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節(jié) 魂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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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歲的于思真切地聽到那個聲音時,正是深夜。她睜開眼睛,摸索著打開床頭的臺燈。墻上的掛鐘顯示是2點多。深更半夜,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她疑惑地辨別著聲音的方向,那來自窗外。她從床上站起來,扒開窗簾,向外面看去。
一輪滿月白亮亮地浮在天空中,院子里灑滿銀白色的光芒,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然而樹木完全沒有了白天的溫馨與親和,在吹來的風(fēng)中顫抖著的黑壓壓的枝葉,發(fā)出瑟瑟的聲響。院子里的石塊看上去就像一張死人的臉。
那聲音沉默下來。于思心想,除了自己聽見,還有人聽見呢?爸爸和媽媽也醒了嗎?要不要叫醒他們?可是那聲音再也沒有響起來過。冷颼颼的風(fēng)突然吹進房間,于思打了個寒戰(zhàn),將被子裹在身上。要不要去廁所呢?她在心里猶豫著,上廁所就必須自己穿鞋,走出門,到院子的另一邊去。算了,還是等到明天再說吧。
她熄掉燈,閉上眼睛,但怎么也睡不著。月光從窗簾的邊邊角角投射進來。當(dāng)那聲音再度響起的時候,于思毫不遲疑地坐起來,這回沒再開燈,她在身上披一件衣服,掀開窗簾的一角從縫隙里向外看去。
她看見的是兩個黑黝黝的身影。兩人都穿著深色的衣服,其中一個佝僂著,走起路來有些僵硬。另一個人的手上拎著一個黑色的包裹。這么晚怎么有陌生人到自己家的院子里來?狗為什么沒叫?
黑影們一動不動地蹲在地上,像是低聲商量什么?床灰妰扇说拿娌。四下里許久都沒有動靜。看上去一切都似乎沐浴著虛幻的皎白的月光。于思紋絲不動地趴在窗戶的一角,凝視著那兩個蹲在地上的黑影,無法移開視線。
過了一會,也許是商量好了,佝僂著的那個人突然從背后拿出一根長長的東西,于思仔細辨認之后發(fā)現(xiàn)那是鐵鍬。他用鐵鍬在靠近樹干的地方挖起坑來。嚓嚓的聲音在庭院里回蕩著。于思心想,爸爸媽媽不久后就會被這聲音驚醒。但是,誰也沒有醒過來。挖坑的人對四周的動靜似乎也不在意,動作有條不紊,恰到好處。不久后,鐵鍬下就出現(xiàn)了一個大坑,這人將鐵鍬靠在樹干上,站在旁邊打量四周的光景。
坑不是很深,大概也就比八歲的于思膝蓋略高一些。稍后,他從提包里拿出一個黑黑的東西。說不定那個人要往坑里埋什么人的尸體——于思想起了父母常在私下里談?wù)摰臍⑷朔,心臟怦怦跳得厲害。但是從大小看去,也不像是人的尸體,也有可能是貓,或者嬰兒之類的。但是為什么偏要埋在我家呢?
她似乎有種預(yù)感,一件極為重要的事即將發(fā)生了。她咬緊嘴唇,不由自主地抓住自己的胳膊。如果半夜沒被吵醒就好了,現(xiàn)在后悔也來不及了,不可能當(dāng)做沒看見。她把鼻子貼在窗戶玻璃上,密切地注意著院子里的動靜。已經(jīng)不再指望爸爸媽媽會起來。如今看來,就是發(fā)出再大的聲音,他們也不會醒過來了。
那人彎下腰,輕手輕腳地將包裹里的東西放進坑里去,然后毅然決然地拿起鐵鍬填坑。填完了以后,又輕輕把表面踩平。之后拎起已經(jīng)空了的提包和鐵鍬,慢悠悠地離去了。
“第二天早上,我爸爸就死了。”于思坐在我對面的椅子上,平靜地看著窗外?Х鹊昀锏睦錃忾_得很大,大提琴低沉的聲響在頭頂以及四周回蕩著。
她理了理額前的發(fā)絲,繼續(xù)說道:“爸爸的身體很好,但是媽媽卻告訴我他是病死的。為什么一夜之間會突然生?我想起晚上看見的那兩個人,似乎沒有影子。奶奶曾經(jīng)說過,如果半夜看見沒有影子的人,一定要躲得遠遠的,因為那多半是鬼魂夜里出來找替死鬼。后來我一直認為,那兩個人是鬼,他們偷走了爸爸的靈魂,埋在樹下,所以爸爸才會死。因為很害怕,所以一直沒有將晚上看見的事情說出來,也沒想過要挖開那個坑看看。直到兩個多月以后,警察突然出現(xiàn)在我家,這才發(fā)現(xiàn)了那個坑。”
“坑里是什么?”我問。
“坑里是錢,還有一些值錢的東西。這才知道,那天晚上是兩個小偷翻進我家院子,把贓物藏在這里。后來他們在一次行竊的時候,被警察捉住,交代了其他的贓物都藏在這里。而我爸爸,也不是暴病去世的……他是自殺的。”
