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節(jié) 夜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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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我聽過這樣一個鬼故事。說的是在一個暴風(fēng)雨的夜晚，一個村子里有戶人家，正準(zhǔn)備熄燈睡覺的時候，聽見院子里響起了巨大的敲門聲。砰砰砰，砰砰砰。吵醒了正在睡眠中的孫子。爺爺和奶奶商量了一陣，最后決定還是開門看看，也許是過路的人想借宿，或者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地方，畢竟天氣這樣惡劣。爺爺披上一件衣服，走到院子里，打開了門。門外站著一個渾身濕透的中年男人，看上去十分狼狽，他說自己是要去鄰村走親戚的，但是卻遇上暴雨，無法繼續(xù)趕路，問能不能在這里借宿一晚。爺爺正猶豫的時候，小孫子突然大聲哭起來。于是他對那個陌生人說，他需要和家里人商量一下。說罷，返回屋中。
他剛一進(jìn)門，奶奶就拉住他，神色慌張地說，別讓那個人進(jìn)來。看見奶奶這樣的神情，爺爺答應(yīng)了她，然后走到門口，對那人說，小孫子見了陌生人就要哭鬧，所以不能留他住宿。陌生人只好黯然離去。
后來，爺爺問奶奶，為什么不讓別人住宿呢，這么晚了，外面又刮風(fēng)下雨的，叫他一個人去哪里好？奶奶說，你知道剛才孫子為什么哭嗎？因為他看見，在那個陌生人背后，還跟著一個披頭散發(fā)滿臉鮮血的女人。爺爺頓時嚇出一身冷汗。
幾天后，從鄰村傳來消息，說有一戶人家發(fā)生了兇殺案，丈夫殺了妻子，然后逃走了。而案發(fā)的時間，正是陌生人來敲門的那個雨夜。
這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鬼故事。但那時我們樂此不疲地反復(fù)地講述著它，覺得它真的很恐怖。而我怎么也想不起，這個故事最初是從哪里聽來的。是爸媽講的嗎？他們似乎不怎么講鬼故事給我聽。是從同學(xué)那里聽來的嗎？不對，我清清楚楚地記得，我是第一個講出這個故事的人。是《故事會》上看來的嗎？也好像不是，按照這個故事的篇幅，如果刊登出來，頂多是一個豆腐塊般大小的版面，況且就故事本身而言，也并不怎么新鮮。每每想到這個問題，都讓我很頭疼。
也許它是以某種隱秘的方式被告知的。也許是某個夜晚，當(dāng)我迷迷糊糊躺在床上，一個細(xì)微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它講了這個故事，然后被我記住。在我們一生的記憶之中，也許只有兒時的記憶最為光怪陸離，也最真假難辨。我們的眼睛在那時是否真的看見過什么別人看不見的東西，但后來又被遺忘了？我們長大后，再看嬰兒，他們躺在搖籃里，經(jīng)常盯著空白的天花板，或者人的身后，仿佛那里有什么正吸引著他們的視線。
那里究竟有什么呢？
據(jù)說在我小時候，父母從來沒有教過我說話。媽媽說我是在睡覺的時候?qū)W會說話的，她看見我閉著眼睛躺在襁褓里，嘴里發(fā)出模糊不清的聲響，日日如此，直到后來莫名其妙地說出了第一句話。媽媽說，我說出來的是一個非常奇怪的詞語，但她不記得是什么詞了。
