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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節(jié) 齊物論:讓他們雙方互相證偽吧

 

  齊物,齊萬物。萬物本來參差不齊,但可按理一刀切齊。齊萬物的說法是法家彭蒙、田駢、慎到提出來的,同莊周無涉。本書《雜篇•天下》有交代,可參看。法家的齊萬物,今譯說曰:“任何一物,既有其被肯定的理由,也有其被否定的理由。人也如此。”莊周襲用前人之說,構(gòu)建其“不譴是非”的相對論!肚f子•外篇•秋水》原文說:“萬物一齊,孰短孰長。”在本書《外篇•秋水》中是這樣說的:“萬物不齊他齊觀,等同高低長短。是非之爭,他不想管。”照此說來,齊物論就是關(guān)于齊物的一篇議論了。所以《文心雕龍•論說篇》云:“莊周齊物,以論為名。”論在這里是文章的一種體裁。
  
  宋代以降,節(jié)外生枝,不少學(xué)者認(rèn)為,應(yīng)將物論二字連讀,當(dāng)做一個名詞看待。物論就是各家各派的議論,這和物議一詞相同。莊子鑒于各家各派議論叢雜,“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所以要來齊一齊他們的那些物議。這樣解釋也通。還有一種解釋,也是物論二字連讀,但論字音lún,同倫,不讀議論的論。倫,倫次也,輩分也。以道觀之,萬物形態(tài)雖然參差不齊,難以劃一,在倫次上,在輩分上,它們卻是齊的,不存在誰先誰后誰高誰低的問題。這樣解釋仍然符合莊周的相對論。以上節(jié)外生枝之說,并非持之無故,其故就在《莊子》三十三篇沒有一篇是用文章體裁做題目的,除了本篇。
  
  本篇開頭教人怎樣從現(xiàn)象悟道理,以人籟、地籟、天籟為例子。天籟無聲,那是聆聽者從人籟和地籟中悟出的一種存在,很神秘的,就是道了。天籟一詞常被濫用誤用,本義遂隱。
  
  接著轉(zhuǎn)入相對論的發(fā)揮。面對是非無窮,只有站在環(huán)中立場,方能應(yīng)付。一部《莊子》,思想核心在本篇,本篇核心在環(huán)中。
  
  齊萬物,齊是非,齊一切存在價值,齊生死,齊實在與夢幻,而以詩意終篇。
  
  一、人籟•地籟•天籟
  
  楚國的子綦先生住家在南城郭,人叫他南郭子綦。他出身楚王族,是清高的學(xué)者,喜抽象的思考。那天他在炕上坐著,雙手撐頰,兩肘靠在炕桌邊上,仰望窗外天空,長聲嘆息?此俏覡,似乎靈魂脫離了軀殼,忘卻了自身的存在。他的學(xué)生顏偃,又名子游,這時候在炕前立正侍候,見他精神狀態(tài)這般沮喪,便問:“出了啥事喲?坐功要求身姿若枯樹,老師怎么心態(tài)也若死冷的灰燼了啊?今天你坐功同昨天迥然不同了啊。”
  
  子綦說:“聰明的偃,你問得好,有進(jìn)步了。昨天我坐忘外物的存在,今天我連自身的存在也坐忘了。你已經(jīng)看出來了吧?我是示范給你看的。坐功,有低階段的坐功,有高階段的坐功。坐忘,有淺層次的坐忘,有深層次的坐忘。這些差別,打個譬喻說吧,正如音響有三種的不同:一種是人籟的音響,亦即人工吹籟簫發(fā)出的音響;二種是地籟的音響,亦即除人工以外的大地上的萬物吹籟簫發(fā)出的音響;三種是天籟的音響,亦即自然界的規(guī)律吹籟簫發(fā)出的音響。你聽?wèi)T了人籟的音響,未必有興趣去聽地籟的音響;你聽見了地籟的音響,未必能想到里面存在著天籟的音響啊。”
  
  子游說:“敢請老師指點明白這三籟的模樣。”
  
  子綦說:“空間嗝氣,人察覺了,說這是風(fēng)。風(fēng),不吹則罷,一吹,大地萬物竅孔因灌滿而打破沉默,一個個拼命地吼叫起來。山間林木葳蕤,有那些腰身百圍的大樹,樹梢刮得嘩啦啦響。你總不至于聽而不聞吧。大樹身上有各式各樣的洞穴,七竅八孔,像鼻子的,像嘴巴的,像耳朵的,像卯眼的,像牲圈的,像碓臼的,像洼池的,像堰塘的,全被風(fēng)灌滿了,拼命吼叫,使人吃驚。聽呀,樹上何來瀑水沖激?枝問何來響箭橫飛?誰躲在樹冠內(nèi)喝罵?誰藏在樹背后吮吸?樹東,誰在呼喊?樹西,誰在號哭?是誰在樹根悄悄悲嘆?是誰在樹腰嚶嚶哀啼?這一幫隱身的怪魅,仿佛在抬重物,前面唱嗨嗨,后面唱嗬嗬。風(fēng)小小聲應(yīng),風(fēng)大大聲和。強(qiáng)風(fēng)漸漸弱,弱風(fēng)漸漸止。大樹的洞穴,那些七竅八孔,因氣虛而喑啞,不再拼命吼叫。洞穴當(dāng)初吼叫時,樹枝刮得擺擺又搖搖,裊裊是輕輕擺,蕩蕩是狠狠搖。你總不至于視而不見吧。”
  
