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0節(jié) 第十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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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莊中心小學校長李曉才這兩天在無端地生氣。
他生的是悶氣。他在心里責怪自己信息的不靈通。李莊到張莊,僅有七、八里坡路,張寒儒在張莊創(chuàng)辦私塾叫做什么“儒林小學”的事兒他居然一點都不知情,假期里也沒一個人給他說起過。他隱約地感到不太對勁時,是今年開學后每個班級人數(shù)兒的相對減少三個五個,或十個八個,過問起學生減少的事兒,他才從老師的口里得知張寒儒在張莊創(chuàng)辦了一所私立的“儒林小學”。
是么?
懷疑與驚訝使李曉才慣有的職業(yè)性的笑一下子僵在臉上。
怎么會呢?難怪!
李曉才此時的心里漫過一層酸澀的東西,這酸澀又把僵硬的臉子弄得扭曲變形了,他有些氣憤地回到辦公室里,一把抓起電話機來,他要給錢明復去個電話,問詢教辦主任知道不知道張寒儒的私立校會影響到李莊中心小學的入學率……
李曉才有些抖動的手抓起話筒時,下意識地又停在了空中。他也弄不清自已知道這個情況后為什么會如此激動。難道張寒儒的“儒林小學”果真會影響到李莊中心校的利益嗎?會有一點但絕不嚴重,因為李莊中心?墒敲鎸θ(zhèn)二十多個村落而設立的喲,那么,是什么原因讓他李曉才不自在呢?
說來話長了。
八、九年前,李曉才曾在翟莊當小學校長,那會兒還沒有撤鄉(xiāng)并鎮(zhèn),張寒儒早已是張莊小學的資深校長了。每年,市教育局都要下面評選一批優(yōu)秀校長,幾乎每年張寒儒都榜上有名。漸漸地,李曉才也嶄露頭角了,他可是教辦主任錢明復扶持和提拔的一個新秀。那一年,作為多年或多次的市級優(yōu)秀教師,市局要往省教委推薦,李莊鎮(zhèn)教辦就同時擁有張寒儒和李曉才二位。一個教辦要評選兩個省級優(yōu)秀教師,這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市局肯定要均衡各種關系。李曉才對錢明復說過,讓他以教辦主任的身份勸勸張寒儒主動退下來,把名額和機會讓給年輕人。錢明復眨巴那對細小的眼睛,十分深沉地出主意道,這種事還是他李曉才主動出馬才對。張寒儒作為李曉才的老師,絕不會和學生爭那個省級優(yōu)秀的,這樣,還能顯出老師的大度,也可以落一份人情的。
李曉才是在一個春日的傍晚騎了摩托戴著墨鏡,提了兩筒龍井茶外帶兩瓶十年陳釀老白汾來到張寒儒家的。繞了大半天彎子,李曉才終于吞吞吐吐談到正題上。張寒儒明白了這位昔日學生的來意后,爽快地答應了,他決定第二天到市教育局,把自己的那份上報資料撤下來,但是他堅決不要李曉才帶來的禮品,在再三推讓下,才勉強收下了一筒龍井茶。第二日一大早張寒儒就到了市局,誰知市局有關人員在前一天就把所有上報資料呈報給了省教委,剛剛遲了一步;貋砗笳f給了李曉才,李曉才倒也沒表現(xiàn)出什么異常來,等到結果出來后,省優(yōu)秀校長名單里有張寒儒卻沒有李曉才。
從那會兒起,李曉才暗暗記恨了張寒儒。
裝什么假正經(jīng)啊,一副道貌岸然的君子樣,其實是偽君子吶。從他不要禮品上,我就看出了這個人虛偽,誰知道他到市局后做了什么手腳!李曉才這么說予錢明復。
人啊,名和利這兩道坎,是誰也邁不過去的,何況是他這么一個陳腐的卻又固執(zhí)的小知識分子吶!你還年輕,以后有的是機會,好好干,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錢明復語重心長地勸慰著他的部下。
對這些,張寒儒卻渾然不覺,他以為,既然是省里評定的,自然有人家省里的道理呀。
六年前,李莊中心校確定校長的時候,錢明復為了廣聽大家之言,便逐個和全鎮(zhèn)七、八所小學的校長談話,讓大家出以公心,無論從能力從政績從多方素質(zhì)上講,推薦一位能勝任中心校長職務的人選。迂腐而呆板的張寒儒根本就不知道這是錢明復要走的一個過程,人選其實他早已確定,讓大家個別談話推薦,只是表示自己的民主和群眾路線。輪到張寒儒談話時,張寒儒推薦了另一個年輕人,那個人更踏實,更是教學管理和業(yè)務上的行家里手。兩三個月后錢明復宣布了李莊中心校長李曉才。上任之后,他在私下里悄悄向李曉才透露了同張寒儒的那次談話內(nèi)容,李曉才笑一笑沒說什么,新任中心校長的巨大喜悅把那點不快沖擊得支離破碎了,在心里,他卻恨死張寒儒了。
……
拉我的生源不要說了,他這分明是要過足當一校之長的癮吶,好一個老呆子,什么是新仇舊恨,眼前的事分明是新仇舊恨呀,誰知道這個認死理的家伙以后還會玩出什么花樣來?這不是有意無意地明里暗里地和我李曉才叫板嗎?
