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外頭,桑老爺抹了抹額間的冷汗,為難道:“這……陳公子,小女已許配給林錚林公子,俗話說好女不二嫁,恐怕不能再答應陳公子的請求……”
“哦,新科狀元是嗎?”陳公子將那一柄玉骨扇熟練地玩弄于掌間,道,“無妨,只要不曾拜天地,一切便都還不作數(shù)。桑老爺,您不妨問問桑小姐的意思,看她是愿意嫁給陳某還是狀元爺?”語畢,他笑意盈盈地望了望桑沐云。
桑沐云羞澀地笑道:“陳公子,小女子夜夜思念,已恭候多時。”
話音未落,桑家二老面生菜色,半是悲哀半是驚愕地看向桑沐云。桑沐云渾然未覺,仍然自顧自繼續(xù)嬌羞,好似此時此刻,她眼中只有他一人。
難不成,桑沐云的春夢中人竟是這紈绔子弟?
我驚得倒抽一口冷氣,不由得急道:“哎,桑沐云果真是蠱毒蒙心啊,大家閨秀怎能說出這種話!這花心的紈绔一看便知不是好人。男主呢?林錚,林錚在哪里?”
“稍安毋躁,他一定會來。”希音淡定道。
那廂陳公子得意道:“桑老爺,陳某今生只愛桑小姐一人,定會將她視若珍寶,此生不渝。況且,既然桑小姐親自開口,您還有什么不同意的呢?”
果不其然,一個冷硬的聲音自門外傳來。只聽林錚道:“我不同意。”
林錚緩緩步入廳堂,笑容溫文爾雅,聲音卻清冷堅定:“桑老爺早已應允在下與桑小姐的婚事,無論發(fā)生什么事,在下對桑小姐的心意都不會改變,更不會輕易放手,今生今世只認定她一人。陳公子,來生請早。”
林錚這一席話教我萬分動容,由衷贊道:“好一句‘來生請早’!好個林錚,鐵骨錚錚,不畏強權,我果真沒有看錯他!”說話時,還甚是慷慨激昂地捶了一下雕花紅木門框,將外廳的人的視線齊刷刷地吸引了過來。
希音忙不迭攜著我朝簾后退避幾步,修長挺拔的身子嚴嚴實實地擋在我前面,轉頭嗔道:“小梅,你仔細著點。”
我自他身后探出腦袋,哼唧道:“那紈绔子弟又不是來找我的,我怕什么?”
他一怔,面上急速掠過一道漣漪,旋即意味不明道:“畢竟此事與你我無關,圍觀就好,莫要打草驚蛇。”
我噎了噎,默默地閉上了嘴。
只見那廂林錚走到桑沐云面前站定,凝望她的眸光灼亮而深情,如同一團化不開的濃墨。
“沐云,沐云……”他幾近痛苦地呢喃,似是在哀求她快快將他記起。
桑沐云如同一只受驚的小鹿,驚慌失措地閃躲他的逼視,復怯生生地望了望陳公子。
陳公子伸手將桑沐云拉到身旁,道:“林錚你仔細些,莫要嚇到桑小姐。”
林錚的手在半空中停頓,仍然保持方才的姿勢,好像急欲捉住什么,卻又不慎讓它從指間流逝。
陳公子倨傲地笑著,笑意之下隱隱泛起幾許陰鷙狠戾,似是輕蔑似是不屑地將林錚上下打量,字字句句道:“林錚,你捫心自問,你憑什么娶桑沐云?你有能力讓她錦衣玉食、榮華富貴嗎?別以為當上狀元便有什么了不起,只要本少爺?shù)囊痪湓,立馬叫你身敗名裂、萬劫不復。”
林錚緩緩地收回手,眉宇間浮起幾許隱忍的痛苦。
靜默良久,他抬眸坦然迎上陳公子挑釁的目光,平靜道:“今日我并非以狀元的身份站在這里,我愛沐云,與我是什么身份根本沒有半點關系。你問我憑什么,這樁親事明明是由我先提起的,敢問陳公子,你又憑什么來橫刀奪愛?感情的事不是金錢可以衡量的,這個道理三歲稚童都明白。人間世道尚有公理,這道理說到蜀王殿下那里,我也不怕。”
不知是否是我的錯覺,林錚說這話時,有意無意地朝我與希音這邊望了幾眼。
紈绔咬牙切齒地點頭冷笑,道:“你用蜀王來壓我,別以為裴昀可以只手遮天。世人皆知他因梅賢一案而被貶至此,你以為我會怕他嗎?”