  子游說:“懂了。人籟是管樂器。地籟是萬物的竅孔。敢問天籟的模樣。”
  
  子綦說:“風(fēng)吹萬物,由于竅孔有各式各樣的,發(fā)出的音響也就有各質(zhì)各色的。風(fēng)不能想吹便吹,想強(qiáng)便強(qiáng),想弱便弱,竅孔也不能想吼叫便吼叫,想喑啞便喑啞,想發(fā)出怎樣的音響便發(fā)出怎樣的音響?臻g嗝氣成風(fēng),風(fēng)吹竅孔成響,原是自然而然的事,沒有誰在努力爭取,純屬自然界的規(guī)律起作用的結(jié)果。你總不會真的以為有誰在那里拼命吼叫吧。所以,聽見地籟的音響,你若能認(rèn)識到這是自然規(guī)律在起作用,靈耳便能聽見那里面存在著天籟的音響,亦即自然規(guī)律吹籟簫發(fā)出的音響了。”
  
  二、小知者的種種表現(xiàn)
  
  大知之士,小知之士,亦如天籟之與地籟和人籟,各有各的層次。
  
  大知閑散,心寬氣緩,靈活穩(wěn)健,給人方便。
  
  小知干練,眼珠直轉(zhuǎn),器窄量淺,整天盤算。
  
  大知發(fā)言,平平淡淡,顧到兩端,不懷成見。
  
  小知發(fā)言,伶俐善辯,有板有眼,終歸片面。
  
  再談?wù)勑≈康钠渌憩F(xiàn)。
  
  可憐小知的他,由于盤算不已,夜夜不得安眠,做些混亂的夢。一覺醒來,翻身下炕,啟動四肢,挺起胸膛,又去串聯(lián)這個,打擊那個,沒有一天不挖空心思去拼搏。按照形勢的需要,調(diào)整拼搏的方式:或赤膊上陣,直取對手;或縮頭做龜,暫避敵鋒;或潛入地下,陰謀制勝。冒小險,小恐懼,怕聽風(fēng)聲鶴唳。冒大險,大恐慌,準(zhǔn)備安排治喪。
  
  一旦發(fā)起攻擊,就像扣了弩機(jī),飛鏃不能退回去,因為成敗在此一舉。
  
  如果必須固守,就像賭了血咒,陣地死也不能丟,因為勝利就在前頭。
  
  可憐小知的他,就這樣日夜地自我戕賊,輸?shù)糇约旱那啻号c盛夏,瘦成寒秋的黃葉,枯成嚴(yán)冬的禿枝。他在人生戰(zhàn)場上的猛拼狠搏,好比溺水者的胡抓亂踹,誰也沒法挽救他呀。他盡量填滿自己的貪欲,而且愈老愈饞,肚子快撐破,肛門還上鎖。他的心靈到了瀕死狀態(tài),誰也沒法喚回他的陽氣了啊。
  
  欣喜啦憤怒啦悲哀啦歡樂啦,憂慮啦愁嘆啦留戀啦委屈啦,浮躁啦放縱啦開朗啦偽裝啦,這些人生百態(tài),恰似樂曲出自簫管的空虛處,又似菌菇生于林藪的潮濕處,原是自然而然的事,也屬于天籟的音響呢。天籟的音響表現(xiàn)出來的種種狀態(tài),又是怎樣的無窮無盡啊。人生百態(tài),在一個人身上,從某一態(tài)演變到下一態(tài),從下一態(tài)演變到又下一態(tài),從又下一態(tài)演變到再下一態(tài),這樣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也是怎樣的無窮無盡啊。
  
  白日去了黑夜來,黑夜去了白日來。白日黑夜在我們眼前演循環(huán)戲,誰都看得見的。但是,戲臺上的萬事萬物,明日會演變到什么狀態(tài),明夜會演變到什么狀態(tài),誰都弄不明白。罷了,罷了,何必白費心思喲。早晚你會悟到,戲臺上的這些演變沒有一件不是自然而然的啊。
  
  三、造物有真宰嗎
  
  自然而然的存在,不知其所以然而然的存在,這便是大自然。大自然,萬物之母也。僅就萬物之一的人而言,我們身上每一微粒,我們心中每一觀念,無一不是大自然賜予的。設(shè)若沒有大自然的存在,哪來我們這些人呢。所以說,大自然造我。但是,設(shè)若沒有我們這些人的存在,大自然到哪去取得造象材料,以顯示其自體的存在呢。所以說,我即大自然。
  
  由此可見,大自然距離我很近吧。雖然很近,我還是不了解大自然造我的詳細(xì)具體操作過程。這個操作過程,如此獨特,如此復(fù)雜,如此深奧,如此神秘,使我猜想恐怕有個造物真宰,悄悄冥冥地存在于宇宙。細(xì)想此事,太奇怪了,他老人家造出我們,我們查不到他一點征兆;他老人家言而有信,我們瞧不見他一閃鴻影;他老人家事事躬親,我們拿不到他在現(xiàn)場的一件物證。
  
