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節(ji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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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展開了大規(guī)模的目擊行動。計算機技術本身就能將世界盡收眼底,世人的道德心也越來越強。我當時寫了篇博客,對我們的動力和任務有所描述。我寫道:
每當我們目睹不公正的現(xiàn)象卻不采取行動時,我們的人格就會在不公正的現(xiàn)象面前變得消極,失去保護自我、保護親友的能力,F(xiàn)代經濟中,人不可能永遠與不公正現(xiàn)象隔離……如果人生只有一次,那就讓它汲取我們一切的力量,大膽去闖。無論怎樣逃避,我都無法躲開痛苦的聲音。也許當我老了以后,我可能會在實驗室里混混日子,在仲夏夜與學生們輕聲交談,對世上的不公正現(xiàn)象毫不在乎。但現(xiàn)在不可以。年輕氣盛的男人,如果擁有信念,就必須為之采取行動。
現(xiàn)實也可以算是一種資產,必須要牢牢抓住。調查性新聞便是將現(xiàn)實從權力手中奪回來的崇高藝術。到了維基解密運作起來,登上報紙時,這一點已經被很多人忘記了,新一代新聞工作者和讀者也沒有這種意識。我們的任務就是令觀察的藝術獲得新生。這里不是說大話,我認為我們是第一家人民情報機構。創(chuàng)建伊始的那些激情歲月,說起來也就是四年前,但對我們已是前塵往事,想當年我們意氣風發(fā),勢要跨越國界、跨越世人和自己的偏見,節(jié)節(jié)拔高,無限拓展。當時我們仍有很多要學習的地方,但良性新聞服務于良性治理的原則一直到今天都沒有被淡化過。
非洲的經歷為這個時期的工作染上了色彩,不過我想下一章再提。披露伊拉克裝備清單的前一天,我們打了個漂亮仗,公開了關塔那摩灣監(jiān)獄手冊。這是一份非常精彩的文件,極富時代性,可以想象得到,數(shù)百年后,如果有人想了解我們這個時代的意識形態(tài)斗爭,會捧著這份手冊潛心閱讀。不僅僅是意識形態(tài)斗爭,也有心智上的斗爭。手冊保密級別很低,很明顯當局根本沒想到手冊會被監(jiān)獄之外的人看到,這難道不也是秘密文件的一個問題所在嗎?秘密文件的編寫人通常擁有極端的偏見和入魔般的仇恨,熱切渴望將自己的偏見灌輸給同僚。關塔那摩手冊涵蓋了押送囚犯、關押囚犯、處理囚犯時的所有主要事項。文字讀起來就好像是從匈奴王阿提拉或穿刺公弗拉德口中說出的話一樣:殘酷非人、偏執(zhí)夸大、滔滔不絕,甚至連最無所謂的納稅人讀過手冊后都會質疑,這份手冊和這所荒唐的拘留中心,花著這么多納稅人的錢,究竟在解決什么樣的根本缺陷和致命難題。
手冊中介紹,如何在記錄上造假,不讓囚犯被紅十字會發(fā)現(xiàn)。還提到所有的囚犯押到后第一個月要關在最高警戒的設施內,讓犯人軟下來接受審問。“第一期接下來的兩個星期,要繼續(xù)隔離囚犯,培養(yǎng)其對審問官的依賴度。”手冊將快速反應部隊的攻擊性心態(tài)暴露無遺,快速反應部隊要永久待命,以防“關押設施出現(xiàn)騷亂”。囚犯被關在如此密不透風的環(huán)境中,究竟怎樣才能引起危險騷亂不得而知,反正“快速反應部隊士兵要身著防暴裝甲,其中包括:凱夫拉面罩、防彈護脛、盾牌及警棍。”文中可以看出,來自最高層的恐懼會引發(fā)殘暴行為:囚犯不是被當成普通敵人或普通人來對待,而被視為好萊塢式的超級惡棍,只要活在世上一天,就會產生史上最嚴重的安全隱患。必須像關押魔鬼一樣關押這些囚犯,安排警犬巡邏監(jiān)察。有一個囚犯還被逼將女性內衣戴在頭上。心理酷刑十分猖獗。手冊中明確表示,“定向障礙”、羞辱囚犯是常規(guī)手段。手冊中體現(xiàn)出美國當局缺乏安全感,其程度之高讓人咋舌;布什治下的美國,為了打垮虛幻的敵人,寧愿將一切憲法對人權的保障拋之腦后。從手冊中列出的手法(后來《華盛頓郵報》也報導過),可以瞥見阿布格萊布監(jiān)獄的虐囚方式。殘忍和仇恨活在人的心中,但當我談到“不公正的現(xiàn)象”時,我指的是對政治和社會體系的觀察。阿布格萊布的虐囚手法并不是一小撮工薪階層出身的美國軍警發(fā)明的,盡管這些人后來被方便地當作了替罪羊。那些手法是整個體系的一部分,道德責任應首先來自最上層。
