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首原文句中二字做了篇名。胠篋就是從旁撬開箱篋,以便偷竊財物。
本篇繼續(xù)前篇《馬蹄》對文明的批判,尤著重于對知識的批判。立論之怪,之險,之絕,古今罕見。同時抨擊儒家的圣人以及圣人發(fā)明的圣教圣法,十分痛快。篇中原文“圣人生而大盜起”和“圣人不死,大盜不止”諸句,《紅樓夢》中賈寶玉都引用過,還摹擬過,可知影響如何深遠(yuǎn)。至于原文“盜亦有道”和“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兩句,流傳更廣,已成吾人常用語了。古往今來,沒有統(tǒng)治者心頭不敵愾此篇,而視之為異端邪說的。幸好篇中同時抨擊了造反的強(qiáng)盜和篡國的權(quán)奸,所以歷代野心家們從中找不到造反有理的根據(jù),沒法拿去利用。由此可窺見莊周心思之邃密,慮及千載之后矣。
行文詼諧有趣,揶揄調(diào)侃,每每搔到癢處,令人莞爾微笑。又似游戲文字,掩飾了作者悲觀沉痛的情懷,真絕妙文章也。
一、知識武裝了強(qiáng)盜
當(dāng)今戰(zhàn)國時代,社會看重知識。知識乃力量,無知無識要上當(dāng)。你看《防竊須知》大字寫在驛館門墻:
敬請各位驛客小心,謹(jǐn)防摸扒錢囊,暗撬貨柜,偷啟物箱;行李要看管好,繩要捆緊,鎖要鎖上;若有失竊,本館概不賠償,祈諒。
這個《防竊須知》字字千金,便是人間最寶貴的知識,最值錢的力量。你不好好學(xué)習(xí),掌握,運用,縱然讀遍了《詩》《書》《易》《禮》《春秋》也等同愚氓。所謂知識,世俗認(rèn)為就是這樣。
奈何小偷小摸容易防,而大盜難防。大盜之來也,呼嘯成群,明火執(zhí)仗,浩浩蕩蕩,鋼刀架在你脖子上。眼睜睜你看著義士們放手搶,提的提,擔(dān)的擔(dān),抬的抬,扛的扛。未捆緊的他叫你捆緊,未上鎖的他叫你鎖上。捆緊,鎖上,《防竊須知》替誰幫忙?所謂知識到底給誰以力量?
讀者諸君不妨想想,世俗所謂知識,有哪一樣不被大盜拿去,用于自我武裝?圣人耳聰目明,賢人懷才握智。世俗所謂聰明才智,有哪一樣不替大盜幫忙?施展你的才智,努力囤積,結(jié)果是為盜囤糧。運用你的聰明,盡心守衛(wèi),結(jié)果是為賊守贓。啊,一生儲藏,給賊女做了嫁衣裳。
二、大盜盜竊了國政
其實你遇到的不是大盜。夠資格的大盜有頭有臉,根本不去打家劫舍。齊國出過超級大盜,歷史上寫著呢。
從前的老齊國姓姜,后被盜,改姓田,亦即現(xiàn)在的新齊國。老齊國是姜太公開國的,曾是周朝天子手下第一文明富強(qiáng)之國。那時齊國,國無荒地,人口稠密,村莊連接,炊煙相望,雞犬相聞。國土兩千多里,到處盡是禾稼,臨水便有漁家。從首都到東西南北邊境,全國政令統(tǒng)一,體現(xiàn)仁義禮樂四大理想,透過各級地方行政機(jī)構(gòu),貫徹基層,何嘗沒有遵守圣人的法制呢。精神文化領(lǐng)域,官方的宗廟祭祀祖先,民間的社壇稷祠禮拜農(nóng)神,勤謹(jǐn)而又活躍,何嘗沒有聽從圣人的教導(dǎo)呢。這個夠資格的圣人之國,歷數(shù)百年,到齊簡公,跳出個野心家田成子,他是部長級的大夫,殺了簡公,盜了齊國。姓田的劫奪了姓姜的,表面上齊國仍然是齊國,國名不改。明盜之外,又添暗偷的色彩,田成子真是超級大盜喲。他盜走的豈止齊國江山,包括圣人的法制啦圣人的教導(dǎo)啦亦即仁義禮樂四大附件在內(nèi),都連鍋端走了。一手掌握圣人造的四大附件,用來籠絡(luò)百姓,大家就不敢罵出口,雖然人人心頭明白他是盜賊。四大附件保證他的安全,穩(wěn)坐江山,名正言順,等同堯舜。這就是繼承的合法性。既然合法,鄰國小的就不敢公開批評,大的也不敢宣戰(zhàn)出征。從此齊國江山姓了田,代代傳,直到今。田成子不僅僅盜了國政,兼盜仁義禮樂,且盜周公、太公、管仲、孔子這些死硬了的圣人,盜他們來站崗值勤,就像哨兵,保衛(wèi)盜賊的身家性命!