我無法形容心里震驚的感覺。平日里溫柔善良的于思,原來還有這樣一段慘痛的經(jīng)歷。
“從此以后我就不再相信鬼魂一說了。有時我們會把一些無法解釋的事情歸為鬼魂作祟,但是后來弄明白了,也就不可怕了。不過都是一些巧合。就像你昨天晚上,很可能是因為睡得不安穩(wěn),所以頭腳顛倒過來,這種情況誰都發(fā)生過。至于腳心的感覺,說不定是張生在你旁邊,無意中用手碰了一下。再說人有時做夢也跟睡覺的環(huán)境有關(guān),比如外面下雨,夢里可能就真的夢見下雨。比如從床上摔下來的時候,正好夢見掉下懸崖。夢是說不清楚的,但總之不過是夢,不用那么擔(dān)心啦。”她笑著看我。
我點點頭。
她又接著說:“至于張韶涵的海報,我想你可能是前段時間聽她們總是提起,所以會在夢里反復(fù)出現(xiàn)。這些都不用放在心上,不去想它,也就不會夢見了。”
“呵呵,好,不想了。”我做出輕松的表情。
大提琴仍然在低沉地回響著,偶爾能聽見杯碟碰撞的清脆聲響和人們低低的談話聲。窗外的陽光很刺眼,但與我們沒有絲毫關(guān)系——夏天坐在有空調(diào)的房間里,每每想到這點就不禁有些恍惚。即使是白天,世界大概也分成很多個吧。
我們在咖啡店一直坐到太陽下山。正打算去吃晚飯的時候,林子突然打電話來,問我晚上有沒有時間。
“干嗎?有安排?”我問。
“陪我去一下青山吧。我去舅舅家拿東西。”
“干嗎非要晚上去啊?”
“舅舅家只有晚上才有人在啊,白天都上班去了,再說白天那么熱,也不想跑那么遠,正好我還有點關(guān)于晶晶的事情想和你講。”
我看了看于思,說:“于思也在,要叫她一起去嗎?”
“于思也在?”林子顯得有點不自然。
我明白的,她一直和晶晶來往密切,和于思關(guān)系非常一般。
于思似乎明白了什么,說道:“我不去了,你們?nèi)グ,我感覺有點累。”
我說:“好吧,我在咖啡店等你,一起吃晚飯。于思不去了。”
“哦,好,我馬上過來。”說罷林子就掛了電話。
我放下手機,于思說:“今天有點累,想早點回去休息。”
我表示理解地點了點頭,“那一起吃晚飯吧。”
咖啡店就在學(xué)校附近,林子不一會就趕了過來,我們?nèi)齻人一起吃了晚飯,但是在吃晚飯的時候我覺得她們兩個都很不自在,好像都有點小心翼翼。這是怎么回事呢,我無法找到答案。吃完飯后,于思先回了寢室,我和林子走到公交車站,等待著81路的到來。所謂青山,實際上是一片區(qū)域的總稱,那附近并沒有山,但的確離市區(qū)很遠,只有這輛晚上12點收班的公交車才到那里。我們坐上車的時候已經(jīng)是8點多了,如果速度快的話,12點以前應(yīng)該能夠回來。畢竟到青山大約要行駛一個小時。城市不知是何年何月開始變得龐大和雜亂起來的,也許某個時期,它曾經(jīng)只有一個小鎮(zhèn)般大小,人們用步行可以到達任何一個地方。城市的周圍應(yīng)該是無人居住的荒野,包括了墳地、獵場、山林,后來城市逐漸擴大,樹木自然被砍伐了,那么墳地呢?大約也被鏟平,在上面蓋了房子。總有人知道一片土地的歷史,然而土地的歷史最終也會被遺忘掉。
林子背了一個很大的帆布背包,也許是因為要裝東西,才背了那么大的包,現(xiàn)在里面空空扁扁的,像是一件倒掛著的衣服。我坐公交車的時候有個習(xí)慣,就是不愛說話,只要上車,好像就講不出話來,看著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車上的人好像都是這樣,夜間的公交車里只聽見引擎沉悶的聲響,或是偶爾有人打手機說那么一兩句。車上的人并不多,一路上三三兩兩地下了又上,上了又下,走了大概三十多分鐘后,道路兩旁的景色開始變得蕭條起來。城市仍然是城市,只是路上的行人和車輛較少,稍微偏遠的地方就是這樣的。
公車在一個十字路口停下,等紅燈亮起來。引擎低沉的突突聲在車廂里響了一陣,突然停了下來。噪音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好像還有點不適應(yīng),連沉默也變得巨大起來。然而綠燈一直不亮,十字路口的那邊也沒有任何車輛通行,司機看了一陣,似乎是決定闖紅燈了,于是發(fā)動車輛。引擎突突突地響了一陣,但怎么也發(fā)動不起來。
車上開始有些騷動。大家都焦躁不安地看著忙碌的司機。最后,司機檢查了一下車前部的引擎,無奈地對大家說:“沒辦法,熄火了。”接著下車,向路的兩旁張望,希望碰見一輛其他的公交車,能把車上的乘客捎上。
“啊,怎么辦?”林子在我身邊低聲說道,“我還要把張韶涵的海報帶給別人呢,這下來不及了。”
“什么?”我吃了一驚,“你把海報也帶來了?不是說要到舅舅家拿東西嗎?”
