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喜歡我的孩提時代，喜歡那個尋天追地的本
真時代。
那是夢的時代。那是在夢中尋找的時代──帶
著夢的彩翼，我尋遍一切虛幻與實有的世界。
遨游，千百次在安徒生與普希金的王國里遨
游。擺滿各種銅馬與金象的童話小屋是我的宮殿。
無邊無際的森林，是我夢幻的故鄉(xiāng)。勇猛的獅虎和
溫順的小鹿，都是我的伙伴。
戴著牧童的草帽，懷著小金魚的心靈，坐著會
高飛的阿拉伯地毯，在藍天白云間快樂地翱翔。
尋找的悲歌19
童年時代的尋找，多么自由多么浪漫的尋找。
貧窮與饑餓困不死的尋找；
分不清人與獸、鬼和神的尋找；
不知道哪兒是雷池與懸崖的尋找；
不知道哪兒是上帝的禁區(qū)與奴才的禁區(qū)的尋
找；
不知道身邊哪些是熱的紅眼、哪些是冷的白眼
的尋找；
不知道找到了心愛的白雪公主之后該怎么辦的
尋找；
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人有多么精彩又
有多么邪惡的尋找；
不知道月有多遠、星有多遠，人生的路途有多
遠的尋找；
只管張開羽毛未豐的翅膀，只管在曠野荒漠、
雪山草原上迅跑，顧不得路旁有蛇的蜿蜒，獸的等
待，人的嘲諷，鬼的咆哮。
20典藏劉再復
呵，童年，魂縈夢繞的童年，那么短暫，那么
久長。四十年過去了，還讓我這么思念，這么動情
地懷想。
2
走過許多路了，還是丟不掉童年時代的那顆
心。
固執(zhí)地尋找著，帶著孩子的心靈去尋找。孩子
的心靈是詩人的心靈。
孩子和詩人本有癡呆的天性，一往情深，不
知道怎么回頭。被危崖絕壁碰得滿身血污，眼里也
涌著血流，但還是踽踽獨行與強行，不知道怎么回
頭。
風塵逆旅，疲憊的心靈已留下許多傷痕，但還
要高高地舉起受傷的心，去作不屈的追尋。
赤裸著胳膊，赤裸著靈魂，赤裸著肝膽，赤裸
尋找的悲歌21
著愛恨。
亂石橫飛，毒箭來襲，還是赤裸著。
赤膊上陣，是因為太信賴大地母親，信賴母親
那無私的情愛和無邊的甲胄。
孩童時的彩夢至今還常常在心頭重演，天真
地相信，天真地仰賴，天真地愛著地上的兄弟和姐
妹。
靈魂中過子彈，但未曾復仇；心頭灌滿屈辱，
但不會絕望。
山野里布滿森林的尸骨，受傷的靈魂還要在尸
骨的隙縫里，長成綠樹。每一片綠葉，都要尋找春
心與春魂，讓黃與綠、生與死、繁華與蕭索，在血
脈里不倦地輪回。
3
悔恨，悔恨那些斷了尋找的時日。
22典藏劉再復
消耗了，如火如荼的年華，如錦如繡的青春。
丟失了，歲月的一江春流水，生命的一片綠土
地。
那是多么荒謬的歲月。剽悍的劫難，差些扭斷
了神經(jīng)；幼稚的驚慌，差些窒息了靈魂。肝膽變得
那么脆弱，良知變得像小媳婦，全都猥瑣地蜷縮在
時代的墻角，抬不起頭。
帶著小生產(chǎn)者的驚魂到處逃竄。驚魂撒滿山林
與田野，但沒有收獲。悲壯的口號里裹著膽怯的心
靈，激昂的歌唱中顫動著不知所措的迷惘。呵，荒
誕的年月，荒誕的青春，荒誕的眼睛和體魄。
4
暈眩，理性暈眩，生命暈眩。男男女女，瘋癲
了十年，麻木了十年。誰都說自己在紅海洋里找到
一葉靈魂的歸舟。
而我，過早凍僵的頭腦，也說找到黃金的小
尋找的悲歌23
屋。在那里可以獨自陶醉，獨自滿足──
不必再辛苦輾轉了，真理的絕頂就在手中；不
必再辛苦浪跡了，思想的險峰就在眼前，古老的歌
戲里已經(jīng)有了典范；不必再尋覓了，完美的英雄就
在耳邊縱情高歌，紅燈已把一切迷途照亮。
沉睡吧，作馴服的綿羊，一切都很圓滿；
跳躍吧，作激烈的野獸，咆哮就是生活。
這里就是美麗的彼岸，還要尋找嗎？不，尋找
就是罪過，尋找就是對英雄和救星的褻瀆。
5
年輕的生命季節(jié)不會再回來了，像小溪一樣明
澈的眼睛和像小牛一樣強健的體魄不會再回來了。
該思索，該思索過去，該思索時代，也該思索
自我。
不能嚴正地審判自己，哪有資格審判時代呢？
24典藏劉再復
自己曾經(jīng)多么無知，多么丑陋。
揮灑了那么多廉價的眼淚，那么多廉價的熱
情，那么多廉價的愛與仇。
空洞的呼喊震動了山谷，但未曾在青春的小路
上，留下一朵像山花那樣美麗的腳印；
對著高高的群山，表白過一萬個“無所畏
懼”，但未曾在一個崎嶇的斜坡上，嘗試過青春的
果敢。
說是聰明，為什么踐踏了那么多難返的風華、
難再的光陰；
說是純正，為什么寬恕了那么多虛偽與圓滑，
