,他到門前不遠的柴垛背后尿。尿完,他順時針沿著柴垛的另一邊回屋子。躺下,覺得不對勁兒,因為,他聞到一陣特別的氣息——田野花開的氣味,那是女人的體香,他第一次聞到,又陌生又親切。他緊張起來,知道自己闖錯了門,而且,能感到那散發(fā)出體香的身子往里縮——嚇得縮過去,大概也聞到了他這個陌生人的氣味。他悄悄地離開,返回自己的屋子,他知道那好聞的體香發(fā)自鄰居家的姑娘。
一大早,他聽見那姑娘在哭泣。姑娘的娘來了,跟他娘說什么。然后,這樁親事就定下來,原因是他睡過了那家姑娘。
那姑娘就是他現在的老婆。他想,這個兒子現在的行為是對他那一次闖錯門的懲罰吧?這小子,迷在麻將上了。報應啊,作孽呀,十賭九輸啊。
他突然擔心,要是有個人住進來,看見他睡過的那張床,那個人一定以為自己進錯了門。
早晨,退房前,他終于說出了疑問。樓層的服務員答:你開了一間房,就不會再安排別人進來住。
他說:為什么?另一張床不是浪費了嗎?
服務員說:考慮到客人的安全。
他想:有什么不安全嗎?
他乘上了回家的頭一趟班車,恍惚中,以為床在顫抖。他想到兩張床都被睡過了,也值得,一個人睡兩張床。只是,什么也沒發(fā)生,覺得自己又一次莫名其妙地闖錯了門那樣。
接近村莊了。老婆一定著急,她怎么會想到他去艾城,而且,過了一夜。多年前的一夜,她就成了他的老婆,這個兒子來到這個世界就是懲罰他那一夜的。而艾城一夜,又會埋下什么隱患?老婆要是知道了,一定會說他糟蹋錢。
想想,也是,粗粗折算,一夜把半畝地的稻子給睡掉了——這一夜竟那么值錢,插秧、拔草、割稻、曬谷,大半年,面朝土背向天,只一夜就睡掉了,好像做了個什么夢,他記不起,似乎夢了一床的水稻。
老婆會埋怨他:跟兒子賭什么氣?
他會說:這小子以為錢會自己長出來呀?他以為我不會花錢?我用給他看看。
這么一想,他又生一肚子氣,一夜的眠床竟抵得上一季的半畝稻。這回,他氣的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