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遙是疊韻連綿詞,不可以拆開來解釋。此詞始見《詩經(jīng)》之“河上乎逍遙”和“于焉逍遙”,意為優(yōu)游休息。又見屈原《離騷》之“聊浮游以逍遙”,意亦相近。游得自由自在,便是逍遙游。
本篇以鯤魚變鵬鳥開頭,神秘奇怪,引人入彀。描寫鵬飛南冥之浩大場景,尤稱圣手,令人記憶終身。容易誤讀的也正在此處。初閱至此,以為莊周贊美鵬飛。接著又見牽出蟬、鳩、小鳥和人之低空短距離,拿去與鵬之高空九萬里和遠程不可計相比較,就容易誤認為鵬飛很逍遙,鵬在宇宙間逍遙游。須得讀完全篇,再想一想,方能明白鵬飛也不逍遙。不但鵬,便是飛仙列子,也談不上逍遙,因為他們不是想飛就能飛的,他們有所待。待啥?待風。風不起,飛不成。莊周的意思是,凡是有所待的,都不能說是真正的自由自在、真正的逍遙。簡言之,凡受環(huán)境條件約束者,皆非逍遙也。
有真逍遙嗎?有;驗橹寥耍驗樯袢,或為圣人,總之不是凡人。他們洞察萬物,掌握六氣,長存不死,所以絕無所待。絕無所待的,乃是真逍遙。這些人就是后世所謂的神仙。他們住在縹緲難尋的姑射山,樣子像處女,意念發(fā)神功。據(jù)說楚國某狂人拜見過,但莊周并未說他自己也見過。莊周筆下的神仙是假設(shè)的存在,是想象的人物,是文學的創(chuàng)作,給兩千三百年來一代又一代的方士提供了飯碗,同時也給中國人的意象原型增添了幻想,功過兼有之。
本篇結(jié)尾回到社會現(xiàn)實生活,批評官僚學者惠施熱衷于世俗的事業(yè),一味進取,不知退步抽身。此公多有所待,距逍遙太遠了。但是他的自我感覺甚好,注定終身不悟,正是“棒打愚兒不醒”。
唯神仙得道遙,吾輩凡夫俗子不亦悲乎?莊周回答不然。結(jié)尾處說,漫游清玩,探入無為之境,也能獲得逍遙之樂。從天上回到地下來,損欲克己,一無所待,仍可逍遙游也。今俗語云:“人不求人品自高。”不求人者,無所待也。莊周倡導的正是這一種現(xiàn)實逍遙游。
一、大鵬飛得自由自在嗎?
遙遠北方,不見太陽,天黑水暗,叫做北冥。北冥有魚,名鯤,從頭到尾幾千里長,沒法丈量。鯤變成鳥,名鵬,背脊幾千里長,沒法丈量。鵬努力飛起來,翅膀好像天際的云。鵬這種鳥,平時浮游海上,每到海水洄流成大漩之年,便要憑借水勢升空,遷飛到南冥去。南冥在遙遠南方,不見太陽,天黑水暗,同北冥一樣的是海洋。
齊國有人,名諧,專門搜集怪事。諧先生是這樣說的:“鵬遷飛到南冥去喲,必須憑借水勢,努力拍打翅膀,劃水三千里,才可能升空。升空脫離海面以后,還得一圈圈地盤旋,攪動大氣成一柱龍卷風,把自己抬升到九萬里的高空,才可能啟程向南方飛去。南飛航程遙遠,又得借助于夏季臺風的推送喲。”
所以鵬也不是想飛便能飛的。鵬活得自由自在嗎?鵬游得逍遙嗎?難說。