手冊的公布沒做什么宣傳,也沒有什么介紹。手冊本身就已經足夠了,第一眼就知道它多么具有轟動性。起初的一個星期沒有什么反響,隨后負責關塔那摩的南方司令部給我們發(fā)了一封信,要求撤下手冊。這是好消息,因為這就證明了文件的真實性。我們對美軍的要求置之不理。然后《聯(lián)機》雜志首先報導,隨后《紐約時報》和《華盛頓郵報》也開始關注。這正是我一直期待的信息傳播途徑,首先在博客和小報刊上冒頭,再進入主流媒體;馃饋頃r,并沒有直接燒到我身上。我的身份是調查編輯,當時世人還沒有將任何維基解密的言行都扯到我身上的習慣,但現(xiàn)今所有人都染上了這個習慣。當時我知道自己的黑客前科可能會讓我們的事業(yè)蒙上陰影,因此希望躲在越陰暗的地方越好。然而,演藝界的規(guī)則和——必須要提這一點——背信棄義者的詭計迫使我成為邦德式的惡棍,成為必然的假想敵。
隨著媒體愈發(fā)關注此事,關塔那摩公共事務發(fā)言人愛德華•布什三世中校做出了回應,聲稱監(jiān)獄早已不像手冊中說的那樣。手冊中講的是杰弗里•米勒領導下的監(jiān)獄。因此我們又公布了2004版手冊,讓世人比較兩份的異同。結果發(fā)現(xiàn),第二份手冊還要更惡劣。其中寫道,監(jiān)獄會上演一系列擺擺樣子的審判秀,此外,當達官顯貴來訪時,囚犯必須把頭扭開。差不多就是這類事情。哦,對了,米勒離開關塔那摩后去哪里了呢?答案是阿布格萊布。
我們希望世人有機會了解我們眼皮底下正在發(fā)生的事情,這些事情簡直不堪入目。我們提到引渡是如何進行的,還公布了負責將囚犯送到島上的飛機平面圖。囚犯需要佩戴護目鏡、頭盔和頭罩,還要被拴在地板上。為什么美國當局會覺得這些人有超人般的力量呢?這么荒誕的想象力是從哪座深井汲取上來的呢?
維基解密發(fā)展勢頭越來越好。關塔那摩文件的泄露以及隨之而來的媒體報導為我們帶來了更多的敏感數(shù)據(jù)。美國陸軍有關費盧杰戰(zhàn)役的報告本計劃2021年才解密,但2007年12月我們一拿到文件就公之于眾。2004年3月31日,為私人保安公司黑水公司工作的四名美國人被伊拉克武裝分子綁架、毆打、焚燒,尸體掛在橋上示眾。美國軍隊隨后被動回擊,這份報告明確指出,美軍事先沒有做好充分籌備工作,對政治格局理解不夠,媒體關系處理不當。隨著平民死傷人數(shù)不斷攀升,伊拉克臨時管理委員會對美國施壓,4月9日宣布單方面停火。然而維基解密泄露的文件卻顯示,戰(zhàn)斗并沒有停止——“停火這個詞用得有些不恰當”——文件同時也披露,整個行動最重要的目標不是別的,而是討媒體開心。
泄露文件表明,攻擊命令由唐納德•拉姆斯菲爾德親自下達,因為他不喜歡看到費盧杰成為“抵抗的象征”。該地區(qū)居住著大量平民,美軍卻對此不管不顧。我認識半島電視臺的一名新聞工作者艾哈邁德•曼蘇爾,最后一輪攻擊時他在市內,和同事一起努力還原戰(zhàn)役局勢和戰(zhàn)斗方法的真相。據(jù)我們泄露的文件稱,“約150次空襲摧毀了75座建筑,包括兩座清真寺”,行動“在安巴爾省各地捅了馬蜂窩”。根據(jù);饏f(xié)議,美國堅持要求半島的新聞工作者撤出該市。泄露的文件還說:“半島聲稱美軍攻擊造成多達600名伊拉克平民死亡。遇害兒童的畫面在全世界電視屏幕上反復播放。”報導的作者嘆道,當時在該地沒有隨軍的西方記者,沒有呈現(xiàn)“軍方”的觀點。
11月份,美軍再次襲擊費盧杰,本次戰(zhàn)役后來被稱為伊拉克戰(zhàn)爭中最血腥的戰(zhàn)役。美軍作戰(zhàn)中動用白磷,雖然不違法,但存在極大的爭議性。畢竟,1991年薩達姆•侯賽因使用白磷鎮(zhèn)壓國民的做法被視為戰(zhàn)爭罪,這也是2003年盟軍入侵伊拉克的借口之一。阿布格萊布丑聞爆發(fā)的時間就在兩次費盧杰戰(zhàn)役之間,而報導的作者卻無視美國在丑聞中的責任,稱“武裝分子運氣好而已”。
工作永遠沒有停止的時候,我將費盧杰文件泄露給3000人,等著新聞決堤。沒有動靜。那是讓我們特別迷惑的一次經歷。什么反應都沒有。媒體之前三年都在報導費盧杰,手中一直也沒有過這樣一份來自美軍內部的文件,結果到手后反而不撲上去。直白一點說,我不但無法理解新聞界同僚的做法,還為他們感到羞恥。這些通訊員如此膚淺,難道不讓人吃驚嗎?各位也肯定就像我當時一樣懷疑,西方主流新聞界是不是充滿了——抱歉沒有別的詞可選了——傻逼。
對長期發(fā)展來講,這也是一起教訓。后來公布阿富汗戰(zhàn)爭日志時,我在這方面也有所考慮,F(xiàn)代新聞界最核心的標尺是什么?銷售量、點擊率、傳播范圍和獨家性。我也被迫學習利用這些標尺將新聞發(fā)布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