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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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古城西村到火車站,需要在縣城換乘一次車,楊哲到了縣城以后,先找了一個超市,買了兩瓶白酒。封陽縣地處平原,特產(chǎn)不多,地里的五谷雜糧倒是產(chǎn)量頗豐,加上封陽縣人尤其好客,所以這里酒風也是相當濃郁,因為封陽縣舊稱睢州,當?shù)禺a(chǎn)一種歷史悠久的白酒便叫睢酒,凡是封陽縣在外打拼的人,每每離開故土前,包里總要揣上幾瓶睢酒,在外疲勞或者招待貴客時拿出,細細品鑒家鄉(xiāng)的滋味。楊哲知道父親的最愛便是這睢酒,所以提兩瓶白酒過去,比給他買什么禮物都要讓他歡喜。他提著行李坐上了前往鄰縣火車站的一班客車。此時雪花已然加大,有的雪花體積甚巨,正垂直地向地面落著,雪花砸在車窗上,楊哲憑窗向外望去,無數(shù)的麥苗在寒風中瑟瑟抖動著,數(shù)不清的枯木正在原野上垂著頭矗立,廣袤的豫東平原正在接受一場雪花的美白。車向前開了二十里,便是莊子的故鄉(xiāng)。楊哲想著千年前在荒蕪的城郭間,幻想大鵬扶搖直上、吐納萬物的圣賢莊子,胸中徒增加些豪氣。心想這么多年,激勵自己的只有詩歌,而詩歌卻已是這個物質(zhì)國度的尷尬存在了,甚至自己也曾懷疑過詩歌,那么若干年前,莊子在鄉(xiāng)鄰的眼中,是不是也是一個尷尬的存在?
車上人正在談論,楊哲聽著眾人的談論,路途也短了不少,不大會,他抵達了火車站。楊哲背著兩個大包,像抓住兩根救命稻草漂浮在人海里。每當春運來臨,每一個奔波在回家或者離家路上的人都不走運,無論公路還是鐵路,一年一度的心肌梗死都在復發(fā),到處是涌動的人流和車流,路都恨不得蜷縮起來先歇歇再說。
楊哲所乘車的車站是個縣城小站,大的列車用汽笛哼一聲就不屑一顧地駛過,停下來的便是那些仿佛坐在蝸牛背上慢吞吞行駛的綠皮火車。慢車一般在小站停下幾分鐘,隨便吐吞幾個人便蹣跚而去。楊哲上午十點趕到車站,便見售票廳的隊伍竟然排到了售票廳外,狹窄的廳外廣場難以維系隊伍的長,到了墻角的隊伍竟然拐了一個圈,呈現(xiàn)一個同心圓狀,好像包心菜。楊哲想到了隊伍會長,但沒想到竟不僅長的驚人,而且還粗的驚人,時常有人插隊買票。他看著人山人海無奈嘆氣了一會,不料無奈的結(jié)果是隊伍變得更長,他只好排在隊伍的最末尾,跟著隊伍一點點的位移。等到買火車票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一個半小時以后了,楊哲慶幸不已,雖然是站票,但是這個節(jié)骨眼一票難求,能夠站著回校已經(jīng)不錯了。
候車廳像壓制餅干的塑料袋,里面裝的全是結(jié)結(jié)實實的人,人與人空隙的地方,便是大包小包的行李。一年又一年,人們便用這樣的方式,告別故土,懷著向往遠方的熱夢,在人潮人海中澎湃起伏,尋找明天的注腳。下午一點多的時候,那輛快要報廢的綠皮火車才老氣橫秋地趕到。呻吟了幾聲,便癱倒在火車道上。剛一停下,車廂門口如酒醉人的嘴,猛地嘔吐下來一群提著大包小包的人,接下來在月臺上儲存已久的登車人海便如觸了火星的炸藥,一哄而上,拼命擠向那道窄門,場面擰巴如春秋戰(zhàn)國的版圖。上車的隊伍中體重輕的人玩輕功的飛檐走壁,公斤級重的人用柔道或散打,孩子踩在大人的肩膀上,有的個子矮的甚至從人的襠下滑溜而過,拼命往車門邊趨近。人人使出渾身解數(shù),可見我國最有群眾基礎的運動不是乒乓球,而是擠火車。
