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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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凝歡自認已經(jīng)練得心堅如鐵、皮厚如墻,但這般聽著不遠處傳來的聲音仍不免紅了面皮。她和林靜兩人坐在靜園東廂面面相覷,拿杯的手都有些僵。
林靜一張俏臉更是紫漲。動靜越來越大,十八長短調(diào)或高或低地與院里的珍珠泉隙流淌之聲交織在一起,頗有些驚心動魄的味道。
林靜微啐了一口,小聲向著葉凝歡:“好歹也是同院而居,也不知關(guān)個門窗……示威不成?”
葉凝歡啜了口茶,一把烏亮的長發(fā)綰了個團花髻,襯得她的臉有點尖尖的,一雙眼烏黑透澈,嘴角微微鉤起,似笑非笑。
前天晚上才搬進這靜園里,今天便聽了這么一出,讓人啼笑皆非。
靜園是東臨王楚灝位于武昌門外的一座園子,最初是一座前朝的王府。先皇稱帝以后,增增擴擴給改成了園子,后來又賜給了自己的幼子東臨王楚灝。如今,這里便成了東臨王圈養(yǎng)美女的行樂所在。
住在正廂,此時正呼喊的那位叫李云,比她們早來了一個月。當時這院子空著,她便住在正房里了。
方才葉凝歡和林靜吃完了飯,出去散了一會兒步,回來便在葉凝歡的屋里說話,哪知兩人還沒閑話幾句,茶還滾著,便有那些聲音肆無忌憚地撞進耳膜,弄得兩人面面相覷,連腿也不由自主地打軟。
她們出身低微,身家性命皆在別人手上,便是送來當玩物也只得認命……但是,這位是變態(tài)吧?
林靜放下杯子,緊緊抓著葉凝歡的胳膊,一雙鹿般的眸子驚惶不定:“王爺他……他……”
葉凝歡看著她不語。變態(tài)也沒辦法,人都進來了,自求多福吧!
葉凝歡、林靜還有另兩位美人是趁著端午節(jié)宴,由永成王楚正遙送給東臨王楚灝的舞姬,確切地說,本來是打算給皇上的。
獻美人這招可是歷朝歷代下級拍上級馬屁的傳統(tǒng)方法,上頭的人若不受用,下頭豈會如此踴躍?
套路終究只是套路,過程無所謂,結(jié)果才重要。
為了保證成功率,永成王府的別宛雅樂居成了專門訓練美女的地方,汲取各大名坊的成功經(jīng)驗,務(wù)求精益求精。
從各地搜羅女子,詳查其底細,并根據(jù)各人的特質(zhì)授其各種技藝,育成之后用來討好皇帝或者擺平朝臣,成績斐然,屢試不爽。
葉凝歡是安陽人,雙親去得早。當時永成王府的人往各處采買女孩子,五歲的葉凝歡就這樣讓叔叔給賣了。她生得水靈,又有副好架子,遂被選進了雅樂居,這一待就是十二年。
去年宮里除夕宴的時候,永成王送了四位舞姬進大內(nèi),美其名曰給太后獻藝,結(jié)果圣上龍顏大悅直接收入內(nèi)闈充了宮人。這次端午節(jié),永成王故伎重施,誰知這次皇上沒有自己享用,而是轉(zhuǎn)臉就塞進了這靜園。葉凝歡與林靜,就在其中。
“打從在雅樂居,便知是此等命運。能到這里來不錯了。”葉凝歡被她掐得生疼,只得胡亂安慰幾句,竭力忽略掉那些忽高忽低的聲音,只當有野貓鬧春呢。
林靜撒了手,面色卻緩不下來。她比葉凝歡小一歲,在雅樂居也待了有七八年了。兩人早先只是點頭之交,直至年初皆被選出來一起排演為端午獻藝的新舞時才相處多了些。
她嘆了一口氣說:“是呢,當初跟我住在一個院里的金娥,前年被送到護國公府上。前一陣子,我聽人說……死了。像咱們這樣的,能平平安安地過下去就是福氣了。”
護國公王祥,當今皇太后的親侄兒,東臨王的表兄。能讓身為宗室子弟的永成王楚正遙送美女的,自然家世背景不可能差得了。
葉凝歡的神情有些恍惚:“這樣想就對了。”
既然進來了,有些事想避也避不得。她們不過是玩物,是永成王用來搞關(guān)系的工具罷了。她用十二年的光陰明白了一點:不該把自己太當一回事。
聲音漸漸止了下去,直至變成一團寂靜。林靜微微吁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走到窗欞邊上,身子掩在暗處,悄悄地透過窗紗往外瞧。
葉凝歡看她在那兒探頭探腦,抿了嘴唇問:“你又不怕了?看什么呢?”
