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節(jié) 一雙布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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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
我扭頭去看臺燈。燈罩里沒有一點光亮。身上也沒有毛巾毯。毛巾毯不知什么時候被踢到地上。全身又酸又痛,腦袋也脹到了極點,輕飄飄的。像是身體已經(jīng)飄到了半空,某根神經(jīng)卻又死死地被拉住。總之難受得要死。
張生已經(jīng)不在了。我猛然想起還有課要上的事情。怎么他早上起來沒有叫我?連窗簾也沒有拉開?似乎他一清早便走得急急忙忙,屋子里毫無清晨的氣息。渾濁的空氣仍然渾濁,如果閉上眼睛,便與昨晚沒有任何分別。
手機沒電了,不知道幾點。睜著眼睛考慮了幾分鐘,最終決定不去上課,F(xiàn)在這樣,根本連床也懶得起。
然后,才終于舒了一口氣。
屋內(nèi)一切與昨天早上一模一樣。不是嗎?天亮了,有陽光從窗簾縫隙里透進來。盡管不那么明亮。這個城市也許從來就沒有明亮過。沒有燦爛的橙子般的陽光。哪里都灰蒙蒙的。清晨的臥室也灰蒙蒙的,衣柜灰蒙蒙的。但畢竟沒有改變。
不是嗎?
是這樣的吧?忍不住要反問。接著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床邊,側(cè)耳細(xì)聽了一陣,又向臥室門口看了一眼?蛷d的光線同樣微弱,奄奄一息。但現(xiàn)在畢竟是白天。這多么重要。
不是嗎?
我在床頭柜里找到充電器,把手機插上,然后開機。開機畫面之后,出現(xiàn)閃爍不停的時間格式。那意思是,在手機沒電的這段時間里,記憶體已經(jīng)喪失了對先前設(shè)定的記憶。必須重新做一道填空題。
所以我仍然不知道現(xiàn)在幾點。而屋內(nèi)沒有任何可以提供答案的憑據(jù)。沒有電視,沒有電腦,除非打電話給誰,問道:喂,你知道現(xiàn)在幾點了嗎?似乎毫無必要。于是我又按下取消。時間便被自作主張地被定為2000年1月1日。
放下手機。剩余的時間里我一直盯著天花板發(fā)呆。同樣的視角,同樣的孤身一人的我,同樣的天花板。和夢里一模一樣。除了時間和光線不同。這樣的同一背景的夢,我還是第一次碰見。那理應(yīng)算是一個噩夢,我想。穿著布鞋的腳步聲。嚓,嚓。從廚房,一步,一步,來到床邊。
我卻什么也沒看見。
想著想著我翻了個身,側(cè)向張生睡過的那一邊。天花板我已然盯得膩了,現(xiàn)在盯著書桌旁灰白的墻壁在看。很不純粹的灰白色,完全是光線原因所致。按理說應(yīng)與天花板有些相似,但又不是那樣。必定有許多細(xì)節(jié)不同,但一時只覺得渾濁。接著這渾濁突然傳染得到處都是。整個早上的全部感覺就是渾濁。
為什么會這樣呢?
好像哪里有些不對。但目之所及,沒有一樣不是正常的。閉了閉眼睛,再睜開仍然如此。然而心卻莫名地,毫無理由地懸了起來。
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對。
我就這樣一直呆呆地看了不知有多久。完全無心留意墻壁的任何細(xì)節(jié),只是呆呆地看。腦子里也什么都沒想。全部的注意力都在仔細(xì)體會那種異樣的感覺,似乎希望能有所收獲。
幾分鐘過去,接著又是幾分鐘。
然后,明白了那是什么——這里太安靜了。
可以說是安靜得不可思議。沒有任何聲音。差點想伸手去證實一下,耳朵里是不是被塞進了棉花。不僅是窗外,連走廊偶爾會響一下的關(guān)門聲,腳步聲,樓下低低的隱隱約約的說話聲,甚至下水道理應(yīng)每隔幾分鐘響起的水流聲,一點都沒有。
屏住呼吸又細(xì)聽了一陣,的確,這里安靜得像是連時間都靜止了。又或者,整個世界沉沉地睡去了。所有的人都消失了。
只剩下我一個。
大腦出現(xiàn)了短暫的混亂。
更多的是害怕。的確害怕。害怕打破這也許盡管是表面的寧靜,害怕一站起來,一離開這張床,原本只是緩慢發(fā)生變化的什么,會突然急劇地運轉(zhuǎn)起來,讓人措手不及。好像站在薄冰之上,稍一動作,冰面就會喀嚓喀嚓地裂開,隨即掉進徹骨的無邊無際的寒冷中去。
我的視線在屋內(nèi)巡視了一圈。好了!我在心里對自己喊了一句。無論如何要起來看看。于是小心翼翼地,用手支撐著身體,緩緩坐起。靜得能感覺到皮膚上有空氣滑過。我坐起來,停了一停,確定在坐起來的時候沒有發(fā)生任何意外之后,隨即雙腿曲起,正打算伸向左邊的地下。
這時,我看到了一雙布鞋。藍(lán)底,白花。
僅僅愣了那么一下。雙腳立刻像被火燙到似的,急促地從半空中收回,同時喉嚨里也倒抽了一口涼氣,心臟猛烈地狂跳不止。
布鞋……那雙布鞋!
