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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jīng)一百年了，不是傳說。傾倒于酒神的西方
哲人尼采還沒有瘋癲，他懇請(qǐng)人們和他在大地上一
起冒險(xiǎn)和尋求：
“朋友們，來冒險(xiǎn)吧，我如是誠懇地邀請(qǐng)。若
是你一直努力追尋，積累的成就將令人興奮。”
他相信，唯有尋找，才是超越人生苦海的出
路。
我的尋找，不是因?yàn)樗难?qǐng)。
我不需要先哲的啟蒙，先哲已經(jīng)死過許多回
了；
12典藏劉再復(fù)
我不需要圣賢的拯救，圣賢已經(jīng)死過許多回
了。
他們走過的路上，早已群鶯亂飛，布滿了蕪雜
的青草和寂寥的荒丘。
我的尋找，是出于我高傲的天性。尋找之門，
是我自己打開的。不信，請(qǐng)問我的仁慈而信實(shí)的母
親，她可以作證，在混沌未鑿的世界里，我就開始
追求。
2
那不是傳說。
在一個(gè)月明星稀的靜夜，萬物萬有依舊在冥冥
之中悲歡離合，而我的父親與我的母親在一次愛的
狂潮中，把我拋進(jìn)了大海，乳白色的大海。
在撲朔迷離的煙海中，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一涌
而出，在生死之間搏斗。我是父親灑出的幾百萬個(gè)
尋找的悲歌13
精靈中的一個(gè)，最頑皮又最活潑的一個(gè)。
我的第一群兄弟姐妹全部被海埋葬了。他們還
沒有到達(dá)生命的彼岸，就完成了乳白色的滅亡。唯
有我，頑皮的幸存者，越過了天灰云暗的海峽，征
服了淘汰，逃離了死神的搜捕，繼續(xù)支撐著生命的
帆篷前行，終于找到自己的母親，找到那個(gè)翻卷著
生命熱流的偉大的母性的海洋。
3
就在這個(gè)海洋里，就在這個(gè)屬于我的海洋里，
我駕馭著神秘之舟，尋找著生命母樹中最初的果
汁。
我不會(huì)暢飲，但會(huì)貪婪地吞咽。野性的貪婪，
大自然帶給我的貪婪。
在貪婪的吞咽中，我盲目地生長(zhǎng)、發(fā)展、沖
撞、尋求。最后和母親一起，沖開一扇大門，找到
另一個(gè)陌生的世界，一個(gè)令人眼花繚亂、但可以自
14典藏劉再復(fù)
由地伸開四肢的世界。于是，我贏得了誕生，贏得
了與混沌的告別，贏得了從一個(gè)世界邁向另一個(gè)世
界的過渡。
為了讓我能在新的世界上自由地追求，母親為
我剪去和她系在一起的紐帶。于是，我拽掉人生的
第一條鎖鏈，帶著溫?zé)岬摹⑷獾逆i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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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神奇的第一感覺告訴我，讓我降生的地
方并不是伊甸樂園。接受我的世界是寒冷的。
于是，我哭泣，對(duì)著故鄉(xiāng)的寒風(fēng)哭泣。我的
哭泣是我的宣言，原始的、并非文明也并非野蠻的
宣言。我宣告我的厭惡，我宣告我的擺脫寒冷的渴
望，我要回去，回到那個(gè)洋溢著熱流的故鄉(xiāng)。
于是，我又重新尋找，在搖籃里尋找著陽光的
溫馨，在母親的懷里尋找著潔白的乳汁，在睡夢(mèng)中
尋找著黎明與黃昏的天空，迷蒙的、散發(fā)著暖意的
天空。
尋找的悲歌15
從母親彈性的峽谷出發(fā)，我攀越她的生命的
原野和山峰，并很快地找到了山頂。山頂上是渾圓
的，而且噴射著赤熱的溫泉。我吞食著渾圓與赤
熱，微笑了，因?yàn)槲彝瓿闪苏Q生后的第一次占領(lǐng)。
但是，年青的母親在愁苦的圍困中消瘦了，柔
情的山峰在貧窮的襲擊中和在我的掠奪中崩塌了。
母性的雨水，不再為我飄落；圣潔的甘霖，不再為
我流淌。我經(jīng)歷了第一次身心的大干旱。饑渴，在
我身上抗議──我第一次模糊地見到魔鬼的面孔。
于是，我又哭泣，不顧母親的傷心，自私而丑陋地
哭泣。是意識(shí)到人生之旅的悲劇呢？還是拒絕饑餓
的呼吁呢？我不知道。
5
但我依舊尋找著，而且發(fā)現(xiàn)人間到處都在尋
找。最難忘的是臨終的祖母，我兒時(shí)心靈痛苦的療
治者。
16典藏劉再復(fù)
彌留人間的那一刻，她的最后的目光，像漂
泊的火炬，四處尋找著，最后徐徐地降落在我的眼
里。當(dāng)我的心靈為之一顫的時(shí)候，她的生命之火熄
滅了。我撲在她的身上慟哭。然而，愛的吶喊與祈
求未能使她復(fù)活。我只好絕望地合上自己的雙眸，
收埋下她獻(xiàn)給我的火炬。
有誰知道，我的眼睛正是祖母的精神墳塋；
有誰知道，我給剛剛熄滅的火炬舉行了葬禮；
有誰知道，祖母那仁慈的火把，那比天火和地
火還要艷紅的火把，雖不再漂泊，但從此就在我的
血脈里永恒地放射著光明。
至親至愛的祖母，感謝你把一生積蓄下來的
愛獻(xiàn)給我，感謝你把全部厚重的關(guān)懷和慈祥歸宿
到我的靈魂的深淵中，使我的心靈即使經(jīng)受嚴(yán)冬的
打擊，也不會(huì)變得冰冷。你知道嗎？至今在我的靈
尋找的悲歌17
魂寶庫中，還珍藏著你最后的眷戀和你那漂泊的目
光。我的靈魂之鄉(xiāng)，永遠(yuǎn)是多情與明亮的。
沒有遺囑，沒有饋贈(zèng)，只有依戀和訣別的瞬
間。短暫的瞬間，永恒的瞬間，告訴我：直到生命
的最后時(shí)辰，也不該停止尋找。尋找到死，只要靈
魂里還有一絲漂泊的火苗，一線殘存的光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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