林靜面上酡紅未褪,有點不好意思地問:“你不想看看他長什么樣嗎?咱們,總得在這里過下去吧?”
葉凝歡沒出聲,轉(zhuǎn)過頭看著自己手中的杯子,神情是近乎漠然的靜,手仍有些微微的僵麻,傳遞出切切的冷意。蝕骨延筋,這個方法讓她成為最好的舞者,也讓她的身體落下了病根,時時要受苦寒的折磨,那是她癡夢一場的代價!
她葉凝歡那少女癡夢,在她隨著音律舞起《四波旋飛》之時,已經(jīng)粉碎。
以前,是她太傻!
日子是得過下去,但貴人長什么樣子跟她沒關(guān)系。霜凌常說她沒腦子,不懂得給自己找條后路。想想也覺得很有道理,她打算努力做一個有腦子的人,只是不知道老天爺還給不給她這個機會。
林靜見葉凝歡沒興趣,也覺得有點無聊,訕訕地想找個話頭來說,突然瞥見簾子微動,一個著鵝黃色裙的女子撩了簾子出來,身后跟著四個水綠衫裙的女孩子,手里捧著一應(yīng)洗漱的盆、盂、大摞的香帕子等物。
那女子領(lǐng)著人一徑沿著游廊往側(cè)門去,林靜微微吐了下舌頭,悄悄跑回來跟葉凝歡說:“咱們午間去散了一會兒步,王爺是那會兒來的吧?”
葉凝歡心不在焉,沒有回應(yīng)林靜。
前天夜里,宮里獻藝之后,她們便從慶祥殿直接給送到這里來了。進園的時候過了丑時,分到了這麗水閣的東跨院里住下了。葉凝歡和林靜住在東廂的兩間里,還有兩位住在西廂的兩間。
昨天一早,來了個管事模樣的女人,自稱姓孫。她領(lǐng)了四個丫頭過來,并著把住在正屋里的李云叫出來,算是見一面。
接著大略說了一下這里的規(guī)矩,其實很簡單——惹是生非的一律轟出去。至于轟出去是什么下場,基本上大家都明白,也用不著她提點。
這院子本來就有幾個丫頭,如今添了人,便又調(diào)了四個丫頭過來,管這麗水閣東院各人的生活起居。這幾個丫頭各有分管,有了什么需要與她們說便是,至于這園里究竟有幾個掌事的,葉凝歡她們一應(yīng)不知。
麗水閣位于靜園以西的竹林深處,是一處觀景的樓臺,主建筑是一座兩層六角八面的亭樓,兩邊各有穿花棚架長廊連著東西兩個小院,里面塞滿了美人兒。
像麗水閣這樣的院落在這靜園里還有幾處。剛來不到兩天而已,最好先摸摸情況。葉凝歡想了想,突然站起身來說:“我出去逛逛。”
林靜的表情有點怪異,卻沒動,瞧著她說:“現(xiàn)在?”
葉凝歡點點頭,略抖了抖袖籠,看一眼林靜道:“剛來這里,熟悉一下環(huán)境。你若懶得動……要不回去睡會兒覺?”
林靜看著她,想了想說:“嗯,我瞇會兒。”
葉凝歡聽了,吁了口氣,便悄悄出了房門。這兩邊東西廂各辟出六間房,把角的幾間住丫頭,角廊辟出凈房,后罩一排是茶水間和雜物房。中間圍著個天井,栽了梧桐、海棠、芍藥、四季青等植物,小泉是打外頭水溪引進來的,并建了個小小的竹軸車,不時滴滴答答隨風作響。
紅漆柱,白玉石鼓。院里兩立的玉石燈臺,廊上懸著紗罩燈籠。乍一瞧,仿佛仍在雅樂居。雅樂居那個地方,裝滿了她的快樂和哀傷,即使不愿再想也難免顧望。
她剛走到角門邊,正好碰上一個著淡藍色衣衫的丫頭,見了葉凝歡愣了一下,曲身福了福:“姑娘要出去逛嗎?”