楊哲被夾在人群里,只嘆登車比登月還難。他好像浪潮中的一束水花,不由自主地隨著波浪往前推,又好像落水的人,在水中胡亂揮舞雙臂,踩著水得以保全著性命。他被后面的人群一波一波往車門那里推動,因為剛下過雪,大部分人的鞋底都沾有雪泥,楊哲的鞋子已經(jīng)被踩成泥巴雕塑。到臨近車門之時,幾乎被人一腳踹到火車上。他剛想喘氣一番,孰料剛出龍?zhí)叮秩牖⒖,只見火車長長的身軀里,每一個部位都塞滿了人和行李,楊哲的身前身后皆是人,倘若動一下,就能占了別人便宜,或者被別人占了便宜。人站在狹窄的過道里,身軀被四面擠壓,往身上撒點白糖都能擠成柿餅。
在一片人聲鼎沸中,火車開始載著眾人向往遠方的渴望,緩緩啟動了。車窗外的雪已停,此時望去,田野上只是白茫茫一片,長久以來,看車窗外的風景成為楊哲在坐車時唯一感到愉悅的事情,在人群里,楊哲艱難地伸著頭向車窗外望著;疖嚨乃俣葧r慢時快,有的時候還為了給快車讓出車道停下休息幾十分鐘。且這一路小站很多,幾乎走上個幾十里便有一站,所以楊哲感覺這類火車具有城市公交車的性質(zhì),只差招手即停了;疖囆旭偭巳膫小時,依然有夸父追日的漫漫,楊哲站立已久,腿酸至極,腹中的尿意一次次沖鋒著,他保持一種姿勢,集中力量守住下盤的城門。在尿意肆虐中,火車喘著氣抓住鐵軌踽踽行了一個下午,日落時分才到達華蘭市。楊哲提著行李從火車上下來,靈魂仿佛丟在車上,軀體輕輕飄蕩著下了月臺。
華蘭市是典型的北方小城,處在太行山脈的入口處,城北郊區(qū)接上太行山的一角,南連廣袤的華北平原,因處在山區(qū)連接平原的風口處,所以這里的特產(chǎn)就是風。華蘭市一年刮兩次風,一次刮半年。在這里讀大學的幾年里,楊哲的發(fā)型經(jīng)常被風吹成領袖狀,發(fā)型可以當指北針。這次下了車迎接他的,自然還是風。開往華蘭科技學院的5路公交車依舊支離破碎,開起來四面里玻璃碰撞聲不絕于耳,人仿佛坐在拖拉機頭上。公交車喘著粗氣,駛離了火車站廣場,奮力掙扎在車水馬龍中。沒走多遠,車上座位就已經(jīng)被人占滿,一半座位屬于孕婦,一半座位被老人雄踞。楊哲本來坐在最后一排,自以為深居內(nèi)陸太平無事,孰料聽到前面刷卡器處響起了一聲“老人卡”,他也禁不住隨著全車坐著的人打了一個寒噤,頭隨即像坦白從寬的犯人,低了下去。隱隱地,感覺那個老人健步如飛,在前面尋找座位無果,就走到楊哲旁邊,直直地杵在那里,楊哲本想低頭,怎料越是低頭,越感覺那個老人就好像直勾勾盯著自己一般,全車人也貌似在旁觀著,看自己到底讓座否。僵持到最后,他只得承認到了滑鐵盧,長嘆一聲,站了起來,那位老人身體貌似比楊哲還壯,還沒等楊哲站穩(wěn),就心安理得地如山體塌方一般坐在了座位上,眼睛還斜瞟了楊哲一眼,大有怪罪他讓座晚的意思。
公交車在華蘭小城里晃蕩了四十分鐘,轉(zhuǎn)入寬敞的華蘭大道,華蘭科技學院就遙遙可見了。華蘭科技學院位于華蘭大道的盡頭,一座二十余層的主樓巍峨朝著華蘭大道東進至此的道路矗立著,樓頂上有著六個醒目大字:華蘭科技學院。由于當年建校者獻媚心切,據(jù)說這六個字是從毛澤東書法手稿里挑選出來的,靠著六個尚方寶字用以辟邪。孰料后來越辟越邪,校史成了一部黨史。主樓下寬上窄,遙遠望去,造型酷似一個直立的大號避孕套,每到晚上,避孕套頂端的“華蘭科技學院”散發(fā)出紅光,在華蘭大道上三公里外皆可看到,孰料這六個字上的燈光時常壞掉,有一段時間,“華”“蘭”“科”“學”四個字在夜里都不亮了,剩下“技”和“院”兩個字在暗夜里發(fā)著耀眼的光芒。后來校中學生一致認為,上帝之手把其余四個字都摁滅了,這是神再賜校名。“技院”這個簡稱通俗易懂,朗朗上口。