李莊中心小學校長李曉才在自己的辦公室里兇恨地連吸了三根煙后,盡量平靜著那張白白凈凈的小圓臉兒,他朝鎮(zhèn)教辦走去。
鎮(zhèn)教辦主任錢明復正準備組織教辦全體人員到各學校檢查開學情況,因那輛面包車到加油站去故爾他先在辦公室里等到一會兒。
這時候,李曉才叩門進來了。錢主任,張寒儒的私立小學是咋回事?就沒聽人說起過嘛。
你問我,我問誰去?
錢明復的回答讓李曉才莫名其妙,敢情錢主任也不清楚啊。
李曉才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身子彈了一彈,也彈出一串牢騷話來——
這個張寒儒,也忒目中無人了,你說,創(chuàng)辦一所私立小學,怎么都不向當?shù)亟剔k主任請示和匯報呢?他以為和局長是同學就有了日天的本事么?就無所顧忌了?縣官還不如現(xiàn)管呢?他幾十的人了連這點道理都不懂?他白吃六十年的米面了!
錢明復把兩只細小如豆的眼仁深藏在兩只碩大肥厚的眼袋背后,讓人弄不透那遙遠處的小眼珠在琢磨些什么。他知道張寒儒先后找過他三次,三次無果。但那絕對是先斬后奏的做法。不知道他是真不懂得這其中的游戲規(guī)則還是壓根就沒把他這個鎮(zhèn)教辦主任放在眼里?說到底,盡管創(chuàng)辦私立學校的手續(xù)教辦無權申批,但業(yè)務上還是需要當?shù)亟剔k過問的。這是一種伸縮性的關系,教辦果真要給你設絆子,也真夠你喝一壺的了……一個精明而識大體的人,在創(chuàng)辦私立小學之前,絕對要向當?shù)氐慕剔k主任好好打點的,人是社會關系的總和嘛,咋能不明白這一點?好,放過這一點咱不說你開學典禮這么大的事情總該請我教辦主任參加吧?沒有,居然就悄無聲息地開學了,教辦連一張請柬都沒收到,這怎么能說得過去……
錢明復的生氣絕對不亞于李曉才。只是他把自己深深地掩蓋住了,不讓人看出來而已。近年來,教辦主任的權力越來越大,像李莊鎮(zhèn)這樣屬于大一些的教辦,擁有近二百名教員。李莊鎮(zhèn)地形多樣,西面屬于平川,中部屬于丘陵,東邊屬于山區(qū),這樣就有了條件的差異與環(huán)境的優(yōu)劣,二百名教員中,每學期的人事流動是不可避免的,山區(qū)到丘陵,丘陵到平川或者山區(qū)一步調(diào)到平川學校,年年暑假或年假里都有。調(diào)動那可是教辦主任一人說了算,以前教員們求人辦事進貢些好煙好酒的,就把事兒辦妥了。那已經(jīng)成了老黃歷,現(xiàn)如今,只有老人頭才是硬東西,私下里,李莊鎮(zhèn)的教員們流傳著這樣的順口溜:給五千,調(diào)平川,給三千,調(diào)中間(中間是指平川與山區(qū)的中部,即丘陵地帶),不出一分錢,一直讓你山里鉆。錢明復真愛錢,見錢眉笑眼也開,兩手空空不帶錢,什么事情都免談……
還有每年教育局分配下來的大中專畢業(yè)生,大的區(qū)域說是分配到李莊鎮(zhèn)了,李莊的平川和山區(qū)卻是兩重天,這節(jié)骨眼兒上不多多地給錢明復一些好處,那可是有多種理由把你分到山區(qū)去的。
張寒儒的私立小學不僅僅在李莊鎮(zhèn),就在河東鄉(xiāng)村這一帶還是第一家。錢明復知道風聲后一直期待著,期待張寒儒過來看看他,千兒八百的意思一下也行,退幾步說,打著商量辦校的旗號請他到市里像樣兒的酒店喝一頓也可以。張寒儒卻沒有這個意向,他先后三次到辦公室無非是想動動嘴皮子說一聲而已,敷衍而已。更令人生氣的是,開學典禮居然也不請他去,這不目中無人嗎!在李莊鎮(zhèn)這還算遼闊的地盤上,除了書記與鎮(zhèn)長,其余的人誰對他不是畢恭畢敬,巴結還來不及呢,只有你一個小小的張寒儒敢大為不恭,這不,這不冒天下之大不韙么!
錢明復沒有把這些心思說在嘴上,更沒有寫在臉上,看到李曉才神情異樣地找到他,他要讓李曉才去猜測和體會,猜測他的態(tài)度,體會他的意圖,他覺得正好找到了能給他出口惡氣的人,這就要看李曉才的悟性如何了。
許久了錢明復才說,這年頭莊稼也生長,野草也生長,咱沒有除掉野草的那個力量,但是咱們可以尋找鋤頭,萬不得已也可以充當鋤頭啊,鋤頭鋤不動它,反過來鋤柄也可以敲打它幾棍子哩……
樓下車喇叭響,司機加油回來接錢明復了,他起身拍拍李曉才的肩膀,對他意味深長地笑了一笑,便下樓去了。
往回返的路上李曉才把錢明復的話再三玩味,忽然,他白白的小圓臉上露出了一縷笑容,陽光正好和那縷笑容碰撞了一下,顯出一些因扭曲而生動的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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