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盛夏過去了。雁聲陣陣，生命的初秋來了。
秋風是成熟的風。蕭蕭的涼意，綿綿的暖意，
都和秋風一起來了。
帶著夢幻尋找，是我的少年時代；帶著歌哭尋
找，是我的青年時代；帶著成熟尋找，該是我的中
年時代。
歡樂過，痛苦過，哭泣過。笑聲融化了憂傷，
眼淚洗凈了污濁。成熟起來的心靈，攔住了生命的
盲流，追逐著時代的大波，蹦跳著，吟哦著，又在
那一條路上尋求。
32典藏劉再復
2
和朋友一起，向世界表明：我愛每一片綠葉。
世界第一次回答：你愛的許多綠葉是破碎的。
我向世界第二次表明：我愛每一片綠葉。
世界第二次回答：每一片綠葉并不都愛你。
我向世界第三次表明：我愛每一片綠葉。
世界第三次回答：春天對每一片綠葉已經(jīng)失
望。
我向世界第四次表明：我愛每一片綠葉。
3
我不相信春天的絕望，我不相信遼闊的綠原上
會永遠丟失太陽。
我不相信大森林的世界全是完美的綠葉所構(gòu)
成。
我愛每一片綠葉，不要求綠葉給我以愛的報
償。
尋找的悲歌33
4
愛的心靈遭遇到打擊。
納美西斯復仇女神丟開手中的寶劍，而用文明
包裹著的牙齒撕咬著愛。牙齒的尖刀在我的靈魂里
飛旋。
還愛一切嗎？連咬你的牙齒也愛嗎？倘若你還
愛，我還要嚼碎你的心，然后像品嘗橄欖，先磨出
苦味，然后再磨出甜味。
無言以對。自然界固然優(yōu)勝劣敗，而人世間卻
常是優(yōu)敗劣勝。愛者是脆弱的，她缺乏獅子的兇心
和狐貍的狡猾。她敵不過復仇女神的牙齒與寶劍，
只能默默地蒙受著奚落。
5
愛的失敗折磨過我，但我不相信愛的虛妄；
愛的斷裂挫折過我，但我不相信愛的荒唐；
愛的背叛嘲弄過我，但我不相信愛的渺茫。
34典藏劉再復
6
我不相信，不相信亞當•斯密所說的冥冥之中的
那一只手，那一只把世界排列得有條有序的手，那
一只設計乾坤與設計人生的手。我不相信天上之神
與地上之神，不相信在宇宙深處的某一角落里，有
一個飄動著銀須的全知全能的老頭。
但我相信，我相信冥冥之中有那么一顆偉大的
心靈。
那一顆使四面八方的眼淚可以匯聚成滄海的
心靈；那一顆使人們都愛母親、愛孩子，都向正義
之門踏進的心靈；那一顆讓人類在畢加索的和平鴿
面前低首沉思的心靈；那一顆使罪犯的靈魂告別罪
惡、得以復活的心靈；那一顆使所有的生靈都懂得
懺悔、懂得羞恥，不會因為無知而無畏、也不會因
為無恥而無畏的心靈；那一顆永遠譴責著邪惡，譴
責著自私，譴責著嫉妒與虛偽的心靈；那一顆牽引
著萬物萬有向著太陽不斷運轉(zhuǎn)的心靈。
尋找的悲歌35
我相信冥冥之中有那么一顆心靈。相信這顆心
靈有一個名字，一個人們熟悉的、然而常常遺忘的
名字。
7
我發(fā)現(xiàn)這顆心的名字就叫做良知，而且發(fā)現(xiàn)良
知正是最美麗的樂園。
難怪波特萊爾要悄悄告訴人們，一個真正的理
想中的樂園，那里的一切都豐富、純潔、光明，它
宛如一顆美麗的良心。
我發(fā)現(xiàn)良知正是樂園，不是因為我得到黑色的
郁金香和藍色的大麗花，而是當良知被困擾在自己
設置的囚牢時，我才感到人生丟盡快樂；而當良知
獲得自由時，我才領(lǐng)悟到安寧與幸福，領(lǐng)悟到人的
心靈也可以像太陽那樣蓄滿著光明與溫熱。在“自
由”的星系里，良知的自由便是那顆北斗星。
36典藏劉再復
8
被仇恨愚弄過，但我還是不善于仇恨。我還要
讓高深者譏我淺薄，繼續(xù)去尋找愛的心靈。
我尋找愛的心靈，而且找到許多卓越的心靈。
找到它的時候，我并不知道這心靈的巍峨，只
覺得這顆心靈流出的歌聲呈現(xiàn)出高貴的世界，還有
高貴的靈魂。
在透明的音樂中洗滌著、升華著。踏著樂章的
旋律，我和偉大的靈魂相逢。
我感受到歌的祝福和偉大靈魂的祝福。祝福中
我的人生的倦意在消失，擁抱生活的倦意在消失，
靈與肉的崩潰在消失。還有，懷疑生活的理由，沉
淪與絕望的理由，也在消失。
9
我敬愛卓越的心靈，然而，任何偉大的心靈