葉凝歡聽她的口氣,便知是個在院里能管事的,遂笑著還禮:“剛睡了一覺,想散散心呢。”
她聽了抿嘴一笑,也不多問,引著葉凝歡一徑把她送出門:“奴婢叫綠云,這里的奴才皆識得的。園里大得很,姑娘若是累了,不拘著碰著哪個,報了院名,只管讓人備抬子就是。”
葉凝歡又福了一福:“謝姐姐指點。”說著,便沿著石花小徑蜿蜒向著邊上的竹橋上走。
這里劃開一道水溪,上面建了竹板橋路。水流在下潺潺作響,兩邊每隔一段便有竹階,另一側(cè)便是一個山坡,栽了一坡的桃樹,皆是一人多高。桃花早謝,枝頭結(jié)了青青的果。
葉凝歡沿著石階往山坡上走,她裙裾長,行走不甚便利,因而她并不打算往遠了去,只找了一處平緩又能一覽麗水閣全貌的地方,倚著桃樹揪小青桃,隨便拿帕子抺抺就吃,直酸得舌頭都麻,牙快要倒,她整張臉都快皺起來。
她就是喜歡這種酸中帶澀又猶有回甘的滋味兒,仿佛她這十二年來的日子。若是能在這里終老,也不失為一個不錯的結(jié)局。但她心里清楚,這是不可能的。這里和雅樂居沒什么不同,與其在男人之間倒手,到最后淪落到連館子里的姑娘都不如的下場,還是要趁早給自己尋條后路。
以前霜凌說她不知尋后路,其實是她太笨了,以為可以在雅樂居終老,以為永成王楚正遙就是她的后路、她的依靠。
十二年的養(yǎng)育之恩、活命之情,她放不開;永成王的溫脈含笑,她也忘不掉。
他對她的關(guān)懷,卻止乎于禮。她身份卑微,他卻尊重。所以她認為,在他眼里她是不一樣的。
其實……他不過是待價而沽。
并非他虛情假意得逼真,是她太自不量力。
她太把自己當一回事,從未看清身份造成的距離,好比云與泥,不可能有交集。一開始就沒有選擇可言,一開始就不配與他論“情”。主子和奴才不講情,簽契約的同時,就等于賣了命。
自被賣入王府,前程就早已經(jīng)注定。
貴人的眼里,哪里容得下她這樣的蟻民?
她用了十二年的時間才明白,的確挺可悲的。但總算明白了,也不失為一種幸運。
霜凌曾說過,沒人待你好,就自己待自己好一點。
霜凌那個悶葫蘆一樣的人,常常語含深意。可惜她一直忙于掩耳盜鈴、自欺欺人,從未聽進去過一句。
也不知道他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了,他是永成王的暗衛(wèi),終日刀口舔血。她醒得太晚,但他不該與她一般蠢。但愿他也能給自己找一條后路!
葉凝歡在山上一邊吃青桃,一邊瞅著山下的動靜。這里小蟲也不少,連轟帶趕的還是咬了她一身包,臉上也沒能幸免。忍了有兩個時辰,太陽都向西沉了,襯著落日的余暉,才瞅見有輦出來。英明神武的東臨王被眾星捧月一樣抬著往東去,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剛打了勝仗呢!
瞧不清楚形容,只能看到一把極黑的頭發(fā)束起和那黑底銀繡的錦袍一角。
邊上隨輦的有一個藍衣太監(jiān),八成是打小跟著的,后來封府就跟出去了,還有一個珠環(huán)翠繞的中年女子隨在另一側(cè)。葉凝歡這個位置雖找得不錯,但也難瞧清楚這些人的眉目,不過照常判斷該是在王爺身邊有頭臉的人。
那個當初帶丫頭進東院里來的很有威儀的孫管事,如今跟三孫子一樣畏畏縮縮地在隊尾三哈四拜地送。
葉凝歡匆匆脧了一眼,便悄悄往更深處去。她在這里待的時間太長,結(jié)果引了一堆的蟲,既瞧見人出來了,目的已經(jīng)達到,就沒必要再忍著挨咬了。
葉凝歡嚼著酸倒牙的青桃兒,一邊捏著帕子轟小蟲子,一邊溜溜達達地下山,剛至溪邊,便看到綠云引了幾個小丫頭迎過來。
綠云向著她笑:“姑娘怎么逛了這么久?這都快掌燈了。”走近了一看,見葉凝歡臉上有幾塊紅,又說,“這里樹多蟲兒多,姑娘嬌皮嫩肉的可遭了罪了。下回再逛,可得帶個艾草袋才是。”
葉凝歡笑著點點頭:“是我沒個成算,倒勞動姐姐來尋。”
綠云抿了唇,看著葉凝歡說:“王爺要見您幾位,孫嬤嬤怕王爺著急,這不趕著打發(fā)人到處找嗎?”