晴日地平線上,空氣擾動仿佛野馬群奔。陽光射入暗室,照見亮處萬點微塵飛揚。大景觀的野馬現(xiàn)象,小景觀的微塵現(xiàn)象,可以說明一切生物互相吹風,互相需要。鵬雖大,也需要風勢呢。
鵬升到九萬里的高空,影點消失。我們仰望,仍見天藍。天,真是藍色的嗎?或許天是無限遠的虛空,無底,也就無色?鵬在九萬里高空看大地,會覺得大地也在高空九萬里,同樣的天藍,同樣的虛空無限遠,因為空間位置是相對的。
鵬為什么必須升到九萬里的高空?可以用船做個譬喻。水淺了,浮不起大船。倒一杯水在廳堂的凹地,只能用小草葉做船;把杯子放上去,必然觸底,不能漂浮,因為水淺船大。同樣的道理,風薄了也浮不起大鳥,必須升到九萬里的高空,風才夠厚,足以承受鵬的體重。
鵬升到九萬里的高空,依靠著下面的厚風,背負著上面的藍天,后面又有夏季臺風的推送,終于向南方飛去了。
鵬啟程后,消息傳播。林間一蟬一鳩,前者是昆蟲界的著名人士,后者是羽蟲界的著名人士,同聲嘲笑說:“我們想飛便飛,飛到榆樹上,飛到檀樹去。若是樹遠了,一時飛不到,落地歇一歇,然后再飛就是。我們活得自由自在,根本不存在九萬里高空向南飛之必要嘛。”
郊原盡處,莽莽蒼蒼。小鳥飛去覓食,三頓飯解決了,飛回窠來,肚子還脹鼓鼓的呢。人若去百里外,就得預備干糧,以免挨餓。軍旅若遠征千里外,就得輜載三個月的口糧,以免受困。人類的這些常識,那兩只蟲從未聽說過,更不用說九萬里高空鵬飛南冥一類的怪事了。蟲鵬之間,層次差距太大。高層次的生存方式,低層次永遠也不會懂得。
二、小年與大年存在差距
知識有層次的差距,小知不了解大知。年壽有層次的差距,小年不了解大年。憑什么這樣說?請看以下事實。
菌類之一,名叫朝菌,亦即土菌,生于陰濕,死于曝曬,存活期短,不到一個太陰月的四分之一。一月分四相,晦朔弦望,各占七日。朝菌,晦日生的朔日前死,朔日生的弦日前死,弦日生的望日前死,望日生的晦日前死?傊,任一朝菌存活不過七天。朝菌觀察月亮,能夠獲得多少知識?說來可憐,知月晦的不知還有月朔,知月朔的不知還有月弦,知月弦的不知還有月望,知月望的不知還有月晦。朝菌便是小年。
蟬類之一,名叫蟪蛄,亦即夏蟬,生于春后,死于秋前,存活期短,不到一個太陽年的四分之一。一年分四季,春夏秋冬,各占三月。任一蟪蛄存活不過一個夏季。蟪蛄研究時序,能夠獲得多少知識?說來可憐,僅知炎夏一季而已,既不知從前有暖春,又不知以后有涼秋,當然更不知涼秋后還有冰雪寒冬了。蟪蛄也是小年。
楚國之南,有一種樹,名叫冥靈。持續(xù)五百年的花開葉茂是冥靈的一春,又持續(xù)五百年的花謝葉落是冥靈的一秋。人世千年,冥靈一歲。冥靈便是大年。上古之世,有一種樹,名叫大椿。持續(xù)八千年的花開葉茂是大椿的一春,又持續(xù)八千年的花謝葉落是大椿的一秋。人世一萬六千年,大椿一歲。大椿更是大年了。
樹有大年,人同樣有。堯帝有臣,名鏗,受封彭城,是為彭鏗,人呼彭祖。彭祖侍候堯舜禹三帝,服務夏商周三朝幾十個國王,活了上千歲,至今無人打破他的年壽紀錄。凡人同彭祖比年壽,不感到悲哀嗎?