  我不知道大宇宙是否有造物真宰。且看看人體,這小宇宙吧,是否有真君。人體,眼二耳二鼻孔二口一尿道口一肛門一,共九竅;心一肝一脾一肺一腎二,共六臟;骨塊二百有余,以及其他器官,合作共存,實現(xiàn)生命。各個器官,我該對哪個疏遠(yuǎn)?對哪個親近?難道我不該一視同仁地善待它們?請你回答我,你對自己的器官,是偏愛哪一個,還是泛愛它們?說它們是一群男女傭人,沒有哪個是真君,可是誰做統(tǒng)領(lǐng)?難道傭人統(tǒng)領(lǐng)傭人?說它們是輪流做真君,倒比較近情。舉例說,走路腿為君,打架拳為君,算賬腦為君,消食胃為君,膀胱脹得難受,尿道也可為君。這些都是一時一事為君,輪流做的,哪能算作真君。你能把尿道也算作真君,叫它來統(tǒng)領(lǐng)心肝脾肺腎?心倒有些像真君,奈何人一睡眠,它便做了傭人。人體小宇宙,有沒有真君,我都不曉得,何況大宇宙,有沒有真宰,我怎能曉得。我所曉得的,只有大自然,它是真存在。
  
  這個問題,如果探求下去,也許能找到答案,也許找不到答案。不論結(jié)局如何,都不會影響大自然造我這一確鑿事實。
  
  人間原本無我。陰陽一旦結(jié)合,我被造成胚胎,便想死也死不成了,必須活下去,等待將來死。長大投身社會,我與外物互相砍殺,互相打消耗戰(zhàn),同時奔向生命的終驛,如飛騎不停蹄,想下馬不可能。這還不可悲嗎?一生拼命干,總是不成功。人累得枯萎了,還不曉得以后怎樣收場。這還不夠慘嗎?這就是人們所說的“活著白受罪”啊。就這樣,我身體衰老了,心也跟著衰老了。這不是太慘了嗎?人生世間,本來就是這樣糊糊涂涂的嗎?抑或只有我一個人糊涂,而別人也有清清醒醒的嗎?你能告訴我,誰是清醒者,在被造成胚胎之前,他已經(jīng)知道會生到人間來?在被投入社會之前.他已經(jīng)知道會大碰其壁釘?他是未來早知道嗎?
  
  人不要固執(zhí)自己的成見。若把成見當(dāng)做老師,跟著成見走,那就不必去請教老師了。何必請教老師喲,自己就能判斷是非嘛。有些人就是這樣認(rèn)為的,包括大批蠢貨。還有些人更可笑,連起碼的成見都尚未形成,也居然能判斷是非,評長論短。我佩服他們的勇氣,且聯(lián)想起“今日啟程到越國去,昨日平安抵達(dá)越國”一類笑話。這些雙料蠢貨敢把虛無當(dāng)做存在。虛無當(dāng)做存在,神人大禹都弄不懂,更不用提凡人的我了。
  
  四、讓他們?nèi)セハ嘧C偽
  
  人說話不同于風(fēng)吹竅孔,雖然同一原理發(fā)聲。說話人他有見解要發(fā)表,而風(fēng)是無心的。說話人的見解,當(dāng)然未必是定論,往往有爭議。于是問題來了:能說他有言嗎?不能,因為他所言的既非定論,豈不白說,等同無言;能說他無言嗎?不能,因為他確實發(fā)表了見解,見解即言,當(dāng)然有言。有言乎?無言乎?很難說。
  
  鳥已孵出卵殼,是雛。雛將孵出卵殼,是鷇。鷇在殼內(nèi)尖聲叫:“媽媽,我太熱了。”“媽媽,我太冷了。”這便是鷇音。卵居中的鷇叫熱,卵靠邊的鷇叫冷,可見鷇音也未必有定論。雖未必有定論,各叫各的,但是叫熱叫冷叫得簡潔明白,半點不含糊。那些未必是定論的發(fā)言,請與鷇音比較,是更簡潔明白,還是含糊其詞,且大且空,不如鷇音。
  
  把一己的見解發(fā)表出來,是言。
  
  把萬物的規(guī)律總結(jié)出來,是道。
  
  道是泛存的,哪有隱蔽的?分什么真道偽道?言是公開的,哪有隱蔽的?分什么誰是誰非?
  
  什么地方道不能去,去了就不存在了?什么地方言不能有,有了就不可以了?
  
  不幸的是道確實隱蔽了,被小小的成績隱蔽了。不幸的是言確實隱蔽了,被大大的宣傳隱蔽了。于是產(chǎn)生儒墨兩家的論戰(zhàn),互相指責(zé),弄不清楚誰是誰非。他們兩家都把對方盯得很緊,針尖對麥芒。你否定的,我非肯定不可,這是“是其所非”。你肯定的,我非否定不可,這是“非其所是”。兩家的戰(zhàn)術(shù)完全一個樣。你若有興趣用這套戰(zhàn)術(shù)去對付他們,可以先把兩家請來,向他們說:“儒先生,我認(rèn)為你的見解是真理。墨先生,我認(rèn)為你的見解是真理。”然后讓兩家互相證偽。你利用儒家的肯定,去駁倒墨家的否定,同時利用墨家的肯定,去駁倒儒家的否定。這不是“是其所非”嗎?你再利用儒家的否定,去駁倒墨家的肯定,同時再利用墨家的否定,去駁倒儒家的肯定。這不是“非其所是”嗎?兩家堅信天下有是有非,當(dāng)然,有是全屬我,有非全歸你,兩家互相證偽之后,儒墨所否定的全駁倒了,就沒有否定了,也就是無非了;儒墨所肯定的全駁倒了,就沒有肯定了,也就是無是了。最后你向他們宣布:“儒先生,墨先生,由于擁護(hù)你們兩家的真理,我終于找到結(jié)論了。那就是,天下無是無非。請兩位打道回府吧。”
  