我經(jīng)常想象那時的情景。嬰兒床的旁邊，一雙眼睛日日夜夜看著我，我也看著它，不知道那是什么。它移動的時候，我的眼睛也隨之移動。它時而在天花板，時而在柜子上方，時而趴在媽媽的肩膀上。讓嬰兒來了解這個世界未知的一部分，是再好不過的選擇，因為當(dāng)他們長大后，便會忘記這些未知，因而也就沒有了恐懼。之后才會健康的成長，讀書，工作，賺錢，做正兒八經(jīng)的事——至少一部分人的確是這樣的。
然而我們真的永遠(yuǎn)和它告別了嗎？你明明放在抽屜里的筆為什么隔天卻跑到了床底下？你臥室的墻壁附近沒有水管，最近也并不是梅雨季節(jié)，為何墻上會有一個發(fā)黑的水��？無風(fēng)的時候，虛掩著的門為何緩緩打開？你的狗為什么總是沖著一塊空地狂吠不止？突然停電的那一瞬間，你看見了什么？走在路上，突然有人叫你，你回過頭去為何什么也沒看見？
有人會說，如果它真的存在，那為什么我從來沒看見過一次？好吧，請你看看桌上的杯子。它真的是你的杯子嗎？還有莫名其妙飄進(jìn)你家窗戶的樹葉，乃至你再熟悉不過的一件襯衣，你真的清楚它們是什么嗎？
一種沒有形體的東西，反過來說，它可以是任何形體。比如你的右手小拇指，請你現(xiàn)在就看看它，它是否在某些時刻莫名地顫抖了一下？我們之所以看不見它，也許并不是因為我們真的看不見，抑或是它真的不存在。也許還有第三種可能：它就在我們周圍�？梢允潜�，可以是樹葉，可以是一個拖把，可以是一根手指，可以是一件衣服，可以是枕頭、被子、床單，可以是拖鞋，甚至可以是一束光，一片黑暗。
或者，一張海報。
生活中的每時每刻，我不能確定我吃下了什么，遇見了什么人，走在哪一條道路上，我坐著的公車將開往哪里，因為我真的并不知道它們是什么。比如我現(xiàn)在坐在電腦前，然而它真的是臺電腦嗎？如果它真的是臺電腦，那么，我為什么會寫下如此奇怪的話？而電腦又是什么呢？構(gòu)成一個芯片的物質(zhì)，它們是不是可以被我們完全了解？
再比如，張師傅，他臨死前究竟看見了什么？是什么讓他在凌晨3點多，衣服也沒穿好，就打開了大門，走出去？他的腳上為什么只穿著一只拖鞋，而另一只卻在門口？從門口到他倒下的地方，這幾米遠(yuǎn)的路程里，他有沒有發(fā)覺自己的鞋少了一只？
我們的生活里無處不是一個迷宮。我們以為杯子就是用來盛水給我們喝的，但是卻無法知道它哪一天突然掉在地上碎掉。我們將碎片掃進(jìn)垃圾桶，之后把垃圾袋丟在垃圾堆里，后來整堆垃圾被送去了垃圾場。再然后呢，碎片們都去了哪里？它們會不會在某一天再次回到這個房間，以另一種形式存在？我們不知道。
我們走不出這個迷宮，活著時是這樣，死后也同樣如此。
“事情也許不像你想象得那么玄。”于思說。
“我也但愿它是這樣。但是晶晶為什么至今還沒有消息？即使出外旅游，也沒有必要天天關(guān)機(jī)，她的手機(jī)卡是可以全國漫游的。還有，”我拿出手機(jī)，“昨天半夜，林子發(fā)來短信，說她在舅舅家住幾天，就先不回學(xué)校了，讓我?guī)退埣佟?rdquo;
于思接過手機(jī)看了看，“那不是很正常嗎？以前她也在舅舅家住過。”
“但是，當(dāng)我再打過去的時候，她又關(guān)機(jī)了，和晶晶一樣。這難道是個巧合嗎？”
“這個……我也不知道……但是總覺得，應(yīng)該沒你說的那么玄，即使出了什么事，也是人為的吧？”
“好。晶晶失蹤的前一天……姑且先算她失蹤吧，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殺死晶晶的夢，最關(guān)鍵的是，我夢見了張韶涵的那張海報，在夢里，我被關(guān)在了防空洞，最后居然從海報中爬出來。而為此付出的代價是，必須殺死晶晶。這讓我想到傳說中的替死鬼一說。在夢里我很可能就是被從海報里爬出的另一個鬼魂當(dāng)成了替死鬼，因而死掉的。這是一個循環(huán)，不斷地有人死去，從海報里爬出，然后又去殺人。我在防空洞所在的山上醒來，這也不是一個巧合……”