林錚道:“你當然不怕,你有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lián)窝匀皇翘觳慌碌夭慌隆?rdquo;
林錚說得如此直白,簡直像捅破紗窗那般,將這層不能說、說不得的微妙關系攤到了臺面上。此事只怕要從兩男爭女的狗血愛情戲碼上升為兩派相爭的朝堂勢力對抗了。一邊是蜀王九王爺,一邊是皇后與太子,若是開盤來押不知哪方能得到更多籌碼。
“九王爺是被貶來蜀地的?我從前倒是沒聽說過……”我蹭蹭希音,八卦道,“哎,圣僧啊圣僧,你說若是蜀王與太子對抗起來,哪方能勝?”
希音睨我一眼,直截了當?shù)溃?ldquo;不知道。”
我奇道:“你不是關心國家大事嗎?”
他沉吟良久,微微勾唇,似真似假道:“蜀王當然不會與太子正面沖突,可若他當真決心要對抗,天下便不是如今這般光景了。”
聽完這話,我竟情不自禁地渾身哆嗦了一把,總感覺他似乎話里有話。
“你知道便好。”只聽陳公子又笑道,“方才桑小姐親口說,她心甘情愿嫁我為妻。我奉勸你不要在此自作多情,丟人現(xiàn)眼……”
林錚打斷他:“我不信!”他執(zhí)起桑沐云的手,先前不依不饒的強大氣場瞬間春風化雨,變作千般柔情萬般繾綣,“沐云,我們一同游園,一同聽戲品茶,一同賞花賞月,這些你都不記得了嗎?”
桑沐云略帶了幾分茫然不解地將他望著,似在回憶,似在辨認,口中喃喃道:“游園會……”
“哈哈哈——”陳公子笑道,“你這話說得不對,與桑小姐一同聽戲品茶、賞花賞月的人是我,不是你。”
林錚驚怒道:“你胡說什么!”
陳公子低下頭,附在桑沐云耳畔柔聲吹氣:“沐云,你告訴他,是誰……”
聞言,她像是被夢魘怔住一般,訥訥啟唇道:“是陳公子。”
林錚不敢置信地望著桑沐云,腳下趔趄了幾步才勉強站穩(wěn),廣袖下的雙手緊緊攥拳,隱約可見青白色的骨節(jié)。良久,所有的希冀在他的眸底冰封凍結,迅速碎裂成末。
我亦大吃一驚,百思不得其解道:“奇怪啊奇怪,就算桑沐云不記得林錚,她也不該說從前與她有過交往的人是陳公子。”
希音沉吟道:“看來這蠱不是凡物,有幾分厲害之處。”
最終,陳公子放下話來,三日之后便要迎娶桑沐云過門。語畢,遂仰天大笑出門去。
陳公子對桑沐云勢在必得,他有皇后和太子撐腰,得罪不起又懲治不了,桑家夫婦因此愁云滿布,桑老爺?shù)拿碱^更是擰得可以擠死一只蒼蠅。林錚既怒又痛,可面對此等局面,卻又無可奈何、無能為力。
于是所有人都把希望寄托在希音身上,盼望他能早日將桑沐云醫(yī)好,想起自己心中的真愛是林錚,不再受人蠱惑。
我們正穿過回廊,便聽見身后傳來一陣急切的呼喊:“圣僧,圣僧!”