  五、置身在圓環(huán)的虛空里
  
  任何一物,皆可做客,被稱為彼,亦即那個。同樣,任何一物,皆可做主,被稱為此,亦即這個。此與彼,主與客,乃對立的統(tǒng)一。雙方互相依存,不可缺一。萬物同做主,誰登門做客?萬物同做客,誰設(shè)宴做主?眾人同做彼,誰來做此呢?既然沒有此,哪里還有彼?眾人同做此,誰去做彼呢?既然沒有彼,哪里還有此?所以,彼由此而生,此賴彼而存。彼此互相依存,就是這個意思。
  
  關(guān)于彼此啦死生啦這一類相對性概念,通常的說法是:生一人的同時也就死一鬼,死一人的同時也就生一鬼;宣布可以干這件事的同時也就宣布了不可以干那件事,宣布不可以干這件事的同時也就宣布了可以干那件事;有所肯定的同時也就有所否定,有所否定的同時也就有所肯定。如此說來,生即死,死即生;可以即不可以,不可以即可以;肯定即否定,否定即肯定。這樣就近乎概念游戲了。圣人之所以不采用這種說法,而任其自然,也是因為考慮到天下本來無是無非呀。
  
  對待某一問題,彼方肯定,點頭說是,此方否定,搖頭說非。對待另一問題,此方否定,皺眉說非,彼方肯定,拍手說是。彼有彼的那一套是非觀,此有此的這一套是非觀。彼真是對的呢,還是不對?此真是不錯呢,還是錯了?
  
  要弄清楚以上問題,不妨設(shè)想有一只巨型的玉環(huán),半環(huán)翠綠,彼站其上,半環(huán)朱紅,此站其上。彼此雙方唇刀舌箭,請你前去判斷是非。你該站在何處,才不至于偏袒他們?nèi)魏我环?顯然,綠半環(huán)上,紅半環(huán)上,都站不得,因為那里是他們的立場。你必須找一處中立區(qū),不挨誤刀,不中誤箭,又有利于掌握戰(zhàn)局。那個理想位置應(yīng)該像門扉的樞軸那樣,可以自由回旋無礙,又不被客人的急掌拍開,也不被主人的飛腿踢閉。那個理想位置就是環(huán)中,別無選擇?梢圆徽救魏我环搅觯銘腋≡趫A環(huán)中央的虛空里,獲得全方位的視域,便能對付無限多的問題。
  
  世界演變沒有止境,不斷有新肯定,不斷有新否定,是有無限多,非有無限多,是非問題有無限多。所以我要說,最好的對策是置身環(huán)中,讓彼此雙方互相證偽吧;ハ嘧C偽,只能得出一個結(jié)論:無是無非。
  
  你可以豎起自己的手指,宣稱此乃手指,由此證明其他人的手指乃“非手指”。其他人也可以豎起自己的“非手指”,宣稱此乃手指,由此證明你的手指才真是“非手指”。這樣你能勝過他嗎?你可以拿出自己的籌碼,宣稱此乃籌碼,由此證明其他人的籌碼乃“非籌碼”。其他人也可以拿出自己的“非籌碼”,宣稱此乃籌碼,由此證明你的籌碼才真是“非籌碼”。這樣你能勝過他嗎?要知道,大自然的萬物,每個有生命的都可以被當(dāng)做手指呀,每個無生命的都可以被當(dāng)做籌碼呀。
  
  六、群猴堅持片面的是非觀
  
  任何東西,你想肯定,都能從中找出可肯定的正面;你想否定,都能從中找出可否定的負(fù)面。道理因?qū)嵺`而形成,萬物因命名而確定。那東西為什么是那樣?不為什么,本來就是那樣。這東西為什么不那樣?不為什么,本來就不那樣。萬物自有其存在的形態(tài),萬物自有其存在的理由。沒有任何東西沒有存在的形態(tài),沒有任何東西沒有存在的理由。舉例說吧,小草細(xì)莖,高堂巨柱,丑陋麻風(fēng)女,西施大美人;還有那些與眾不同的吹牛大王啦變臉奸雄啦,狡徒騙子啦妖精怪物啦,各有各存在的形態(tài),各有各存在的理由。以道的觀點看,這些東西完全合乎客觀規(guī)律;其品類雖紛繁不一,但都自得自在,則一;其狀況雖參差不齊,但都合理合道,則齊。萬物不一,可以一視之嘛;萬物不齊,可以齊觀之嘛。這便是齊物了。
  
  物與物之間,沒有這個毀,哪來那個成。你看檀樹,砍了鋸了刨了鑿了,做成車了。樹說:“我毀了。”車說:“我成了。”樹見自己毀了,不見車成。車見自己成了,不見樹毀。以道的觀點看,成毀既然相通,便是同一回事,其實無成無毀。唯有達(dá)觀的智士才懂得是非相通,原是同一回事,而不采用樹與車的片面之詞,糾纏于成與毀的爭論,白費精神。
  
  達(dá)觀的智士皈依于常識。常識管用,一用就通。一通就有所得,他就算得道了。所謂得道,并非占領(lǐng)真理,只是剛剛觸及,心有所得罷了。他不可能用道去撈什么,僅僅順道而行罷了。
  