“是要到舅舅家拿東西啊,但是那個人也住在青山,就順便帶給他了。”
“什么人啊?你不是很喜歡那張海報,怎么又要送人?”
“也是張韶涵歌迷會的,前幾天在網(wǎng)上碰見她,她知道我這兒有這張海報,說要拿張韶涵的簽名CD跟我換,她也想要這張海報很久了。我想了想,簽名CD也是很難弄到的,所以答應(yīng)了跟她換。”
我心里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希望那個要林子送海報的人住在林子舅舅家附近。
車上除了我們,還有三個人。一個坐在我們前面,從背影看是個很年輕的女人,此刻正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機,雙臂偶爾動一下,好像在發(fā)短信。還有一個在左前方的第三排,是個中年人,夾著一個手提包,正焦急地看著窗外的司機,時不時小聲嘀咕幾句。最后一個坐在左后方,一個瘦高的年輕人,坐立不安的樣子,同樣看著窗外的司機。
奇怪的是,車輛熄火已經(jīng)有二十多分鐘了,但是居然沒有一輛車從這里經(jīng)過。沒有出租車,沒有貨車,沒有任何小型車輛,甚至連自行車也沒有,更沒有行人。紅燈在車頭前方虎視眈眈,就是不肯變成綠的。
司機在路口張望了一陣,突然向前跑去。瘦高的年輕人噌地站起來,從窗戶探出頭去,對司機大喊了一聲:“喂,你去哪兒?”
但是司機似乎沒聽見,頭也不回地消失在了路口。
“可能是到前面哪個路口攔車去了吧。”坐在我們前面的年輕女人回過頭來說。她的話也是對大家說的。
“我還要去送貨呢,現(xiàn)在都來不及了。要趕在11點之前把貨送到啊。”瘦高的年輕人焦急地看著手表,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我也趕時間,老婆還等著我回家呢。”坐在前面的中年人說。
“不行,我要下車了,跑過去搞不好還來得及。”瘦高的年輕人噔噔幾步跑到車門前,跳下車去,在馬路上跑起來,很快消失在前面的不遠處。
他這一走,剩下的幾個人似乎都有點動搖。司機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這樣死等下去也不是辦法。
“你們到哪兒?”前面的女人語氣和藹地問。
“我們到青山小區(qū)。”林子說,“你呢?”