只見桑夫人滿臉急色,快步朝我與希音走來:“圣僧請留步。”
“桑夫人有何事?”希音淡淡問道,波瀾不驚的表情下隱有幾分冷意,教我不由得想起昨夜撞見的那一幕。大有來頭的桑夫人給希音下跪,怎么想怎么都覺得難以置信。
“我有事要與圣僧商議,可否……借一步說話?”語畢,她誠惶誠恐地看了我一眼,又迅速收回視線。我不由得略吃一驚,若我沒有眼花,方才我分明在桑夫人的眸中捕捉到了些許畏懼倉皇。
是對我嗎?
希音靜默了一瞬,對我道:“小梅,你先回去歇息。”
雖然八卦之心大起,但畢竟我不好死皮賴臉要求留下來,便只能一步一回頭,戀戀不舍地離開了。
經(jīng)此一事,所有問題的答案便不言而喻了。
向桑沐云下蠱的幕后黑手,除了那紈绔陳公子不做第二人想。而小月,正是他在桑府之中的內(nèi)應,那間有鳳來儀則是兩人接頭的場所。
一來,小月貼身照顧桑沐云起居,對桑沐云的日常習慣最為熟悉,下起手來也最為方便且不易引人懷疑;二來,小月對桑沐云與林錚之間的感情了如指掌,可謂時刻掌握第一手動向。
至于那蠱,起先以為它只不過能讓桑沐云喪失記憶罷了。不承想,她非但忘記了林錚,還將陳公子當做心中所愛,誤以為從前與她山盟海誓的人是他,將對林錚的感情整個轉移到了他身上。
我將上述想法說與希音聽時,他指著木架上那一身藕粉色水紗羅裙,淡淡笑道:“小梅,你是不是喜歡這一件?”
成衣店老板的目光甚是古怪,將我從上到下仔細打量一通,吞吞吐吐道:“公子,您看中的這身是女裝,若是給這位小哥穿,恐怕……”
我理直氣壯地與他說道:“如今時興女扮男裝。”
不愧是專業(yè)商人,那老板先是一抖,面上頓時云開霧散,賠笑道:“原來是位嬌小姐,方才小的眼拙,不曾認出小姐芳容,還望小姐莫要見怪!這身衣服乃由江南極品蠶絲織成的絲綢裁剪而成,質地絲滑,手感極佳。水紗薄如蟬翼,披在身上輕若無物,飄逸若仙。小姐生得貌若天仙、如花似玉,好衣配佳人,公子的眼光真真是甚妙,甚妙。”
希音與我道:“小梅,喜歡嗎?喜歡便買下。”
我尚未來得及發(fā)表意見,老板便搶先道:“小店小本經(jīng)營,物美價廉,總共二十兩銀子。”那迫不及待的神情,仿佛只要這話晚說片刻,送上門的財主便會插翅而飛。
二十兩……我雖然是個失憶人士,平日里對錢財也不甚在乎,卻也能聽出這絕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
我倒抽一口冷氣,不動聲色地拽了拽希音的袖子,使勁朝他擠眉弄眼。他卻仿佛渾然未覺,豪邁地掏出銀子,道:“那就這件吧。”
老板笑逐顏開地接過銀子,萬般殷勤地差人服侍我更衣。我在丫鬟的簇擁下進內(nèi)間換上衣裙,待收拾停當挑簾而出時,分明看見希音彎了彎眼眸,偏頭將我一瞬不瞬地望著,唇畔的笑意深了三分。
畢竟做了這許多天男人,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忽然又換回女裝,我心中略覺別扭。邁著小碎步挪到希音跟前,他眼內(nèi)如有星光閃耀,拊掌笑道:“不錯。”
老板繼續(xù)拍馬道:“小姐簡直驚為天人。⌒〉慕(jīng)營成衣店二十年,自詡閱人無數(shù),卻還不曾見過如小姐這般花容月貌的美人!二位郎才女貌,簡直是天作之合、無雙璧人啊!”