  萬物變遷,自自然然而有規(guī)律在焉,我們終歸不知其然,那就是道。
  
  蠢才不懂是非原是同一回事,白費精神堅持片面之詞,使我聯(lián)想到朝三暮四的笑話。話說老翁飼養(yǎng)獼猴,早晚兩餐供應(yīng)橡子。某晨,老翁宣布說:“從今天起,早晨三升橡子,晚上四升橡子。”群猴憤怒,聲稱準(zhǔn)備絕食抗議。老翁又說:“好吧好吧,改成早晨四升,晚上三升。”群猴歡呼勝利,愉快進(jìn)餐。朝四暮三,朝三暮四,其間并無是非得失,原是同一回事。群猴不懂,憤怒啦愉快啦白費精神罷了。獼猴也是只顧早餐不顧晚餐,堅持片面的觀點啊。
  
  奈何人間這類蠢才太多,圣人沒有那樣多的精力去破除他們片面的是非觀,所以只好飄然懸浮巨型圓環(huán)之中,脫離是非,等同是非,讓站在圓環(huán)上的雙方,各持各的片面是非,去互相證偽吧。
  
  七、何必忙于論證他人之偽
  
  古代不少智士,冥想世界本源,各有心得。有的想到宇宙誕生之前,說那時候空虛無物,混混茫茫。這已達(dá)到冥思的極限了,到頂點了,不可能超越了。又有的只想到宇宙誕生為止,說那時候萬物有了,人也有了,但是尚未發(fā)生認(rèn)識活動,主體與客體誰也分不清,日子過得蒙蒙昧昧。還有的只想到人與其他動物分道揚(yáng)鑣為止,說那時候人已開始認(rèn)識世界,能區(qū)別主觀與客觀,能劃分萬物了,但是尚未想到這里面有什么誰好誰壞啦誰長誰短啦誰是誰非啦的問題。最后,這不是哪個智士想出來的,而是歷史事實擺在那里,人類社會臻進(jìn)文明,是非問題爆發(fā)出來,到處吵得一塌糊涂。是非成為社會性的嚴(yán)重問題,人就不肯順道而行,道就被虧損了。道的虧損,如日月的虧食,被陰影遮住,使人間晦暗。虧損了道,成全了蒙蔽,使人心糊涂。本想弄清是非,結(jié)果竟是這樣。
  
  真有成全與虧損嗎?真無成全與虧損嗎?有成全與虧損,那是昭文先生彈琴的結(jié)果。手揮五弦,成全的是樂曲,虧損的是樂音。無成全與虧損,那是昭文先生不彈琴的結(jié)果,自不用說。
  
  樂師昭文的琴藝,盲人師曠的杖技,智士惠施的辯才,堪稱三絕,久負(fù)盛名,近年載入書籍。他們?nèi)怀涯軗P(yáng)己,恃才傲物,不但不肯迎合時尚,倒去糾正業(yè)友,改造聽眾,總之熱衷于證他人之偽。那些人不可能認(rèn)識到自己有偽,他們?nèi)挥惨プC。結(jié)果如何呢?倒讓我想起了超級辯才公孫龍。他老先生名滿天下,由于發(fā)明一項公式:1塊石英石=1塊堅+1塊白+1塊石。他熱衷于演說這項公式,用來證明他人之偽。結(jié)果證而不明,使人腦袋發(fā)昏。老先生自己到死不醒悟,還堅信自己在邏輯學(xué)方面有偉大發(fā)明;仡^再說昭文先生,弦上彈完一生,琴藝傳給兒子。兒子同老子一樣,逞能恃才,總想證他人的琴藝之偽。結(jié)果還是一輩子白彈了,沒幾個弟子習(xí)昭氏琴藝。這也算有成就,莊周我也敢說有成就了。但是,這樣高超的琴藝啊,還不算有成就,世界與我就休想有任何成就了。所以那些心懷是非成見,嘴開酒器龍頭,滔滔不絕,狠證他人之偽的先生們,被圣人察覺了,就得除掉,例如除掉昭氏父子那樣,用悠悠的歲月悄悄地除掉。所以達(dá)觀的智士,不去糾正誰,不去改造誰,閉嘴不開酒器龍頭,一心皈依起碼常識,用無為去證明證偽愛好者之偽。
  
  八、扯不清的是非長短
  
  現(xiàn)在我也滔滔不絕大發(fā)議論,不管我的論點怎樣,同別人的論點是一路貨色嗎,還是并非一路貨色,我都會陷入尷尬的處境。這是因為,不管論點是否一路貨色,僅就大發(fā)議論而言,我與別人沒有兩樣,沒有兩樣也就是一路貨色了啊。明明曉得一議論就尷尬,奈何道理不講不明,還得在這里聒噪呀。真是遺憾,不得已啊。
  