當今的大學遑論大小,都力求囊括天下賢才,明知自己成不了哈佛,也以佛自居。技院也是如此,校門一敞開招生,就有普度眾生的氣魄,只要考生入我彀中,就想以比快餐還要快的速度把學生打造成才,頗有四十天養(yǎng)就速成雞的氣魄。華蘭師范大學規(guī)模不大名氣不高,但這絲毫不影響它以超音速開設專業(yè),迄今所開專業(yè)林林總總已有四五十個,從烹飪專業(yè)到主持人專業(yè)應有盡有,新生報考選系之時,宛如進入菜市場般眼花繚亂,不知道自己是哪盤菜,該吃哪盤菜。這所學校里,建系時間最晚的要數(shù)英語系,麾下有五名老師就敢獨立成一院,美其名曰外國語文學院,單聽這名字便很有集中了美歐亞非拉諸學者于此的豪氣,但是英語系成立的毫不臉紅,專業(yè)開設的第一年,一百多名懵懂的學生就被騙了過來,之后每年以一百多名受騙學生的數(shù)量遞增,短短兩年之間,就建立了一個擁有四五百人的院系。
藝術學院建院已經(jīng)長達三年,宛如街頭小店店招上標榜的“家傳秘方,三年老店”,如今在校中,也以老系自居。在大家都不知道藝術是什么的前提下,一切宣稱自己是藝術的自然就是藝術。所以這個學院發(fā)展勢頭神速,已經(jīng)囊括了從音樂到服裝設計乃至裝潢的各種藝術種類,終于實現(xiàn)了我黨領袖五十年前所言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效果。甫一進入藝術學院辦公室,便見到墻上懸掛的各類證書及獎狀,看滿墻的金碧輝煌,讓人只嘆此院的學生不去瑞典拿個諾貝爾獎,那就是為了寒磣瑞典那幾位老朽的。
楊哲所在的學院叫文學院,文學院創(chuàng)辦稍微長一些,比藝術學院長了一個月,文學院發(fā)展速度相對于藝術學院來說稍遜一籌,但如今已經(jīng)擁有平均年齡在三十歲左右的老師三十余名,相對于強大的農(nóng)學院而言,只是一支游離于正規(guī)軍之外的雜牌軍,但相對于外國語文學院來說,又有點馬來西亞傲視文萊小國的態(tài)勢。
文學院的老師大都是剛畢業(yè)的研究生,這些研究生在讀期間都沒好好研究書,好不容易混到了研究生的文憑,來此教書,順便找個異性老師把人給育了。所以時常見到這樣一種現(xiàn)象,過不長時間便有一位年輕老師進入了愛情的墳墓,在課堂上幸福地給學生發(fā)喜糖,引得大家只想跟著老師一起入墳墓。師猶如此,學生何以堪?華蘭師范大學擁有花花草草的環(huán)境,學生又適逢春潮涌動的年紀,他們的愛情猶如遇上潮熱氣候的熱帶植物,瘋一樣的生長。男生與女生從同窗到同床,中間不過是從自習室到校門口小旅館的距離。校外的旅館業(yè)與租房業(yè)如二十世紀初國內(nèi)的房地產(chǎn)業(yè)一樣大盛,時常有野鴛鴦或者家鴛鴦借著月暗星稀棲身于此。最精莫過生意人,有人瞅準商機,在每一個旅館旁邊,開起了性藥品店,生意火爆。
雖說號稱文學院,但實在是無文學的氛圍,華蘭師范大學又是靠農(nóng)業(yè)起步的院校,在這里培養(yǎng)文學人才自然難如雞圈里養(yǎng)魚。與我國向來自夸的地大物博人口眾多不同,文學院絲毫沒有自矜自夸的資本:能鎮(zhèn)住場的教授幾乎沒有,藏書室里只羞答答地藏著幾本書,還是黨史。文學院成立至今,還沒有培養(yǎng)出一個能夸出口的畢業(yè)生,既然不能如阿Q說出祖上也曾闊過的豪言,文學院的學生只好暗自下著入不了名門我就是名門的雄志。
楊哲下了公交車,一路被好客的風推回宿舍。楊哲所在的8號宿舍樓位于校區(qū)最深處,分為A、B、C、D、E五個樓段,五個樓段手拉手根連根,五幢樓環(huán)環(huán)相扣,構成建筑群,且全是棗紅結(jié)構,遠遠望去頗為雄偉,這一段號稱文苑小區(qū),名字起的文雅至極,乍聽之下還以為來到了高檔住宿小區(qū),其實進去之后才發(fā)現(xiàn)這宿舍樓好像驚險公園里的迷宮,東轉(zhuǎn)西轉(zhuǎn)瞬間讓人迷失方向,在懵懂之中,能從A段走到E段,惶惶然不知所在。大一時候楊哲就曾經(jīng)走暈過幾次,靠著向?qū)嫻馨⒁虇柭,才回到宿舍,那時他只恨不能買一只導盲犬,下課之時牽著它導回宿舍。