葉凝歡心下一凜,笑容就少了那么一點自然。方還暗囑咐了林靜一句呢,難不成是另兩位沒憋。
不過葉凝歡調(diào)整得快,綠云沒分辨出,拉著葉凝歡說:“這里是園子,倒也不立那些個冗禮,姑娘去逛也無妨的。只方才王爺走的時候,東廂頭間的林姑娘可巧也出去……王爺瞧著面生,便問了一句。這不才知是前兒進宮獻藝的嗎?所以讓四位姑娘都去寥花臺……只差您了。”
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就怕豬一樣的戰(zhàn)友。雖然葉凝歡也不認為林靜就是戰(zhàn)友,但她夠豬的。
前天才來,這里什么情況一概不知。這里擺明了告訴你,王爺來的時候用不著你接,他走的時候也用不著你送,他愛怎么著怎么著,自然有他瞧得上的伺候。
王爺是進了東院,但找的不是她們幾個。連西廂的那兩位都清楚,沒往外躥,偏林靜個二愣子撞山頭,還是他打完脂粉仗之后。李云雖然只來了一個月,但比她們多待一個月就比她們知道的多。王爺能摸上李云的門,就說明目前王爺對這人還是有興致的。挖墻腳挖得這般……連累人哪!
“那就勞煩姐姐帶路吧。”葉凝歡腦仁雖然抽著疼,但應(yīng)得挺痛快,讓綠云又一次愣了。
“換換衣衫,這臉上的包也得抺點藥。”
葉凝歡應(yīng)了。到這份兒上了,還能說什么?換衣服更好,給她加工一下的機會就更好了。
寥花臺位于靜園正北,主建筑是兩幢三層高的樓,二層拱月空中廊。院內(nèi)設(shè)影壁,繞過可見樓前正堂,堂前挖出一個巨大荷塘來,中央設(shè)水臺。
兩側(cè)的玉欄橋,一直通向正堂兩側(cè)。院墻上長滿了綠植,修剪得極好,細細碎碎開滿了紅、藍、白三色的小花,猛一看仿佛鋪了一層極華麗的錦緞。
院里還游逛著幾只仙鶴,一點也不怕人,悠悠哉哉地蹬著兩條又細又長的腿踱來踱去。
葉凝歡換了一身銀蔥繡蝶的層裾裙衫,斜襟挖荷領(lǐng),寬袖,頭發(fā)綰了個飛蝶髻。
她進來以后脧了一眼四周,各地都有丫頭立著,之前路上也碰著不少丫頭,瞧這架勢,王爺好像是不;馗。要是這樣的話就挺討厭的,因為他要是在這兒長住,估計什么安全保衛(wèi)工作做得不錯。
穿過正堂,直接往東邊的那幢樓里帶,至門口候了一會兒,便撩了簾子讓進去了。
一層有四根雕花柱,兩邊設(shè)雕花落地罩,將兩邊次間隔開。樓梯估計在兩邊角間一帶,正中擺著三層銅鏤香爐。
葉凝歡剛一進去,便聽到一陣調(diào)笑聲,激得她渾身一陣惡寒,隨著引到東次間這邊,便瞄到臨窗的榻前膩膩歪歪的身影。另三位進入狀態(tài)極快,到底是訓練有素的。
至于東臨王楚灝就更不含糊,這里的女人在他看來,估計就跟館子里的沒兩樣,上下其手得那叫一個利索!
葉凝歡只瞟了一眼,見他一只爪子已經(jīng)快把林靜給剝了,當即有種想掉頭就跑的沖動。
他是驢嗎?中午才跟李云翻滾過!
葉凝歡跪在地上,守在次間邊上的太監(jiān)悄聲過去。一會兒便聽得一個低醇又透著張狂的聲音說:“來,讓爺瞧瞧什么樣兒。”
說實在的,聲音不難聽,但怎么聽怎么覺得他不正經(jīng)。
葉凝歡也不含糊,虧得咬出一臉大包來,不展示一下風采還沒勁了呢!路上趁人不注意她還可勁地抺了點涼膏,帶出一股嗆鼻的涼辣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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