嚓——嚓——的聲音從腦海里浮現(xiàn)出來,仿佛一直存在于屋內(nèi)。我抱緊膝蓋,在床上縮成一團,一動不動地緊緊盯著那雙布鞋,好像稍不留神,它就會猛撲過來。
怎么會……那里原本放著我的拖鞋,況且剛才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它是什么時候放在那兒的?腦子里急速地回憶著醒來后的種種細(xì)節(jié)。但想不起來自己是否朝地面看過。不,似乎是看過一次。但那時好像沒有拖鞋的印象,更不可能對這雙布鞋視而不見。那么,只有一個可能。
就是在我側(cè)身向右,看著書桌旁灰白色墻壁的這段時間里,那雙布鞋靜悄悄地來到了我身后。
急促的呼吸聲充滿了整個房間。怎么辦?現(xiàn)在怎么辦!逃跑,還是求助?我迅速將手機抓在手里,慌亂地按下張生的號碼,誰知接電話的是于思,再一看,慌亂之中竟然撥錯了號碼。
“喂,于思,你快過來!”我一邊顫抖著,一邊又暗自慶幸,幸好手機仍然能夠撥通。
而于思好像迷迷糊糊剛剛睡醒似的,說:“怎么了?”
“你快過來!”我壓抑著自己的聲音,生怕驚動了什么,“快過來,求你了。”
“你到底怎么了?”于思的聲音清醒了些,說,“大半夜的,發(fā)生什么事了?”
我愣住了,“你說什么?大半夜?”
“是啊,天還沒亮呢。幾點了……喂?怎么了,說話啊,喂?蘇曉?……”
我的手無力地從耳邊垂下,癱軟在床上。手機里不一會傳來嘟嘟的忙音。我只感到全身發(fā)冷。那是從脊椎深處一陣一陣傳來的寒冷。
現(xiàn)在是半夜!
這么說……我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那么,什么才是真的?
也許窗外此刻正是一片黑暗。一切死絕。沉寂。說不定推開窗就能看見。也許走廊上空無一人,所以聽不見關(guān)門的聲音,也沒有人上樓下樓。我看了看身旁空著的床鋪。也許……此刻,我旁邊正睡著張生。
還有那雙布鞋……它的真相又是什么?我所能見到的只是,藍(lán)底,白花。它放在那里,鞋尖朝外,仿佛正在等待著我穿上去……
我終于無法再忍耐下去,尖叫了一聲,光著腳從床上跳到地下,不敢再看一眼那雙拖鞋,以最快的速度沖到門口,打開門就往外跑。
等我意識到時,眼前已經(jīng)漆黑一片。門消失在背后,再想回頭已經(jīng)找不到入口。半點光亮也沒有,仿佛突然落下的黑漆漆的屏幕。任何有形的東西都無法識別,連自己的手都看不見?諝庖才c平日樓道里的不同,夾雜著一股霉味。
我靜靜地站在那兒,濃重的黑暗向手腳施加著無法言喻的壓力,將我牢牢地釘在那里。一股不可救藥的虛脫感俘虜了我,仿佛身上所有的毛孔都在黑暗中暴露無余。我的腦中只有一個念頭:不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些什么?
我伸出腳,向前試探地邁出了一小步。腳還沒確切地落到地上,便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
“蘇曉?你在這里干什么?”
是張生。聽到的第一瞬間,原本剛要松一口氣,卻猛然間警惕起來。這樣的場合,這樣的時間,張生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為什么會在黑暗中向我發(fā)問?
“張生?”我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是你嗎?”
“當(dāng)然是我。”
從聲音判斷,張生就在我前方不遠(yuǎn)處。我又問,“你能看見我?”
“能看見。你看不見我?”
“我看不見你。這是哪兒?”
聲音沉默了一下,說:“這是我們家啊。”
我想了想,的確是我們家。然后說,“我看不見,你過來扶我一下。”
“嗯,那我過來了。”
就在這時,張生的腳步聲響起:嚓,嚓,嚓,嚓……
是那雙布鞋!
我尖叫著跳起來,向后退去,一邊大聲喊著:“你別過來!你別過來!……”
眩暈感在逐漸加重。四面八方的各種聲響、光線快退鏡頭一般地從耳朵和眼皮里鉆進來。
醒來時已然大汗淋漓。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張生半笑不笑的臉。猛然間還嚇了一跳,接著很快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醒了。
又是一個噩夢。然而看到張生,仍然忍不住脫口而出,“我沒在做夢吧?”
張生卻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你又做噩夢了?”
我點點頭。張生笑了笑,就轉(zhuǎn)身去了廁所,不一會傳來刷牙的聲音。幾分鐘后,他喊道:“該上課了,快起來。”
我無力地應(yīng)了一聲。從床上坐起。地上好端端地放著我的拖鞋。窗外陽光燦爛,F(xiàn)實的感覺果然與做夢不同。聲音,光線,既真實又立體,沒有任何部分的缺失。
但,誰知道呢?誰知道這不是另一個噩夢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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