楊哲所在的宿舍是5樓的502宿舍,5樓處于頂端,冬涼夏熱,是夏日取暖冬日避暑的勝地。尤其是夏日夜晚,天花板經(jīng)過一天太陽的炙烤,幾乎可以攤煎餅,宿舍內(nèi)就成為一個蒸著五個人的籠屜。宿舍彈丸之地,一個短屁即刻彌散全室,每個宿舍六個人,一進宿舍氧氣都不夠分。不過幸好后來有一位高瞻遠矚的家伙覺得在中文系毫無前途,轉(zhuǎn)到經(jīng)管學院去了,宿舍才又降到五個人。床上堆滿了衣物和書本,如炸彈炸過一般凌亂。宿舍是睡覺之地,學校充分認識到這一點,所以宿舍之內(nèi)除了床之外無任何設施,無書桌無臺柜,學生進了宿舍除了睡覺找不到任何消遣方式。于是學生們沒有條件創(chuàng)造條件,把書架鑲嵌到墻上,把書塞進里面,美其名曰壁櫥。沒有書桌,便買上簡易的折疊書板,寫字之時直接坐在床上書寫。床的功能被無限開發(fā),好像陜西的土炕,在床上除了方便什么事都可以干。
楊哲的宿舍樓處于最南端的頂層,每天上樓好像高端訪問,上樓下樓便是十層,無形中練就強健體魄,此處我校教育人才的苦心孤詣盡顯。學校簡樸的驚人,連陽臺上隔風的玻璃也如此,偏偏這個北方城市與風結(jié)緣,風往往長驅(qū)直入,把陽臺上搭設的無數(shù)的內(nèi)褲襪子拋上空中,然后飄落而下,掛在樓下的萬年青植物上,引得拾破爛的阿姨每天在樓下潛伏幾小時,之后滿載而歸,提前進入不勞而獲的共產(chǎn)主義社會。楊哲曾經(jīng)有一件晾曬的T恤不翼而飛,幾天后偶然在校園內(nèi)見一位拾破爛的老大爺身上正穿著,可見已經(jīng)有風為媒,把T恤許配給人,嫁出去的T恤潑出去的水,要也要不得。最痛苦的事情是風只卷走一只襪子,把另一只留在原地單相思,最后丟也舍不得穿又穿不成,楊哲逢上幾次如此霉事,痛定思痛,再洗襪子時把兩雙襪子綁到一處,誓死不分離。
502宿舍處于樓北面,一年四季不知太陽是何模樣,住宿舍樓北面的皮膚個個捂得煞白,所以出去看見陽光便親熱的要命,恨不能再復制出來一個太陽,粘貼在天空北面。楊哲常常想我們長久不見太陽幽禁于一室之內(nèi)的人,再住下去會不會進化成煤塊,進而造福人類。事實是白面書生就是這樣煉出來的。
八座樓各個段之間遙遙相對,一個山這邊一個山那邊,每每停電和下雨的時候,便是各個段之間進行聯(lián)誼歡樂之時。楊哲經(jīng)歷過最大規(guī)模的聯(lián)誼是在大一時,那天晚上天降暴雨,又值大四的即將離校,于是趁著雨勢發(fā)泄離情,紛紛把水壺和啤酒瓶扔到樓下的水泥地花壇上,啤酒瓶和水壺源源不絕從幾個方向的無數(shù)窗口發(fā)射而出,聚焦到那一處水泥地上開花,聽著清脆的玻璃爆炸聲,D段和E段的陽臺上麇集著無數(shù)人,一起大聲長嘯。每每一個巨大的爆炸聲都引得一陣叫好聲。借著大雨聲,南面E段和北面D段之間便開始拉歌比賽,一浪高過一浪,可惜兩邊都罕見歌藝超群者,而又偏偏有著當今歌壇會不會唱歌都出唱片的厚臉皮,把一首首歌唱的鬼哭狼嚎。華蘭科技學院處在郊區(qū),附近居民夜里驚醒還以為來到了草原上,與狼共舞。雙方唱到難分伯仲之時,便有一面不服輸?shù)拇翱诤鋈灰家淮夼冢枧韭暡唤^,引得雙方一陣叫好聲。南面的也以火對攻,點燃一紙片,火光往樓下飄蕩。有人便拿出臉盆,以筷子敲之,宛如擊缶而歌。于是各種聲音發(fā)散而出,和著雨聲,還以為巴西狂歡節(jié)易地舉辦。偏生學校愛好停電,老天又愛上下雨,每每停電又下雨重疊之時,便是狂歡的溫床,長嘯聲綿綿不絕,各個宿舍積攢的啤酒瓶幾分鐘之內(nèi)便宣布告罄。次日醒來,樓下花壇處一地玻璃碎片,清潔工阿姨帶著無比憤懣的表情打掃著,邊打掃邊往宿舍樓上射來可以殺人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