悲哀大可不必,聽之任之為妙。物各有性,人各有命,不可更改。稟賦既有參差,年壽就有大小,何必悲哀。商朝的棘博士就是這樣回答湯王的詢句的。《列子•湯問篇》提到這件事,把道理說透了。
三、小知與大知互相嘲笑
《列子•湯問篇》也提到鵬飛南冥一事。列子的說法同齊國諧先生的說法差不多,是這樣說的:“北方沙漠,草木不生,光禿禿的,地名窮發(fā)。窮發(fā)以北,不見太陽,天黑水暗,叫做北冥。北冥本是海洋,有魚,名鯤,從背鰭到胸鰭幾千里寬,從頭到尾不曉得有多長。又有鳥,名鵬,背脊好像泰山,翅膀好像天際的云。鵬努力拍打翅膀,攪動大氣成一柱龍卷風,羊角似的一圈圈地盤旋,把自己抬升到九萬里的高空,遠離了下面的白云,背負著上面的藍天,然后向南方飛去,飛到南冥去。鵬啟程后,消息傳播。灌木林間有鴳雀嘲笑說:‘那家伙去南冥干啥喲。瞧我,翅膀一拍,雙腿一跳,升到低空,隨即降落,不去他那九萬里的高空,活得上好。展翅游玩在蓬草蒿草間,也算飛得夠意思的了?墒撬,那家伙去南冥干啥喲?’鴳雀是不可能了解鵬飛南冥的。”
小知大知之間,小年大年之間,存在著怎樣的層次差距,就說到這里吧。
灌木林的那只鴳雀使我聯(lián)想起社會上某些人。是這樣一些人,論到才智,他們可以辦好一件公務;論到聲譽,他們可以叫響一個地區(qū);論到品德,他們可以侍候一位君主;論到手腕,他們可以受聘一個邦國。這些人的自我感覺良好,恰似那只鴳雀“飛得夠意思的”。這些人決不會認為自己可笑,但是,宋國的榮先生仍然要笑他們的淺薄。
榮先生是賢士,為人處世,憑自己的見解,不受外界影響。哪怕全世界都來贊美他,他也不受到鼓舞;哪怕全世界都來指責他,他也不感到沮喪。在他眼里,我是我,物是物,內(nèi)外有別。內(nèi)我外物之間,界限分明,所以他的心態(tài)穩(wěn)定,不受外界影響。光榮啦恥辱啦他看得很淡漠,也不認為光榮非屬于自己不可,恥辱非屬于別人不可。有他這樣的修養(yǎng),也就很不錯的了。雖然他對外物保持距離,對外界也不肯多費心思,斤斤計較,但是他還存在某些缺點,有待克服。例如他笑某一些人的淺薄,在莊周看來,似無必要。鴳雀笑鵬,小知笑大知,固然沒道理。榮先生笑某一些人,大知笑小知,就有道理嗎?
四、列子乘風也不自由
看那列子,亦即鄭國的列御寇先生,他是前引《湯問篇》的作者,修得風仙之術(shù),不用器械,乘風飛翔,享受空中旅游,活得自由自在。列子每次乘風旅游,輕飄飄地玩他個十五天,然后回家著書立說。乘風飛翔這套仙術(shù),顯然能夠用來造福,利人利己?墒橇凶硬豢隙噘M心思,斤斤計較,因為他是賢士,不愿受外界影響。
列子不用兩腳走路,也不用馬用車用船,完全解決了行路的問題。但是,列子還有所待。待什么呢?待風。乘風飛翔,必須待風,無風便不能升空飛翔了。這個困難情況,列子與鵬相同?梢娏凶右膊皇窍腼w便能飛的。凡是有所待的,就不能說是真正的自由自在,就不能說是真正的逍遙。
誰能夠做到絕對的無所待呢?
若有人能洞察宇宙萬物的真相與本質(zhì),依靠著大自然的規(guī)律,掌握了天地間的陰氣、陽氣、風氣、雨氣、晦氣、明氣這六氣的變化,從而利用這六氣,獲得無窮的生命力,長存不死,那么他還需要待什么呢。他是絕對地無所待了。
他到底是怎樣的人?