讀者諸君再想想吧,世俗所謂知識,有哪一樣不被大盜拿去,用于武裝自身?世俗所謂圣人,有哪一個不被大盜抓去,站崗值勤?
三、強(qiáng)盜也要講道德
其實田成子這樣的超級大盜算不上最壞的。據(jù)說齊國的居民老太婆,感他的恩德,惦記他的健康,給他獻(xiàn)補(bǔ)品。歌曰:“老太婆,采枸杞,送給敬愛的田成子。”假仁假義也許比真暴真虐好。暴虐的超級大盜,歷史上多著呢。
從前,夏桀王砍諫臣關(guān)龍逢的頭,商紂王剜諫臣比干的心,周王殺忠臣萇弘,撕成肉塊,吳王殺忠臣伍子胥,煮成肉湯。四位賢臣死得那樣慘啊,要逃要抗都不行啊,因為圣人定下法制,君是君來臣是臣嘛,因為圣人留下教導(dǎo),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嘛。不把圣人抓去站崗值勤,不盜圣法圣教,暴虐無道之王坐得穩(wěn)嗎!殺得下嗎!撕得成嗎!煮得了嗎!
說國王暴虐無道嗎?有道就不暴虐了嗎?
盜跖是山東的流寇,掠齊國的財貨,辦人肉的宴席,夠暴虐了。有嘍啰問:“報告大帥,小的聽說圣人有道,那是啥玩意兒?干咱們這行的也有道嗎?”盜跖回答:“蠢貨,七十二行,行行有道。無道,鬧得起勢頭嗎?你聽著。要偷要搶,先摸肥瘦,不必調(diào)查,全憑直覺,可見咱們靈視靈聽,這是圣。破門而入,沖在前頭,不怕犧牲,這是勇。撤退出來,爭著斷后,掩護(hù)弟兄,這是義。見機(jī)行事,曉得適可而止,這是智。分贓公平,體現(xiàn)博愛精神,這是仁。五德皆是圣人的教導(dǎo),全屬優(yōu)秀品質(zhì)。品德敗壞,無道,只配做小偷,休想當(dāng)大盜!”