“在你們前一站,正好順路。要不我們一起下車到前面路口看看?這么晚了也好有個伴。司機看來一時半會兒是回不來了,就算回來,也一樣是要坐另一輛車,與其等下去,不如到前面攔車。”
我和林子互相看了看。司機確實還不見蹤影,到前面路口看看也好。時間那么晚了,如果不早點到林子的舅舅家,恐怕晚上就回不來了。于是采納了她的建議。
“你到哪兒呢?”年輕女人又問前面坐著的中年人。
“我也到青山,住在那兒。”
“那一起走吧。如果能攔輛車,正好坐下四個人。”
中年人看看手表,也答應(yīng)了。
于是我們四人一起下了車。順著這條路望去,前后左右都沒有任何車輛、行人,這根本不像是10點多的城市街道,就算是凌晨,也會偶爾有車輛通過的,F(xiàn)在是怎么了呢?路上除了我們,居然什么也沒有。
我們沿著81路的路線向前走著。一路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走過了一個路口,仍沒有看見一輛車,也沒有看見沿著這條路跑開的司機。年輕女人說她在一家公司做文員,這么晚下班還是第一次,一路上幾乎都是她在跟我們說話。那個中年男人一直比較沉默,總是緊緊地把那個手提包抱在胸前。走到第二個路口時,終于看見了人群。一輛救護車從我們身后呼嘯著開過去。奇怪了,剛才怎么不見救護車呢?好像是突然冒出來的。
“前面好像發(fā)生車禍了。”年輕女人說。
的確,前面的路邊,停著一輛貨車,一輛警車,貨車正撞在路邊的電線桿上,車頭已經(jīng)變形,不知道司機怎么樣了。我們加快了速度,向那里走去。大概是深夜的緣故,圍觀的人并不多。然而總覺得奇怪,這些人,這些車,是什么時候冒出來的?我們走了這么久,總應(yīng)該看見一個兩個,但是剛才卻一直走在無人的道路上,這真讓人想不通。
走近以后,我們看見醫(yī)護人員正從駕駛室里把司機抬出來,放在地上的擔(dān)架上,進行基本的搶救。當(dāng)我們看清司機的臉時,不由得毛骨悚然。
他正是剛才在公交車上第一個下車的年輕人。不會是剛下車去送貨,就……
幾分鐘后,搶救停了下來。其中一個醫(yī)護人員無奈地搖了搖頭,對交警說:“不行了。”然后將人抬上了車,又呼嘯著離開了。旁邊幾個人議論紛紛。一個聲音傳入我們的耳朵。
“都一個多小時了,能不死嗎?”
一個多小時?!我看見林子的臉一下子變得慘白,年輕女人和中年男人的臉色也不好。
從那個年輕人下車到現(xiàn)在,不過是二十多分鐘,而車禍卻發(fā)生在一個多小時前,也就是說……
“我們還是走吧。”一直沒開口的中年男人突然驚慌地說道。
于是我們匆匆地離開了事故現(xiàn)場。此后的路上,大家一直沉默著。很快,我們發(fā)現(xiàn),路上又變得一個人、一輛車也沒有了。
“剛才那個……”林子的聲音有些顫抖,“不會是鬼吧?”
“不知道……大半夜的別說那個字。”我也有點害怕。
“據(jù)說十字路口經(jīng)常會遇到鬼魂,”年輕女人幽幽地說,“如果我死了,大概也會在十字路口走來走去吧。”
不知道她為什么會突然說這種話。從剛才看到貨車司機開始,這個年輕女人和中年男人似乎都變得有點不對勁了。
“不管怎么樣還是不要死的好。”中年男人說,“比如我吧,其實已經(jīng)半年多沒工作了,可是我都不敢跟老婆說,因為她也下崗一年多了。每天早上我假裝去上班,其實是在找工作。我也根本不趕時間,只是老婆如果看我這么晚還不回家,會打電話到公司去問,那就糟糕了。我已經(jīng)四十多歲了,還是一事無成,家里小孩上學(xué)的學(xué)費都是借來的,有時想想真不想活下去。也想過自殺……”說到這里,他突然停住,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臉色突然變得十分難看。他慌忙打開自己的手提包,從里面拿出一個瓶子。那是一罐透明的液體,盡管蓋子塞得很緊,還是能隱約聞到汽油的味道……
他似乎松了一口氣,“還好,還好,幸好瓶子還是滿的,還沒有用……”
“其實,”年輕女人說,“我和你也差不多的。我和男朋友……應(yīng)該說是以前的男朋友了,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我們上同一個小學(xué),同一個中學(xué),高中時也約定好考同一所大學(xué),最后也真的如愿了。但是大學(xué)畢業(yè)的那天,他卻告訴我,他在大學(xué)里早有了另一個女朋友,而我居然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他們已經(jīng)相處了半年多。我和他分手了,但是分手以后不知道為什么總是忘不了他。就在前幾天,聽說他和那個女人一起外出旅游時,發(fā)生了事故,兩個人都死了。如果那個人還在這世界上,即使不是我的男朋友了,心里總覺得還有個牽掛,至少這個人還在。但是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死了,我好像一下子失去了活著的意義。我今天剛剛?cè)チ怂,出來以后,過馬路時很想向哪輛車撞上去,死了算了。幸好當(dāng)時看見這輛回家的公交車,才沒有做那樣的傻事。”
我現(xiàn)在真的覺得兩個人有些不對勁了。這個晚上怎么了,他們怎么突然開始講起自己的這些事?林子和我攥在一起的手都開始變得冰涼。此后我們就一直在路上走著,我?guī)缀醪桓液瓦@兩個人說話,心里焦急地盼望著能出現(xiàn)一輛出租車,趕緊辦完今天晚上的事,然后回家。
但是我們始終沒看見任何車輛。又走了十多分鐘以后,突然路邊的遠處出現(xiàn)了一點火光。那里著火了嗎?我們停下來,向那里張望著,那似乎是一棟樓房的樓頂。
“是那里……”中年男人呆呆地望著那點火光,低聲地喃喃自語道,“怎么會?不是沒用嗎?怎么會這樣……”
接著,他突然向那個方向跑去,很快消失在建筑物在地面投下的黑暗之中。
“他不會也是……”林子低聲在我耳邊說道,聲音比剛才顫抖得更厲害了。
我們不約而同地看了一眼同行的最后一個伙伴。年輕女人一直低著頭,頭發(fā)垂下來遮住大半個臉,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我們刻意和她保持著距離,不住地用眼角觀察她的動靜。我和林子的手心都在不停地冒汗,時間越長,兩只手越像是要粘在一起。
走了一陣,林子終于忍不住了,她站住,拉緊了我,對年輕女人說:“你不會也已經(jīng)死了吧?”