無聊與無恥；
說是剛強，為什么學會膽怯的茍安和狡黠的
敷衍，陰盛陽衰，腸胃里滑動著那么多的脂粉與世
故。
尋找的悲歌25
為什么那么無知？為什么不懂得駕馭自己的靈
魂？為什么在喧囂不止的日子里，不會悄悄地尋找
與跋涉──沒有腳步聲，連看守的魔鬼也以為你在
沉睡。強大的生命，即使在大雪覆蓋的嚴冬，也可
以點亮自己的篝火。人生多么有限，尋找不僅該在
太平昌盛的日子，也該在人世荒唐的時辰。
6
在荒唐的歲月里，我也曾為人生的虛空感到恐
懼，曾為思想的蒼白感到驚慌。
然而，追求的萌芽剛從心靈的凍土中抽出，我
就被拋落到遙遠的地方．那是炎熱的中原，淮河濁
浪洗劫過的村莊。
虔誠地充當一頭黃牛，吃著野草，拖著犁耙，
絕無奢侈的心愿。只是，猛然間想起：我是別一種
黃牛，我本是屬于別一片土地，那一片拋荒多年的
地上，我該耕耘，該尋找些什么。
26典藏劉再復
然而，我的卑微的心愿被宣布為廣闊大道上的
異端。
精神土地的耕耘被宣布為非法。
文化原野上的尋找被全線凍結。
我意識到罪惡，并把卑微的心愿送進了地獄。
于是，我又麻木了覺醒的神經(jīng)，荒疏了思維的小
徑。
7
我開始另一種無望的尋找。
在萬籟俱寂的夜晚，過剩的精力使我難以入
眠。我坐在小河旁，四腳蛇就在身邊流竄。月光慘
慘。
我尋找著水上的萍蹤，草間的疏影，還尋找著
鱔魚的洞穴，青蛙的小屋。我羨慕自由的萍蹤，自
由的疏影，自由的洞穴，自由的小屋。
難忘的是那一個凄涼的夜晚，我竟偷偷地去
尋找的悲歌27
尋找村邊一座剛剛被盜的墳墓。那里埋著和我同道
的“戰(zhàn)士”，自殺身亡的新魂。為了剝奪他身上可
憐的衣裳，他死后的第一個晚上就遇上偷竊。我按
捺不住半是悲哀半是獵奇的心思，竟找到那一塊被
洗劫過的墓地，那里有比死者還要貧窮的盜賊的足
跡，還有重新被泥土覆蓋著的尸體。那是一片可怕
的寂滅。然而，不見這寂滅，我便安頓不了自己受
驚的靈魂。
尋找，有時竟是這樣凄楚。算了吧，什么尋
找，什么追求，還是繼續(xù)麻木，繼續(xù)無思無想地滾
一身泥土。
8
暈眩的年月結束了�？膳碌募艤缃Y束了。
監(jiān)督夢境的崗哨拆除了，我又撿起彩色的夢。
然而，我自焚自己的夢，自焚自己的靈魂。
胸脯被篝火拷問著，夢與靈魂在火中冶煉。我
28典藏劉再復
聽見夢的悲歌，我聽見靈魂的悲歌。
夢與靈魂，像憂思的紅燭，一邊燃燒，一邊流
淚，然后化作煙埃，化作飄散的記憶。
癡呆的夢幻在顫動，卑微的思想與怯懦的期望
在顫動。不顧燒灼的痛楚，紫花似的火焰，剝開靈
魂中一切最深的隱秘。我聽到夢的尖叫，靈魂的尖
叫。
9
開始悄悄地煮自己的心。
放下很多很多的鹽，放下很多很多的苦汁。
心在沸騰的熱水里怦然跳動。翻滾，掙扎，裂
變，唱著悲歌。
嚴酷的洗禮。莊重的涅槃�？嘈恋母鎰e。雄偉
的再生。
煮過的心，像超越死亡的鷹鷲，又去尋找陡峭
的山嶺。
尋找的悲歌29
煮過的心，像超越盛宴的金杯，不再作豪華的
點綴。它，裝滿我的譴責，我的懺悔，我的責任。
10
煮過的心，展開了新的尋求。
去尋找在劫波中失落的一切，失落的真，失落
的善，失落的美，失落的正直與憨厚。
在彌漫四野的煙波中，美好的一切曾經(jīng)悄然離
我遠去。我不認識自己。
遠去了，母親的乳汁潤澤過的潔白的心事；
遠去了，故鄉(xiāng)的溪水刷洗過的質樸的眼睛；
遠去了，脊梁上的山脈，血流里的天真；
遠去了，捧著露珠的手，帶著青春溫熱的手；
遠去了，理想的紀念冊，閱讀的筆記本，校園
的照相簿；
遠去了，夾在歲月里的赤誠的紅葉，留在雪地
30典藏劉再復
上的踏實的腳印，鎖在心坎里的刻骨的相思；
遠去了，書生的尊嚴與文雅，歌者的純真與激
情，農(nóng)家子的勤勞與厚重；
遠去了，屈原的五月舟，荷馬的七弦琴，莎士
比亞的苔絲德蒙娜。
遠去了，一切都悄然離我遠去。不敢憂傷，
不敢同情，不敢悲憤。生命原野上一派沙漠般的干
旱，因為潤澤靈魂的雨水已經(jīng)枯竭。桑麻之思，故
園之戀，蒼生之苦，全投以一副失去溫情的冰霜似
的眼光。
煮過的心，唱著悲歌，去尋覓失落的一切，去
呼喚遠去的一切�；貋戆�，回來吧，煮過的心像啼
血的杜鵑，像呼告的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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