尋找的悲歌37
和偉大的人格都像大海那樣難以吸收，難以模仿。
它注定要靠自己去激發(fā)，去塑造，去歷盡痛苦地自
我完成。生活呵，壯麗的生活注定伴隨著辛苦。生
命之火呵，熊熊的燃燒注定要伴隨著令人窒息的濃
煙。
10
尋找卓越的心靈，也尋找溫柔的心靈。
溫柔的心靈，靜謐的港灣，她曾負載過我年少
的憂郁，連同過多的哀傷。
所有的痛苦都在她那里得到柔化，所有的眼淚
都在她那里化作輕煙。
父親的早逝給我內(nèi)心埋下難言的隱痛，而她的
聲音卻使我相信，隱痛就會過去，一切都是瞬息，
一切都會變遷。
顛沛的人生讓人感到迷離恍惚，而她在，又使
38典藏劉再復
我感到大地的真實和海洋的真實；到處都有正直的
桅桿，到處都有生動的白帆。
生活那么嚴峻，鐵與火爭斗的硝煙到處蔓延，
但有這顆心靈作伴，我相信世界不會缺少明麗的天
空，清澄的彩虹。
真實的尋找那么曲折，山回路轉(zhuǎn)的崎嶇常使我
皮破血流，但有她的淚水滋潤傷口，我就依然要禮
贊生活，禮贊追求。
呵，美麗的心靈，我的故鄉(xiāng)，使我神經(jīng)不會斷
裂的故鄉(xiāng)，讓我永遠不會絕望的故鄉(xiāng)。
11
還尋找過維納斯。維納斯是斷臂的，她并不完
美。
最初發(fā)現(xiàn)她的那一雙遠古審美的眼睛，一定如
同我的眼睛，該看見一切人都是有缺陷的，包括天
生麗質(zhì)的女神。
尋找的悲歌39
該不會去尋找至純至赤的金子，該不會去尋找
盡善盡美的完人。無限美妙的人類心坎里，回蕩著
互相駁難的雙音。時而贊美上帝，時而審判上帝；
時而謳歌自己，時而詛咒自己。昨夜的燈下，還是
簫管輕揚；今晨的帳邊，卻是戰(zhàn)鼓咚咚。神奇的二
重變奏，使人性世界變得這樣豐富，惱人又迷人。
說“人不完善”，這才是真理。不要拋棄有
缺陷的孩子，不要拋棄有過失的姐妹，不要忘記有
缺陷的靈魂里，也埋藏著黃金。呵，維納斯，因為
你，我不再苛求世界，不再苛求生命。
我也曾斷裂過精神的臂膀，也曾殘缺過跳動
的心靈。但是遙遠的維納斯，為我展開了她的全部
哲學，于是，我確信美還可以復活，一切都可以重
生。呵，維納斯，是你在我的生命年輪里，埋下了
信心，比灰心還有力量的信心。
40典藏劉再復
12
還尋找過蒙娜麗莎。她，已伴隨我走過很遠的
路程。
小時候見到她，就像見到自己年輕的母親。溫
柔的目光，對著我熠熠生輝，白天照著我蹣跚學步
的小路，夜晚照著我嗷嗷待哺的夢境。在我想象的
宇宙中，她是那顆最溫暖的星。
到遠方求學，老師評點著蒙娜麗莎的微笑，神
秘的微笑是永恒的謎。
沒有人知道這微笑里隱匿著怎樣的幽奧底蘊，
我也不知道。但我喜歡這微笑──存放在我心中的
永恒的蓓蕾。是這含蓄的蓓蕾，使我充滿愛意，但
從不沉溺于癲狂。
到如今，我仍然不喜歡那些飄蕩于太虛的仙
子，而摯愛這位緊貼在墻上和我心上的女性。我不
知道她胸中的宇宙何等深廣，但知道那里有抹不掉
的溫馨的日月，淡遠的芳香。
尋找的悲歌41
看著她，我就確信人的高貴和尊嚴，自己雖然
一無所有，但不該拋棄這一份價值無量的本性。
看著她，我相信萬物之靈長確實是宇宙的杰
作，大地的精英，誰也沒有權(quán)利把人褻瀆。
13
愈是尋找，愈是熱愛生命。我發(fā)現(xiàn)我的生命與
萬物萬有相連，與每一棵小草和每一片綠葉相連。
所有追求太陽與追求大地的森林和草原，所有
在花間尋找的蜜蜂與林間尋找的小鳥，都是我生命
的一部分，連夜空中的星光和銀河，也是我靈魂的
一角。青山綠水，碧海云空，都是我生命的伸延。
生命無所不在。我包容著神奇的無限，無限也
包容著我的靈和我的肉。
我撕碎任何一片平常的綠葉，不打斷任何一次
普通的歌唱。每一片綠葉，每一首歌曲，都與我的
生命相關(guā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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