她抬起頭,似乎林子的問題在她意料之中,她笑著向我們伸出手來,“摸摸我的手。”
我壯著膽子伸手摸了一下,是溫?zé)岬摹?br /> “是熱的。”我對林子說。她也伸手去摸了一下,然后舒了一口氣。
“不好意思。”林子笑了,“主要是剛才……呵呵。”
年輕女人頗為理解地點點頭,“要是我,也會懷疑的。啊,終于有車了。”
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我們看見一輛出租車遠遠地開過來。這對我們來說無疑是最大的安慰。而且,上帝保佑,還是空車。我們連忙伸手去攔,車輛在我們面前拐了個彎,然后停下。
我們分別坐上了車的后排,年輕女人坐在最里面,我和林子坐在外面。
“到青山。”林子說。
然而上了車才發(fā)現(xiàn),應(yīng)該讓年輕女人坐在外面的,她比我們要先下車。但是車輛已經(jīng)啟動了,只有到時候我和林子下車讓她出來。我看了看表,11點過一點,現(xiàn)在似乎離青山也不遠了,說不定還能趕最后一班公車回去。車上我們都沒有說話,也許大家都有些疲憊。
幾分鐘后,到了年輕女人說的那一片住宅區(qū)。林子急忙叫司機停車,說要下一個人。
我們打開車門,我先下了車,然后是林子,最后是那個年輕女人。她出來后,我和林子又上了車。但是這時,司機突然很奇怪地回頭看我們。
“怎么又上來了?”他問。
“沒有啊。”林子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但是很快,她猛地看向我,一張臉霎時變得慘白。
我們回頭看去,在車輛后方的道路上,根本沒有那個年輕女人。
我努力向司機擠出一個笑容,“沒什么,看錯路了,還是到青山吧。”
我不敢告訴他,其實剛才,還有第三個人。
……
“你是說,你又做噩夢了?”張生頭也不抬地說。
“嗯。就在公車上,睡著的那么一小會,做了這個噩夢。到站的時候林子叫我,才發(fā)現(xiàn)只是個夢,虛驚一場。不過后來海報終究還是沒送到那個人家里,剛一下車,林子的手機就沒電了,找不到那個人的電話號碼,只好下次再送去。后來我們到她舅舅家拿了東西,然后就一起回來了。”
張生抬起頭,仔細地盯著我的臉看了一陣。
“不,你不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做夢的。”
“什么意思?”
“晚上你根本就沒和林子出去啊。晚飯后你就回來了,說很累想睡一覺,然后就睡著了。”
我驚訝極了。
“怎么會呢?我明明記得和于思坐在那個咖啡店里?斐酝盹埖臅r候,林子打電話來,說要我們在那里等她,再然后于思回了寢室,我就和林子一起出去了。”
“你下午6點多回來后,說是有點累了,就睡了,你看,”他指了指床上的被單,“你睡過的痕跡都還在的。”
的確,床單上有一個皺皺巴巴的人形,枕頭中間深陷下去。而早上我出門之前,明明是整理好了的?墒俏覅s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我下午6點多曾經(jīng)回來過。我只記得,和林子坐最后一班車回來以后,看見張生正在桌前看書,就沒說話,直接躺在沙發(fā)上休息了一下,再醒來時已經(jīng)是深夜1點多了。
“那么,我應(yīng)該在床上醒過來才是,為什么會在沙發(fā)上呢?”
“你的確是在床上醒來的,大概就是半個小時前,你起來倒了杯水,喝了幾口,迷迷糊糊又倒在沙發(fā)上睡著了。水杯現(xiàn)在還在茶幾上呢。”
我面前的確有個水杯,里面剩下淺淺的一層水。
“我覺得,你的問題真的很嚴重。”張生憂慮地看著我,“要不要考慮去看一下醫(yī)生?”