“但那是一個夢啊。”
“我真的已經(jīng)弄不清楚，到底什么是夢，什么是現(xiàn)實了。”我嘆了一口氣，“尤其是，緊接著，林子就收到了匿名寄來的張韶涵海報，和我夢見的一模一樣。而且，她失去聯(lián)系的那天，正好是去送這張海報的那天。難道這也是個巧合嗎？如果是巧合，那也太不可思議了。”
“這個世界上巧合也是很多的。”
“就在同一天，張師傅心臟病發(fā)，倒在了寢室門口。為什么同一個晚上，發(fā)生了這么多事情？按照時間來算，林子坐上最晚的一班車回來——我也搞不清楚我到底有沒有和她一起去過，就算她做最晚一班車回來吧，應(yīng)該是在凌晨1點多到達(dá)學(xué)校門口，走回寢室的時候，應(yīng)該是2點左右，而張師傅出事的時間是凌晨3點左右……”
“可是林子并沒有回寢室啊。”
“我是在做一個假設(shè)，在事情沒弄清楚之前，做任何假設(shè)都是可以的。我們先假設(shè)林子回來過，那到達(dá)寢室的時間，與張師傅出事的時間相差不過一個小時，甚至可能更短。這個時間里，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尤其是，林子回寢室，是一定要叫張師傅開門的。這或許可以解釋，為什么張師傅大半夜會醒過來。還有，我覺得張師傅有心臟病這種說法十分蹊蹺，你記得嗎，他經(jīng)常幫我們搬東西的，跑上幾層樓都沒問題，根本不像是有心臟病的人。”
“但是聽說警察在他身上沒有找到任何傷痕，而且當(dāng)時在場的法醫(yī)也說，是心臟病發(fā)死亡的樣子。”
“你知道嗎，有一種死法，叫嚇?biāo)�。原理是，人受到突然刺激后，腎上腺激素會大量分泌，導(dǎo)致心肺功能迅速衰竭，突然死亡。看上去就像是心臟病突然發(fā)作一樣。我在想，像張師傅那樣一個健康的人，是不是因為看到了某種恐怖的東西，才會……”
“啊，你不要說了，”于思大聲叫道，“別說得那么恐怖，現(xiàn)在寢室里就我一個人，晚上我都不敢一個人上廁所了。”
我嘿嘿地笑了一下。
“于思，你膽子不是挺大的嗎？要不怎么敢大半夜地上山去？”
于思的臉色一變，但很快又平靜下來。
“你什么時候看見我上山了？”
“如果你沒上山，你腳上的泥從哪里來的？最近只有晚上在下雨，白天你又都和我在一起，只有我回家之后，你才有獨處的時間。學(xué)校的道路不會有這種泥，如果是走到了水泥路旁邊的土地上，也不會沾得這么多，連鞋面都沾上了不少，這證明你曾經(jīng)長時間地行走在泥濘的道路上，如果不是山，又是哪里呢？”
我沒有想到的是，于思卻比我更加驚訝地叫起來。
“我的鞋上怎么會有泥？我昨天晚上回寢室以后，就沒有再出去過，不信你可以問對面寢室的人，我一直都在和她們打牌，一直打到11點多，然后我就回寢室睡覺了。這鞋……我睡覺前還看見它是干凈的呢。怎么會這樣？”
接著，她的臉色開始變得慘白，用充滿恐懼的眼神看著我說：“該不會是……”
我點點頭。
“也許吧。也許林子真的回來過。”
我又對于思說：“你聽說過夜鬼嗎？”
于思倉皇地?fù)u了搖頭。
“夜鬼，是一種專門在深夜?jié)摲诖差^的惡鬼。當(dāng)你一旦睡得不安穩(wěn)，頭朝下，腳朝上的時候，它就會在枕頭邊探出頭來，用尖利的爪子撓你的腳心。連著三天，我都是這么醒來的。”
我盯著于思的眼睛，她仿佛不認(rèn)識我一般看著我。
“小心哦，”我打開寢室的門，走出去，“半夜千萬不要醒來。”
盡管如此，我仍然常常在半夜醒來。這樣醒來有些浪費時間，因為除了那個刮撓腳心的，像是改錐，又像是長指甲的尖利感覺之外，沒有出現(xiàn)任何異樣。我已經(jīng)熟悉了，況且想好好睡一覺的欲望早已蓋過了由此而產(chǎn)生的慌張、焦慮和恐懼。于是這天，我和于思告別后，又到校醫(yī)院去開了點藥。