就本體而言,他是至人,遺棄了自身的至人。
就功用而言,他是神人,泯滅了業(yè)績的神人。
就聲名而言,他是圣人,消亡了稱號的圣人。
他是三位一體。
五、堯讓天下,許由不受
堯帝是古時的好帝王,在位多年,政治清明,天下安定。他雖然是帝王,對人卻很謙和,又肯俯察民意。聽說民間有個賢士,名叫許由,隱居在箕山上,便派人去請許由來,準備當面把帝位移讓給許由。
堯帝對許由說:“好太陽出來了,圓月亮出來了,還在日日夜夜燃燭照明。設(shè)若你是燭火,難道不覺得太丟臉了嗎?及時雨下了,還在引池水灌莊稼。設(shè)若你是水池,難道不覺得白白浪費嗎?許先生啊,你在民間,影響遠播,致使天下安定。我坐在帝位上,裝扮神主似的,枉自享受拜祭,感到萬分慚愧,F(xiàn)在,請允許我把天下交給你治理吧。”
許由說:“你治天下多年,早就治理好了,F(xiàn)在要我來代替你,這是你的想法?墒,我來代替你,圖個什么呀?圖名嗎?名都是外來的賓客,實才是內(nèi)在的主人。你要我扮演有名無實的虛假的賓客嗎?林木雖多,桃雀只巢一枝。河水雖多,鼴鼠只飲滿腹。天下這東西,給我也沒用。請回去休息吧,君王。炊事員罷工了,神職人員也不至于下廚房呀。”
六、楚國狂人談神仙
楚國著名隱士接輿先生,曾經(jīng)唱《鳳歌》笑孔子想當官,又曾經(jīng)假裝瘋病,逃避國王的聘用,隨后就帶著賢妻到處流浪,修仙學道去了。有個肩吾先生,也是學道的,去拜訪接輿,恭聽他的奇談怪論,感到吃驚。
事后,肩吾先生對道友連叔先生說:“接輿的談論,聽了莫名其妙。一是大而無當,也就是說,海闊天空,找不到任何資料來印證。二是往而不返,也就是說,通篇假設(shè),找不到任何事實來檢驗。他一開口,滔滔不絕,駭人聽聞,就像黃河漢水沒完沒了喲。所談論的內(nèi)容太偏頗了,不合常情。”
連叔先生催問:“他到底說了些什么呀?”
肩吾說:“接輿說,縹縹緲緲姑射山,神仙居住在山間。肌膚瑩潤又潔白,似凍脂,似凝雪。容貌漂亮又脫俗,體態(tài)婉孌又柔弱,仿佛處女在閨閣。饑了吸風,渴了飲露,不吃人間五谷。乘云飛騰在天空,駕飛龍,游遍南北西東。意念專注發(fā)神功,能使萬物免災害,人長壽,年長豐。以上這些是接輿的原話。我看他是狂人,不可信喲。”
連叔說:“是呀。瞎子不能看美術(shù),聾子不能聽音樂。眼睛瞎,耳朵聾,當然是殘疾;智力瞎,慧根聾,同樣是殘疾。這些話我也是針對你而言的,老兄。接輿的那番話,你可以不信,但是我信。有那樣的神人呀,有那樣的神德呀,他將統(tǒng)籌萬物,使其同歸大道,協(xié)和成一。天下大亂了,人人都祈禱。他不能一件件做完天下事,那樣他會累垮。他要做的是不露形跡地統(tǒng)籌萬物,使其同歸大道,協(xié)和成一。有那樣的神人呀,任何外物都沒法傷害他。洪波漲齊天了,淹不到他。天大旱,金石熔成液態(tài),土山燒成焦糊,烤不熱他。他是神人,品質(zhì)非凡。老實說吧,附著他身上的一星星碎屑,一點點微渣,也能陶冶出堯啦舜啦這樣的好帝王。既然如此,他就不必一件件做天下具體的瑣事了。接輿的那番話,可信呢不可信,請老兄再想想。”
這兩位道友又討論堯帝為什么退休。
連叔說:“宋國貴族戴章甫帽,表示崇敬文化傳統(tǒng),因為這種帽子樣式古典,孔子都愛戴呢。宋國有人買了一大批章甫帽,千里迢迢地販運到越國去。結(jié)果賣不脫手,因為那里的人剪短頭發(fā),裸體文身,不興戴帽。堯帝在位,治理百姓,天下太平。后來他去縹緲的姑射山,拜見四位先生,聆聽教誨。返回汾水北岸的國都平陽城以后,堯帝滿眼迷茫,感到環(huán)境陌生。什么江山社稷,簡直是越人的章甫帽,沒有用處。再也沒有興趣留戀帝位了,他念念不忘的是縹緲的姑射山,以及那四位先生的教誨。他忘記了自己的天下,于是退休了。”