我靜靜地想了一下,隱約覺得,我似乎在下午6點多回來過,然后躺在床上睡著了,我可能也確實喝過水。
“可能是我最近休息不好吧,噩夢做得太多,所以精神有點恍惚。過一陣看看再說吧,實在好不了就去看醫(yī)生。”
“或者開點安神的藥先吃著也行。”
我點點頭,沒再多說什么。又困又乏的感覺仍然沒有散去——即使按照張生所說,我已經(jīng)睡了六七個小時。我去洗了個澡,出來時看見張生放在沙發(fā)上的背包。
“你今天沒去上課?”
他沉默了一下。
“嗯,沒去。”
“怎么不去呢?”
“突然不是很想去,就在家里待了一天。”
“哦。”
我拖著疲倦的身體,倒在床上,連動也懶得動一下,就這樣睡著了。
半夜我醒來過一次,蒙蒙眬眬聽見窗外有雞在叫。我翻了身,從床頭柜上拿起手機看了看,上面的時間顯示是凌晨4點多。而張生仍然坐在房間一角的桌前,不知道是在看書,還是埋頭睡著了。我的隱形眼鏡早已摘下,眼前模糊一片,看不清張生的樣子,只感到臺燈的光十分刺眼。我說:“張生,你聽見雞叫了嗎?”
他沒有回答。而我實在太困,抬起右手放在額頭上,遮住一部分光,接著睡過去。
第二天早上,鬧鐘響了。我剛一醒來,便想起凌晨看見張生還沒睡覺的事。接著,我發(fā)現(xiàn),我的頭再次放到了床的尾部,而腳正放在枕頭上!
我急忙推醒張生。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
“干嗎?”
“你睡覺的時候有沒有看見我頭和腳顛倒過來?”
“什么頭腳顛倒……”他的眼睛又快要合上了。
我又用更大的力氣推他。
“我今天醒來又是這樣了。”
他的眼睛總算是睜大了一些。他看看我,明白了我說的意思。
“那你做噩夢了嗎?”
“沒有。”
“那有什么關(guān)系。你本來睡覺就不是很老實。”
不對,在此之前,我睡覺一直都很安穩(wěn),連被子也沒踢過,臨睡前什么樣子,醒來就是什么樣子。然而張生又睡著了。已經(jīng)8點了,我急匆匆地從床上下來,沖到衛(wèi)生間里,洗臉、刷牙,然后穿好衣服。我心里很不安。非常非常不安。為什么,一連兩個早上,我醒來時都是頭腳顛倒著?這與那個夢有關(guān)系嗎?姜為說,睡覺時別把腳放在枕頭上就行……接下來,會不會又發(fā)生些什么……
我拎著在樓下小吃店買來的早點,一邊吃,一邊沿著東湖向?qū)W校走去。一路上總是碰見晨練的人和騎自行車的人。今天并不是一個好天氣,一大早就陰云密布,即使是東湖邊也沒有一絲風(fēng)。在這樣的天氣里,我總是渾身不適,上腹部的肌肉痙攣著,呼吸也很不順暢。好像有什么一直在身體內(nèi)部,沉甸甸地拽住五臟六腑一般。我走在路上好幾次都在猶豫,今天要不要去上課,但是想來想去,卻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走了很遠的路,學(xué)校就在前面不遠處,于是又強忍下來。
好不容易,終于到了宿舍樓底下。門口站著一群人,正圍著一個地方指指點點,一輛警車停在門口。發(fā)生什么事了嗎?我看了警車一眼,里面沒有人。我接著走到那群人旁邊,從縫隙往里面看,發(fā)現(xiàn)地上有一個人形的圖案,是用粉筆畫的。這種情況我很熟悉,電視里經(jīng)?匆,是發(fā)生了兇案的現(xiàn)場。怎么,難道這里發(fā)生了什么?旁邊的人議論紛紛,我站在一旁,聽了半天也沒聽出個所以然來。胸口實在悶得不行,于是站了一陣,就走上樓去。
“你的臉怎么白得這么厲害?”于思看見我,驚訝地問。
我無力地笑笑,“有沒有水?”
她連忙給我倒了一杯。
“可能有點暈吧,今天天氣很悶,再說也沒休息好,半夜總是醒……我跟你說,早上我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又是頭腳顛倒著。”
“又做那個夢了?”
“夢倒沒有做,因為昨天晚上根本連睡都沒睡好。張生一直坐在桌前看書,燈開了一晚上。半夜醒過來還聽見雞叫。”
“不會吧,雞叫也能吵醒你?”