我想我當(dāng)時的臉色一定很不好，顯得有些頹廢和沮喪，所以那個看上去比較嚴(yán)肅的女醫(yī)生，對我十分警惕，只給我開了七片安定，是一個星期的用量，并建議我假如真的休息不好，應(yīng)該多吃點安神的補品。我對她說，因為附近的工地正在施工，所以晚上睡不好，吃補品是沒有用的。
我把安定放在口袋里，感到一陣輕松。今晚，或許我應(yīng)該可以睡個好覺了。
走在路上，張生給我打了個電話，說要晚些才能到家。我說我到醫(yī)院開了安眠藥，晚上他回來可能聽不見任何動靜了。他說：“哦，沒關(guān)系，你早點休息也好。”然后就掛了電話。
從醫(yī)院出來，我在教工食堂吃了飯，然后往回走。路上經(jīng)過防空洞，發(fā)現(xiàn)那天撬開的鎖已經(jīng)被人重新鎖上了。一把嶄新的大鎖閃閃發(fā)亮，和門上的鐵鏈?zhǔn)植慌洹?br /> 打開家門，一股悶熱的氣息撲面而來，隱隱約約還有些發(fā)甜。那是早上沒喝完的酸梅湯，正放在茶幾上。我拿起杯子，將酸梅湯倒掉，然后接了杯水，放在床頭。我把那七片安定也放在床頭。然后把臺燈的光調(diào)到最暗。洗完澡之后，我躺在床上，喝了口水，靜靜地等待著睡眠的到來。
張生在深夜回來，盡量克制著，不發(fā)出一點聲音，然而我還是聽見他輕手輕腳地走進(jìn)來。他把背包放在沙發(fā)上，然后走進(jìn)臥室看我。他的鼻息正在我的臉部上方不遠(yuǎn)處。他輕輕地叫了一聲“蘇曉？”，我沒有回答。然后他拿起床頭柜上的藥片數(shù)了數(shù)，一、二、三、四、五、六。接著放下。他走出去，像是走到門邊。我從眼皮中間的縫隙里，看見他拿著一雙鞋，應(yīng)該是今天穿著的鞋，走到衛(wèi)生間，再然后就聽到水的聲音，還有刷刷的聲響。
他在刷鞋嗎？為什么要在深更半夜刷鞋？
聲音一直持續(xù)了很久，直到最終結(jié)束。他似乎很滿意地松了一口氣。
鞋上有什么是必須現(xiàn)在，而且必須用水刷掉的呢？
他拎著鞋，經(jīng)過臥室時向里面看了一眼。我一動不動地保持著均勻的呼吸。之后，他把鞋放在門口，再次走進(jìn)衛(wèi)生間，開始洗澡。
我悄悄地坐起來，展開緊握著的布滿汗水的手，里面有一片安定。我將這片半濕潤的安定放進(jìn)嘴里，然后喝了一口水，咽下。
這一次，睡眠應(yīng)該如期而至了。
早上，我醒過來，自然，又是頭腳顛倒著醒來的。張生在一旁睡得很沉。起來之后，我走到客廳，關(guān)上臥室的門，然后來到門口的鞋架前。在第一層上，放著一雙白色的阿迪達(dá)斯，是張生的鞋。與已經(jīng)變得灰白的鞋面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刷得亮白的鞋幫。我拿起一只，仔細(xì)地查看著。
刷得很干凈，的確很干凈。但奇怪的是，鞋面又沒有刷過。為什么只刷鞋幫，而不刷鞋面呢？我接著拎起另外一只。前后左右看了一圈之后，終于發(fā)現(xiàn)，在其中一只鞋上，鞋幫凹陷下去的紋路里，有一些黑色的東西。
是沒有刷掉的泥土。
我又拿起他的背包，背包的底部也沾上了一些泥土。當(dāng)我拿起它時，從背包的縫隙中還掉出松樹針葉�？戳艘魂囍�，我放下背包，盡量將它還原成原來的樣子，鞋也一樣。然后刷牙，洗臉，出門。
今天，我要搞清楚那件事。更重要的是，要去證明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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