  拿宇宙來說吧,宇宙誕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更早些呢,尚未誕生。更更早些呢,尚未尚未誕生。你該注意到,時間往前推,乃是無限的。又拿萬物來說,最初是存在。存在以前,是虛無。虛無以前,是尚未虛無。尚未虛無以前,是尚未尚未虛無。你看,也是無限的。忽然從尚未虛無飛躍到虛無,誰知道是真有虛無,還是連虛無也沒有,F(xiàn)在我已經(jīng)發(fā)了一通議論,我的論點已經(jīng)是存在了,而問題也跟著來了:能說這是真有存在嗎?不能,因為我的論點未必是定論,既非定論,豈不白說,等同沒有論點,亦即沒有存在;能說這是真無存在嗎?不能,因為我確實提出了論點,既已提出,論點便是存在,亦即真有存在。有存在乎?無存在乎?很難說。那么說正題吧。秋季獸類換新毛。毛端是毫,毫尖便是所謂秋毫之末,小到極點了。但也可以說,大到極點了,如果與物質(zhì)基本粒子相比較的話。齊國的泰山,大到極點了。但也可以說,小到極點了,如果與宇宙相比較的話。幼嬰死于襁褓中的便是所謂殤子,太短命了。但也可以說,太長壽了,如果與細(xì)菌相比較的話。彭祖學(xué)仙,活上千歲,太長壽了。但也可以說,太短命了,如果與日月相比較的話?梢姶笮圬玻贿^就萬物存在的形態(tài)比較而言罷了,根本是相對的。大自然造萬物也造我,萬物與我即大自然,所以大自然與我共同存在著。萬物存在的形態(tài)雖然不同,但是存在的理由卻是相同的,都源于大自然的規(guī)律,所以萬物與我同體同根同道,統(tǒng)而成一。既然統(tǒng)而成一了,還談什么是非長短呢?既然談了統(tǒng)而成一,還能說我沒有發(fā)議論嗎?萬物與我統(tǒng)而成一,我持有這個觀點。請你注意,這里從無產(chǎn)生了一。我把這個觀點語言化,變成議論,這里的一就變成二了。我是把這個議論講給你聽,亦即加一個你,這里的二就變成三了。你再講給別人聽,三變成四。有人贊成,四變成五。有人反對,五變成六。有人記錄整理成篇,六就變成七了。照這樣變下去,從無到有,從一有到七有,從七有可以變到萬有,從萬有還將變到無限有,推歷數(shù)的天文學(xué)家都要喊頭疼了,何況凡夫俗子如你如我者呀。你看,剛講給你聽呢,無就變成三了。再變下去,便是七,是萬,是無限。何況萬物已經(jīng)是萬有了,再去一一議論是非長短,真不曉得會變到哪里去。莫要再議論吧,還是一視是非,齊觀長短,順道而行為妙。
  
  九、大道無光,大言不辯
  
  道,總結(jié)萬物規(guī)律,從來沒有分野。
  
  言,發(fā)表一己見解,從來沒有定論。
  
  由于發(fā)言者多有議論癖,自然歸納出一套發(fā)言術(shù)。請允許我端出來吧。
  
  第一,有左東的亦即陽剛潑辣的,有右西的亦即陰柔婉約的。這是就發(fā)言的風(fēng)格而言。
  
  第二,有說理務(wù)虛的,有說事務(wù)實的。這是就發(fā)言的內(nèi)容而言。
  
  第三,有縱向分析的,有橫向比較的。這是就發(fā)言的章法而言。
  
  第四,有并肩競賽的,有對面爭吵的。這是就發(fā)言的方式而言。
  
  以上四品八種,湊成一套簡明的發(fā)言術(shù)。
  
  左東右西,前南后北,上天下地,叫作六合。像一個六面的立方盒,盒內(nèi)蕃息萬物與人,都?xì)w圣人照看。六合以外,另有存在,圣人持保留的態(tài)度,不予理論。六合以內(nèi),眾生存在,圣人持誘導(dǎo)的態(tài)度,不予批評。歷代君王治理天下,成敗得失寫入史書,圣人持批評的態(tài)度,不予比較。
  
  縱向分析,由表入里,眼光深刻。不過有些問題,例如六合以外,實際情況不明,圣人不好分析。橫向比較,由此及彼,視野廣博。不過有些問題,例如歷代得失,具體情況不同,圣人不好比較。為什么說圣人不好分析比較?須知圣人異于一般智士。圣人明理悟道,心胸寬敞,容得下是非啦長短啦一類問題,并不急于搞個水落石出。何況有些問題,如前面所說的,確實不好分析比較。一般智士發(fā)起言來滔滔不絕,濫用章法,意在表演給對方看罷了。所以我還要說,分析和比較這兩種章法,有些場合沒法使用。
  
  大道不閃光輝。
  
  (小道不是亮堂堂的嗎?)
  
  大言不依章法。
  
  (小言不是玩熟了雄辯術(shù)嗎?)
  
  大仁顯得不慈不善。
  
  (小仁不是大辦慈善事業(yè)嗎?)
  
  大廉大潔不謙不讓。
  
  (小廉小潔不是又清又高嗎?)
  
  大勇不強(qiáng)不狠。
  
  (小勇不是動輒拼命嗎?)
  
  道若炫耀惹眼,就不成為道了。言若頭頭是道,就會脫離實際,成為不解決問題的空話了。仁若濫施慈惠,就很難體現(xiàn)出愛心來,也就失去仁的本意了。廉潔若做得過火了,就會成了欺世盜名的假正經(jīng)了。勇若逞強(qiáng)斗狠,就會把事情弄糟,很難成功了。以上五種人都犯了取樣的錯誤,就像呆木匠做圓桌,不取圓桌的圖樣,倒取方桌的圖樣,結(jié)果做成不圓不方的一張畸形桌。
  
  人的天賦不同,智力有強(qiáng)有弱,認(rèn)識圈也就有大有小了。一個人,不論強(qiáng)智弱智,只要努力,走到自己認(rèn)識圈的邊沿,他便是了不起的人了。走到邊沿而止,知道自己智力已用盡了,不去越圈妄動,他便是很聰明的人了。誰能更上一層樓呢,他立言而不見章法,他悟道而不事宣講?有這樣的至人嗎?如果有,他應(yīng)該被稱為天府,亦即大自然的秘密倉庫。是他,這座秘密倉庫,浩若淵海,任你輸入總不滿,任你輸出總不空?而又不知道為什么是這樣的。他的這種修養(yǎng)狀態(tài)叫做葆光,就是光輝隱藏在黑暗里。大道本來不閃光輝啊。
  
  十、堯帝自尋煩惱
  
  古時堯帝在位,治理天下,舜做總理大臣。堯問舜:“我坐早朝,面向正南,感覺不錯?墒且幌肫鹨懛プ趪、膾國、胥敖國,心頭就不舒服。原因在哪里喲?”
  