“可能是睡得不安穩(wěn),先醒了,然后碰巧聽見了雞叫。對了,樓下怎么了?”
“張師傅死了。”她說。
天蒙蒙亮的時候,203寢室的女生賈梅就已經(jīng)醒來,和平時一樣,她穿好衣服洗完臉,就要去東湖邊跑步了。賈梅走到一樓,正打算叫收發(fā)室的張師傅開門的時候,發(fā)現(xiàn)宿舍的大門已經(jīng)打開,張師傅不知道哪里去了。接著,她看見門外不遠處的路邊躺著一個人,一動不動。這個人穿著背心、短褲,腳上只穿著一只拖鞋,而另一只被丟在了門口。賈梅第一眼就知道,這不是一個醉漢。他面朝下躺在地上,沒有一點活人的氣息。當(dāng)時她第一個念頭就是,他是不是暈倒了?賈梅緩緩地走過去,蹲下來查看。這時她立刻發(fā)現(xiàn),這個人就是宿舍樓下看門的張師傅。于是她叫了一聲“張師傅”。但是地上的人沒有回答。她又伸手去推,摸到了張師傅已經(jīng)變得冰冷的胳膊。
賈梅開始覺得有些不對,她用了很大的力氣,將張師傅的身體翻過來。不久后,203寢室的女生們被驚惶失措的賈梅叫醒。她喘著氣,一只手扶著門框,全身顫抖著說:“快來人。垘煾邓懒!”
警車和救護車幾乎同時到達。張師傅的尸體被一大群學(xué)生圍著,據(jù)說臉上的表情極其可怖,眼睛睜得很大,嘴也張得十分夸張,臉上隱約透著青白的顏色。當(dāng)時在場的人聽見警察作出初步的鑒定,認為死者是心臟病發(fā)而猝死,死亡時間大概是凌晨3點左右。早上7點多,尸體被救護車運走,警察則留下對學(xué)生進行問話。
我目瞪口呆地聽于思講完這些,仍然有些不敢置信。昨天,我還看見張師傅好好地坐在收發(fā)室里看報紙,今天怎么就死了?而且,張師傅的身體一向很好,還經(jīng)常幫我們拎行李,一口氣爬上五樓都不在話下,這樣的人,怎么會有心臟病呢?
“別想了。”于思說,“走吧,快上課了。”
我點點頭,這時猛然發(fā)現(xiàn),從剛才開始,寢室里就一直少了個人。
“林子呢?”我問。
“昨天晚上就沒回來,大概在舅舅家過夜了吧。現(xiàn)在說不定已經(jīng)在教室里了。”
“你說什么?”我的心臟一下子怦怦地狂跳起來,“你說昨天林子去了她舅舅家?”
于思奇怪地看著我,“昨天不是你們兩個一起去的嗎?”
“等一下,”我深吸了一口氣,“于思,我問你,昨天下午,我們是不是在一起喝咖啡?”
“是啊。”
“一直喝到下午6點多?”
“差不多是這個時間吧。”
“然后呢?”
“然后林子就打電話來,說要你陪她去舅舅家拿東西。當(dāng)時我說想回寢室,就不去了,然后你們兩個就出去了。”
怎么會是這樣?張生昨晚明明說,我是下午6點多就回去了,然后睡了一覺,我好不容易相信了他,現(xiàn)在,于思又說,我昨天的確是和林子去了林子舅舅家。究竟哪一個才是真的?難道,我又在做夢?
對了!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昨天林子是帶著張韶涵的海報出去的,那么,如果張韶涵的海報還在寢室里,就證明張生的話是對的;如果不在了,就證明林子的確是去了舅舅家。
于是我抬頭向林子的床上看去。
原本貼在墻上的海報,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那里是空白一片,隱約可見透明膠的痕跡。
“難道我不是在做夢……”我呆呆地看著于思,她一臉的莫名其妙。
“怎么了你?你在說什么啊?”
我完全糊涂了,發(fā)現(xiàn)張韶涵的海報不見了之后,就更加糊涂了。海報不見了,加上于思的話,說明昨天,我確實陪林子去了她舅舅家。那么,張生說的是假話了?他為什么要說假話?但是,難道他真的說了假話嗎?
“哎,算了,邊走邊說吧,快遲到了。”于思打斷了我思緒。我看了看手表,的確快遲到了。我拿起書本,和于思一起走出門去。
樓下那個用粉筆畫的人形仍然在地上,好像具有了某種生命一般,躺在那里說“我就是以那樣的姿勢死掉的”。
張師傅,他為什么會在凌晨3點醒來?是什么讓他決定打開門走出去?如果只是單純的心臟病發(fā),他的一只鞋為何會丟在門口?