現(xiàn)在該明白了:善人不依圣人之道,想善也善不起來;壞人不靠圣人之道,想壞也壞不下去;盜跖不用圣人之道,想橫行山東,成嗎?不是我莊周硬要罵圣人,明擺著的,社會上善人少,不善的人太多。這就注定圣人對社會貢獻(xiàn)少,破壞多;教育作用少,教唆作用多。聽了圣人的話,若有一人向善,便有三人作惡。圣人講仁義,盜賊動干戈。事情正是這樣:
缺豁上唇,冷掉門牙。
魯國酒酸,趙國挨打。
圣人登場,大盜出馬。
打擊圣人從嚴(yán),處理盜賊從寬,社會才有治安。其理亦如溪谷斷源,河水自然流干;丘陵鏟平,淵潭自然填滿。哪一天圣人死絕,哪一天大盜完蛋,天下復(fù)歸平靜,了卻許多麻煩。
四、諸侯偷走了仁義
圣人一天不死,大盜一天不止。社會現(xiàn)狀正是如此。百姓老實,寄希望于圣法圣教,以為由此可能天下大治。夏桀商紂那樣的暴君早就操縱了圣法圣教,田成子那樣的奸臣早就竊取了圣法圣教,盜跖早就利用了圣法圣教,這些事實百姓不知道。愈倚重于圣人的那一套,愈有利于暴君奸臣,以及大盜。任何發(fā)明創(chuàng)造,他們都能搶到,偷到。
你創(chuàng)造量糧的量升和量斗,作為標(biāo)準(zhǔn)量器,他們搶去,放大縮小,損人利己。
你發(fā)明稱物的錘秤和天平,作為標(biāo)準(zhǔn)衡器,他們偷走,加重減輕,利己損人。
你創(chuàng)造對牌和印章,用來杜絕弄虛作假,他們搶去,用于瞞天過海,營私舞弊。
你發(fā)明仁義,用來矯正世道人心,他們偷走,用于偽裝門面,欺騙百姓。
仁義也能偷走,你覺得奇怪嗎?民間有句話,你該聽過吧:“偷了腰帶環(huán)扣,十字街上砍頭;偷了國家機(jī)構(gòu),金鑾殿上封侯。”諸侯深宅大院,他們坐在廳堂高談仁義。普天下的仁義都在他們嘴上,難道不是偷偷叼去的嗎?圣法圣教,圣才圣智,古圣人創(chuàng)制的一切都在他們手中,難道不是偷偷拿去的嗎。
社會太黑,出了那樣多賊,投奔強(qiáng)盜隊伍,搶奪諸侯爵位,偷仁義,偷量器,偷衡器,偷對牌和印章,以謀取富貴?v然獎勵他以闊氣的小車,嘉勉他以榮譽(yù)的高帽,他也不肯向善?v然威懾他以斬首的嚴(yán)刑,他也不肯改惡。一窩蜂地爭跳賊船,大家用各種方式配合盜跖,已成黑潮難挽之勢,這是圣人的罪過喲。
五、他們都在炫耀自己
不妨聽聽,老生常談:“大魚深潛不上岸。利器秘藏不宣傳。”圣人的那一套圣法圣教便是秘密武器,宣傳不得。大魚跳上岸去,被人捉住。秘密武器宣傳出去,被人盜取,危害社會。
所以我說:
杜塞聰明,掃除才智,強(qiáng)盜自然消逝。
摔破珠玉,砸碎珍寶,小偷自然減少。
燒掉對牌,毀掉印章,心態(tài)恢復(fù)健康。
打爛升斗,折斷衡秤,人間恢復(fù)信任。
不依圣法,不聽圣教,輿論恢復(fù)公道。
解散樂隊,禁奏繁聲,耳朵才有靈聽。
取消美術(shù),禁用彩色,目光才有明澈。
不靠量具,不慕新奇,工匠才有巧藝。
刪掉曾參和史魚的模范事跡,鎖死楊朱和墨翟的辯士嘴巴,拋棄仁義說教,人類才能找到正德,同歸妙境。有聰明,不外露,用來反省自己,人人這樣做,社會就不分崩離析了。有智慧,不外露,用來充實自己,人人這樣做,社會就不惶惑了。有道德,不外露,用來約束自己,人人這樣做,社會就不邪怪了。曾參演孝子,史魚演忠臣,楊朱和墨翟演伶牙俐齒,師曠演樂感的耳朵,離朱演色覺的眼睛,工倕演匠手,都在火爆爆地炫耀自己,演戲罷了,徒使社會不安,絕非正道,毫無用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