  舜說:“那三個小蕃國的君主嘛,好比野兔啦什么的,躲在蓬草艾蒿之間,夠可憐的。你心頭不舒服,為什么呢?我想起從前,天上亂了套,十個太陽一齊出來,萬物曬得好苦,莊稼烤焦了,草木烤死了,F(xiàn)在你老人家想出兵去打仗,是非得失已經(jīng)交戰(zhàn)心頭,八種辯術(shù)用來武裝思想,還不勝過十個太陽在心上曬烤嗎?”最后還有一句,舜不好說出來,那就是:“你心頭火辣辣的燙,當(dāng)然不舒服啦。”
  
  十一、有共同的是非標(biāo)準(zhǔn)嗎?
  
  堯帝時期,賢士嚙缺請教他的老師王倪:“先生該知道萬物共同的是非標(biāo)準(zhǔn)吧?”
  
  王倪說:“我怎么知道。”
  
  嚙缺問:“先生總該知道自己的無知吧?”
  
  王倪說:“我怎么知道。”
  
  嚙缺問:“先生無知,難道萬物也無知嗎?”
  
  王倪說:“我怎么知道。不過,試試看吧,我來回答。我搖頭三不知,也是有原因的。我說我知道,是真知道嗎?有誰知道呢?我說我不知道,是真不知道嗎?又有誰知道呢?還是讓我先請教你三個問題。久睡潮濕,人患腰疼,甚至半身癱瘓,泥鰍不至于吧。高睡大樹,人怕墜落,嚇得眼花腿顫,猿猴不至于吧。這里三種動物,誰的寢息方式能做共同標(biāo)準(zhǔn)?人吃牲畜。麋鹿吃草。蜈蚣最愛吃蛇。貓頭鷹和烏鴉嗜好老鼠。這里五種動物,誰的膳食口味能做共同標(biāo)準(zhǔn)?猿騙雌猴做妻。麋找母鹿交合。泥鰍追魚求偶。毛嬙與西施,兩位大美人,誰見誰喜愛,魚見了沉水而躲,鳥見了高飛而逃,麋鹿見了一溜煙快快跑。這里四種動物,誰的美色興趣能做共同標(biāo)準(zhǔn)?這三個問題,請你回答我。現(xiàn)在說說共同標(biāo)準(zhǔn)。從社會角度看,仁義是共同的是非標(biāo)準(zhǔn)。從個人角度看,仁是什么,不仁又是什么,義是什么,不義又是什么,各人見解不同。這又把眾人引回是非之路了。仁與不仁,義與不義,亂糟糟的混淆不清,煩死人了。我沒法作橫向比較把仁義與不仁不義區(qū)別開呀。”
  
  嚙缺問:“仁義有利,不仁不義有害。先生不能區(qū)別利害,難道至人也不能區(qū)別利害嗎?”
  
  王倪說:“至人太神奇啦。氣溫升到森林燃成炭燼,他也不熱。氣溫降到江河凍成冰川,他也不冷。猛雷炸得山崩,暴風(fēng)掀得海立,他眼睫也不眨一下。就這樣啊,駕云駕風(fēng),登日登月,他巡游在人類世界之外。死生問題,人類才有,對他而言,不是問題。至于人類的利害問題嘛,恐怕他從未想過呢。”
  
  十二、長梧子的怪論
  
  賢士瞿鵲子,孔子的學(xué)生,一日課后,心有疑問,特來請教長梧子。長梧子是隱士,人不知其姓名,因他住在一樹高梧之下,人叫他長梧子。
  
  瞿鵲子說:“我聽老師孔子說,有人公開發(fā)表見解,認(rèn)為圣人應(yīng)該遠(yuǎn)離社會,超脫紅塵。為了做到這一點,先得做到六不。哪六不呢?一不沒事找事。二不進(jìn)取福利。三不回避禍害。四不愛好探索。五不搬弄道理。六不宣言。沒說什么又像說了什么,說了什么又像沒說什么。這個見解,我老師批判了,斥為胡說,可我認(rèn)為符合妙道,具體可行。先生,你怎樣看?”
  
  以下五節(jié)全是長梧子的回答。
  
  他說:“那些話嘛,遠(yuǎn)古圣人黃帝聽了也會懵懂,孔丘哪會明白。不過你也太著急了,看見雞蛋就要求聽啼曉,看見彈弓就要求吃鶚羹。我也胡說一通,你且胡聽好了。何必登日登月,操縱宇宙?做不到的就不講吧。要使自身吻合現(xiàn)實,不管社會污黑混亂,一尊卑,齊貴賤,哪怕是個奴隸,你也要當(dāng)人看。爭是非,比長短,眾人到處奔竄。圣人渾渾噩噩,人稱憨憨,他一心向永恒,以不變應(yīng)萬變,思想單純,意態(tài)圓滿。在他眼里,萬事萬物,自然而然,各有其可肯定的一面,互相包涵。”
  
  他又說:“人都是要死的。我怎能斷言,留戀生命不是思想迷誤?我怎能斷言,害怕死亡不就像小孩離家,在外多年,忘記回故鄉(xiāng)?從前麗戎國有個艾家莊,莊主女兒生得漂亮。國破莊亡,她被押往晉國,當(dāng)了女俘,天天痛哭,淚濕裙裳。后來被老國王看上了,娶做小妻,是為麗姬。麗姬陪伴老王,睡三面雕欄之軟床,吃六畜九牲之嫩肉,回想當(dāng)初的蠢哭,她好后悔喲。我怎能斷言,那些死者不后悔當(dāng)初的祈求活命呢?”
  