想到這些問題,以及可能成為答案的答案,我的后背就開始發(fā)冷。然而這種不安的感覺,卻不是從剛才開始的,也許是很早很早以前。
我們到達教室的時候,已經(jīng)開始上課了。我和于思躡手躡腳地走進去,為了不引人注意,坐在了最后一排,但老師還是給了我們一個責(zé)備的目光。我打開筆記本,卻完全無心聽課,而是一直用眼睛從第一排掃描到最后一排。
“林子不在教室里。”我低聲對于思說。
于思也挨個看了一遍,然后點點頭,“確實沒來。不過別擔(dān)心了,她舅舅家那么遠,說不定她現(xiàn)在正在趕公車過來。”
她提醒了我。的確,林子舅舅家遠在青山區(qū),坐車要一個多小時才到學(xué)校,她不來上第一節(jié)課,也是合理的。
我開始等待,等待林子急匆匆地從外面進來,然后吐一下舌頭,笑著說:“我遲到了。”
但是第一節(jié)課、第二節(jié)課都過去了,林子一直沒有出現(xiàn)。中午,我和于思在食堂吃了飯,在寢室待到下午2點上課。最后,下午4點半下課時,仍然沒看見林子。
寢室里,我拿出手機,給林子撥了一個電話,但是她關(guān)著機。我開始有些焦慮,一言不發(fā)地坐在床上。
“沒事的,她可能就是在舅舅家待了一天。”于思安慰我說。
“我真的……昨天和林子一起去舅舅家了?”我猶疑著開口。
“對了,我還沒問你呢,早上你莫名其妙地說什么做夢,是怎么回事?”
“我現(xiàn)在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我對于思講起了昨天和林子一起出去,在公車上做夢,接著回到家里,睡了一覺醒來,卻被告知,我從來就沒和林子一起出去過,我是從6點多就開始做夢了。
“本來我都相信了張生的話,以為自己的確在做夢,但是今天你卻告訴我,我和林子昨天晚上去了她舅舅家。”
“我也有點糊涂了,”于思一臉迷惑地在我對面坐下,“可是昨天你的確和我一起喝過咖啡,而且昨天林子也確實給你打了電話的,對了,你看看你的手機上,有沒有昨天林子的電話?”
對啊,我怎么沒想到。我快速地拿出手機翻看。果然,昨天下午5點47分,有一個和林子的通話記錄。
“有。這么說,昨天的確和林子出去了。但是張生又為什么要騙我呢?”
于思低頭思索了一陣,然后說:“我覺得,倒有一個可能,張生沒騙你,而你也確實接到過林子的電話。”
“那不是互相矛盾嗎?”
“不矛盾。是這樣的:你昨天下午接到林子電話以后,就在店里等她,之后她也來了,你們出門去的時候,你突然不想去了,于是就回了家,然后睡著。林子一個人去了舅舅家。因為你下午才和林子見過,所以回家后做了一個關(guān)于林子的夢,也不奇怪。這樣就可以解釋,為什么我說你和林子出去過,而張生又說你6點多就回家了。實際上,我也不清楚你昨天晚上到底和林子出去了沒有,當(dāng)時你接完了林子的電話,我就回學(xué)校了。”
于思說得有道理,很可能是這樣的。如果假定為張生和于思說的都是真的,那么就只有這一種可能:林子是一個人去的舅舅家。
我的心里一陣釋然。但同時另一種不安又冒了出來:我不會真的有些精神恍惚吧?
“等林子來了,我再問問她就知道了。”我說。
晚飯后,我回到家里。張生又比我早回來,我下意識地看了看他放在沙發(fā)上的背包,看樣子今天是去上了課的。
“我們宿舍的張師傅死了。”我對張生說。
“啊,什么時候死的?”
“說是凌晨3點左右吧,心臟病發(fā)作。”
“哦。真沒想到。”
我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陣他的臉。我說:“張生,你最近有點不對勁。”
“為什么這么說?”
“你最近不愛跟我說話了,而且……還有點……說不上來。”
“是嗎?赡苁亲罱獙懙恼撐聂[的,有點心煩。”
我沒再說話了。但是我覺得,張生的不對勁,不僅僅是論文的原因。但又是為什么呢?他變得讓人難以琢磨。每次看到他,都覺得有什么東西在他的身上,沉甸甸地壓著。他開始變得對周圍的事情漠不關(guān)心,包括剛才說到張師傅的死……
想到這里,我心里突然好像有什么東西閃了一下。
剛才,張生聽說張師傅死了的時候,為什么會說那樣一句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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