我囧囧有神地瞥向希音,卻見他笑得風輕云淡,一副心情甚佳的模樣,顯然不打算出言辯駁。
我遂清清嗓子,道:“老板恐怕誤會了,我與這位公子并非情侶,他是我……師父,對,師父。”
“如今流行師徒戀。”老板意味深長道,“我懂的……”
希音哈哈大笑,笑聲落落疏朗,如有清輝落得滿懷,一時將我心弦撩動。突如其來的心悸教我氣血翻涌,面紅耳赤,忙不迭垂眸輕咳,以掩飾異樣之態(tài)。
似有一道含笑的目光久久在我身上流連,我不敢抬頭望,疑心那不過是幻覺罷了。
從成衣店出來,我扼腕嘆息道:“圣僧啊圣僧,其實你不用那么鋪張浪費,我穿什么都一樣。”
“不一樣。”他道:“既是你喜歡的,縱然價值連城我都要買下。”
“你怎么知道我喜歡?”我便奇了。
“自打你進店,視線便沒有從這件衣服上挪開。”片刻后,希音笑意盈盈地將我上下一望,點頭贊道,“老板說的沒錯,果真是個花容月貌、如花似玉的美佳人,我見猶憐啊。”
剛剛放緩的心跳再次加速,我佯裝嗔怒地搡了搡他,別過臉不語。
仿佛是一股暢快清冽的甘泉流過心底,只覺滿心涌起一股說不出的清甜滋味,竟情不自禁地想入非非——若他不是得道高僧,說這樣的話,會不會別有一般深意?
恰在此時,不遠處傳來一陣喧鬧之聲,堪堪將我的旖念攔腰截斷。只見街邊的布告欄前熙熙攘攘圍著不少人,人們交頭接耳,正熱火朝天地議論著什么。
“有八卦!走,我們瞧瞧去。”我興奮地拉著希音上前一探究竟。
他一手護我,不費吹灰之力便擠到了最前頭。我抬頭一望,卻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原來這布告欄上白紙黑字貼著的,竟是一張訃告!
有人嘆道:“嘖嘖,這個玉氏也真是可憐,剛當上太子側妃沒幾天就死了。都說她長得如花似玉,貌若天仙,比起西施、昭君都毫不遜色呢。唉,紅顏薄命啊紅顏薄命。”
“早先太子為了她不惜開罪滿朝大臣,皇上氣得差點要廢掉太子呢!聽說這次是太子親自帶人找到了玉氏的尸體,不知道他怎么受得了喲!”
另一人道:“你們不知道,這玉氏是個蛇蝎毒婦!若不是她對太子妃下蠱,被遣來青城山求符水,怎么會失足跌落懸崖摔死呢?要我說啊,這就是因果報應,她自作孽不可活!”
人們七嘴八舌,議論之聲不絕于耳。
忽然之間,一陣突如其來的躁悶之感襲上心頭,如潮水般席卷全身。耳畔嗡然作響,許多支離破碎的畫面在腦海中一閃而過。
恍惚間,似有什么東西急欲沖破束縛奔涌而出……
“裴郎,救我,救我……”
“覽哥哥,你害怕了嗎?你若是將她趕走,我便當做什么都不知道。”
“賤婦玉氏妄圖以巫蠱之術謀害太子妃,心如蛇蝎,陰狠歹毒,其罪本當凌遲。然,念其初犯,復有太子妃為其說情,姑且饒其性命。宜當庭重杖一百,以儆效尤……”
“小梅,小梅!你沒事吧?”希音急切的聲音仿若一道驚雷,我如被當頭棒喝般猛然回過神。再看時,四周路人已散去大半。
“我……不礙事。”我竭力平復心緒,勉強笑道,“方才好像……想起了一些從前的事。”
希音將我半摟在懷中,小心翼翼地拭去我額上的冷汗,劍眉微蹙,擔憂道:“你的臉色不太好,若是身子不爽,我們改日再去便是。”
我搖頭道:“每次要想起一些什么時,都會覺得格外痛苦。好在這只是一時的,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沒事了。”
他沉默不語地將我望著,眸光越發(fā)深不見底。
今日的情形同上次一樣,小月神神秘秘地進了那間有鳳來儀,好幾個時辰都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