七、大葫蘆•臭椿•臭鼬
梁國有個惠施先生,亦即惠子,很有學問,又精通辯論術(shù),是莊子的朋友;葑幼龉,當了梁國相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地位烜赫,便很瞧不起莊子的學說,認為全是大話空話,太不務實,于國于民于己,沒有半點用處。惠子請莊子到相府里來,想糾正莊子的思想意識,以盡朋友之誼,而收挽救之效。當然,直接糾正必定吃碰,只宜暗諷。
惠子對莊子說:“國王賜給我大葫蘆種子。我種在后院內(nèi),結(jié)了個大葫蘆。匠人加工成容器,容量五十斗,大極了。用來盛水盛漿吧,擔心容器底部薄了不堅固,承受不起自體的重量,容易破碎?v剖成瓢吧,仍嫌太大了,因為舀水舀酒舀湯都用不著那么大呀。能說這大葫蘆不夠大嗎?不能?墒谴蠖鵁o用,空空然枉自大。不中用的東西,我干脆一錘子打破,摔了。”
大葫蘆者,太糊涂也。莊子心頭明白,一點兒也不生氣。他說:“你老兄只會用小器,不會用大器,一貫如此。我也講個故事。宋國有一家人,世世代代蹲在河邊漂濯絲綿,成了專業(yè)。同時根據(jù)祖?zhèn)髅胤,調(diào)制一種護膚的特效藥,自產(chǎn)自用。寒冬漂濯絲綿,手搽了藥,不皴不裂,不生凍瘡。外地有客來拜訪這家人,出百金的高價,買制藥的秘方。于是全家聚會討論,都說:‘我們世世代代漂濯絲綿,辛苦一年才掙幾金,F(xiàn)在賣技術(shù),一天賺百金。賣吧。’來客買得秘方以后,遠游吳國,晉見國王,取得信任。后來越國侵犯吳國,吳王派他帶領(lǐng)軍隊參加冬季水上戰(zhàn)役。他的士兵都搽了護膚的特效藥,手腳不生凍瘡,大敗越國軍隊。吳王酬謝他,賜土地,封侯爵。你看,同樣的使手不皴裂,一個大用,賜土封侯,一個小用,一輩子免不了漂濯絲綿。你有大葫蘆,容量五十斗,真算足大器,為什么不鏤空內(nèi)瓤,做成大腰舟,去漂游江湖,倒去擔憂大而無用?這樣看來,你老兄的思路仍舊扭曲如蓬草,是這樣嗎?”
莊子聽不進惠子的暗諷,倒勸惠子離開朝廷,漂游江湖。惠子只得放棄暗諷,干脆明批,對莊子說:“我的領(lǐng)地上有一棵大樹,別人說是樗,也就是臭椿。樹身長滿大疙瘩,木匠彈不下墨線。旁柯高枝全是彎的扭的,圓不中規(guī),直不中矩。長在大路邊多年了,木匠走過,熟視無睹。你先生所講的都是空話,就像那棵臭椿,大而無用。難怪啊,眾人都不理睬你。”
臭椿氣味難聞,這是罵人的話。莊子笑笑,來個小小報復。他說:“你先生該見過臭鼬吧,也就是放臭屁的黃鼠狼。黃鼠狼俯伏在暗處,恭候鼠輩出來游玩。出來一只,便撲上去,東西跳踉,上下追趕,只顧捕捉老鼠,不顧自身危險。結(jié)局卻是老鼠脫逃,自己反而觸動機關(guān),落入捕網(wǎng),死得悲慘。再說那傳聞的牦牛吧,龐然大物,好像天際的云。說大也夠大的了,奈何是個大笨蛋,不會捕鼠,不像黃鼠狼,聰明又敏捷,F(xiàn)在先生你有大樹,嫌棄它不中用,為什么不移植到非現(xiàn)實的國度,那遼闊而寂靜的土地上去呢?在它的綠蔭下,在它的巨柯旁,你漫游,你清玩,探入無為之境,你閑躺,你安睡,獲得逍遙之樂。你將同它一樣,不會挨刀短命,不會受害遭災,不會被人認為有用處。你若這樣做了,就能活得自由自在,不會再有人生的艱難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