  他又說:“人生無常。有一夜,夢飲酒,好快活,哪知早晨醒來大禍臨門,一場痛哭。又有一夜,夢傷心事,痛哭一場,哪知早晨醒來出門打獵,快活極了。做夢時不曉得是在做夢。夢中又做了一個夢,還研究那個夢中夢是兇呢還是吉。后來夢中夢醒了,才曉得那是夢啊。后來的后來,徹底清醒了,才曉得從前種種經(jīng)歷原來是一場大夢啊。蠢人醒了,自以為真醒了,得意洋洋,說長道短,談什么君王尊貴啦牧夫卑賤啦那一套,真是不可救藥的頑固喲。你老師孔丘,還有你本人,都是在做夢,自己不曉得。我說你們在做夢,其實我也是夢中說夢話啊。所謂吊詭,亦即悖論,這就是了。這個悖論,我也沒法解釋明白。到遙遠(yuǎn)的將來,一定會有一位大智大慧,他能說個一清二楚。”
  
  他又說:“辯論無用。假設(shè)我長梧子和你瞿鵲子辯論,你勝了我,我敗給你,你真是對的嗎?我真是錯了嗎?我勝了你,你敗給我,我真是對的嗎?你真是錯了嗎?我們兩人,有一人是對的,有一人是錯了嗎?或許我們兩人都是對的嗎?或許我們兩人都是錯了嗎?我們兩人籠罩在偏見的黑霧里,互相看不清對方,互相不理解對方,所以才辯論。第三者看我們,但見兩團(tuán)黑霧。我們請什么樣的人來裁判是非呢?請觀點跟你一樣的人來裁判嗎?既然跟你一樣了,怎能裁判呢?請觀點跟我一樣的人來裁判嗎?既然跟我一樣了,怎能裁判呢?請觀點跟我跟你都不一樣的人來裁判嗎?既然跟我跟你都不一樣,怎能裁判呢?請觀點跟我跟你都一樣的人來裁判嗎?既然跟我跟你都一樣了,怎能裁判呢?如此說來,我們兩人,再加上第三者,依舊籠罩在偏見的黑霧里,誰都看不清誰,誰都不理解誰。第四者看我們,但見三團(tuán)黑霧。要不要請他也來呢?”
  
  他最后說:“嘩聲大吵,互相對立,雙方只說不聽,等于沒有對立,還辯論什么呢。用對立統(tǒng)一的方式去調(diào)和是非吧,用變化發(fā)展的觀點去容忍是非吧。請勿白吵了,珍惜年華吧。用對立統(tǒng)一的方式去調(diào)和是非,此話怎講?是非啦對錯啦皆不是絕對的。是里有非,非里有是。對里有錯,錯里有對。你的是,若真是,那就明明白白不同于我的非,你還辯論什么呢。我的對,若真對,那就明明白白不同于你的錯,我還辯論什么呢。忘掉天年,齊觀生死。忘掉仁義,齊觀是非。請暢游于久恒,請皈依于永恒。”
  
  十三、影子的困惑
  
  去室外陽光下,看自己的陰影。他是你的隨身仆人,你的本影。本影的周廓上有窄窄的一帶,若暗若明,半陰半陽,那是半影,名叫罔兩。半影又是本影的隨身仆人。你動,本影跟著你動,半影又跟著本影動。一個受制于一個。
  
  半影說:“我的主人本影,你一會兒走一會兒停,一會兒坐一會兒站。你跟你的主人跟得太緊了吧,你就沒有半點獨立性嗎?”
  
  本影說:“半影啊,你別不耐煩。你當(dāng)我能獨立,想怎樣便怎樣嗎?你當(dāng)我主人能獨立,他想怎樣便怎樣嗎?你當(dāng)我心甘情愿做蛇的皮,做蟬的殼,緊緊依附他嗎?為什么會這樣,我怎曉得呀。為什么不那樣,我怎曉得呀。”
  
  本影的主人是你的身軀。身軀的主人是你的心靈。心靈也不是獨立的,也有主人,那就是外界的召喚。外界的每一召喚又受制于另一不可知的因素。一個受制于一個,可以推演到無窮。這鏈條的終端,你永遠(yuǎn)不可知,本影和半影又怎曉得呀。
  
  十四、周夢蝶?蝶夢周?
  
  在下莊周昨夜做夢變了鳳蝶,黑衫花裙,翩翩游玩,真是一只漂亮的鳳蝶喲。我覺得好愜意,渾然忘記了人間那一個痛苦的莊周。忽然醒來,想起自己姓莊名周,是宋國管漆園的小吏,我便吃驚,感到迷惑。真是莊周夢中變了鳳蝶?還是鳳蝶夢中變了莊周?莊周啊,鳳蝶啊,到底誰是我啊?這個難題又惹起是非了。莊周與鳳蝶也許都是我?這樣變幻形態(tài),就叫物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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