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距離1998年已是12年,桑蘭已從受傷時的17歲臨近而立,她想知道的是當年的真相,她要將“意外”還原成“事故”。
淡粉色的口紅躺在梳妝臺上,帽管上有一圈牙印。每次化妝,桑蘭都要咬住口紅,用兩只手掌搓開。
桑蘭用嘴行使手的功能已經(jīng)12年了。1998年7月21日(美國當?shù)貢r間),紐約長島體操館,第4屆友好運動會的賽前訓練中,她從跳馬上跌落,造成頸椎骨折,胸部以下高位截癱。
次日,組委會在長島體操新聞中心舉行桑蘭事件新聞發(fā)布會。這是本屆賽事到會記者最多的一次新聞發(fā)布會。會上,納蘇醫(yī)療中心主治醫(yī)師里奧尼博士說:“我從未遇見過像桑蘭這般頑強的女孩,盡管她是—個正處于非常痛苦過程之中的、只有17歲的姑娘。”美國體操協(xié)會主席史坎南女士對事故的發(fā)生表示遺憾,但她指出這一事故并非源于環(huán)境不安全。
以“造福兒童”為主題的友好運動會摔傷了一位17歲的姑娘,但從主辦方美國有線新聞網(wǎng)(CNN)到中國體育代表團一致認為這是“意外”,大家都在傳桑蘭醒來后第一句話“我什么時候才能練?”卻都“選擇性”地不提及她剛剛摔落時說的那句:“有人撤墊子,不怪我!”
1998年7月25日晚(當?shù)貢r間),桑蘭的父親桑史盛和母親陳秀鳳輾轉飛至紐約。在這之前,他們只是聽說“女兒受了傷”,而桑蘭只能躺在病床上接受7個小時的手術。
2010年的8月,人們再度把目光聚集到桑蘭身上,想知道這個不斷影響輿論、監(jiān)督審視殘障人士權益、家政服務的女孩12年之后為什么舊事重提,甚至要把官司打到美國去。
12年后,桑蘭已經(jīng)從受傷時的17歲臨近而立,她想知道的是當年的真相,她要將“意外”還原成“事故”。“從受傷的21日到25日,這中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這將是以“公民記者”自稱的桑蘭為自己所做的一篇最精細的調(diào)查報道。
你可以生小孩,但不能行走了
主治醫(yī)師里奧尼見桑蘭醒來,貼近她耳邊說:“桑蘭,你可以生小孩,上帝只是帶走了你行走的能力。”
這是7個小時頸椎融合術后,桑蘭聽到的第一句話。
桑蘭至今說不清自己對美國的感情。受傷之前,出國4次,都是到美國參加比賽。1998年,是她最后一次以運動員的身份去那里。
7月21日,紐約長島體操館內(nèi),跳馬比賽即將開始。桑蘭準備做賽前熱身練習的最后一跳,動作難度不大,平日練了上萬次的“前手翻直體前空翻轉體180度”規(guī)定動作。
離踏板還有3步左右的距離,桑蘭“突然見到‘馬’前方有位羅馬尼亞教練要把墊子拖走”。此時正是沖板踏跳的速度最大值,中國體操隊教練劉群琳在接受采訪時對當時情形只是說:“我們(在一旁)說別猶豫,可是已經(jīng)晚了,這動作上去了就往下掉了。”現(xiàn)在,劉群琳選擇了沉默。
這是桑蘭熱身練習的最后一跳,也是她人生的最后一跳。“根本想不到,這么熟的一個動作不可能摔的。”1999年4月,桑蘭接受媒體采訪時說,“以前練體操時,是一個很正常的人,現(xiàn)在連喝水這么簡單的事情都要人幫忙。你說這么簡單的事情誰需要幫忙,所以我想想就挺傷心的。”鏡頭前,坐在輪椅上的桑蘭搓著沒知覺的雙手。母親陳秀鳳在美國照顧女兒期間最知道她的心情,“她從來沒有在人家面前流過淚,她就是晚上的時候偷偷地哭。”
一個翻身動作,腰腹和背部力量完全用不上,只憑雙肩來回頂床板,形成慣性,桑蘭兩三下才可以俯臥。“科學在進步,10年以后會有新藥,所以我對自己很有信心,我會走路。我覺得我有一天一定能走路。”這是17歲半的桑蘭當時堅信的。
這屆被《紐約時報》稱為“該死的友好運動會”的賽事,桑蘭成了比冠軍還重頭的話題。美國各大媒體對桑蘭事件的報道格外投入,納蘇醫(yī)療中心門口駐扎著衛(wèi)星轉播車和攝影記者。就連在隨隊入關時攝得桑蘭片段的美國中文電視記者、兩名上海籍的新聞人吳小慶和陳駿一時也“身價上漲”,美國廣播公司(ABC)還特意向他們的老板高價購買錄像帶。
桑蘭清晰地記得:在她起步時,旁邊一架可移動的攝像機跟隨著她。而且,操辦友好運動會的是美國有線新聞網(wǎng)(CNN),其攝像師是“無孔不入”的,但組委會律師稱:熱身試跳沒有錄像。
CNN派人日夜守在桑蘭身邊,“只要ABC的記者采訪我,包括邀請我去《早安,美國》做節(jié)目時,他們就又哭又鬧”。CNN的人一跟就是半年,卻沒有做出任何深度報道。
但桑蘭覺得自己那時“比在中國風光多了”。她就像個公主,ABC的人員問她想去哪兒,她想都沒想就喊,“迪斯尼!”在里面玩上三四天,遇到的美國人都覺得這個女孩太可愛了,沒有人憐憫她。
時任美國總統(tǒng)比爾•克林頓發(fā)來慰問信,影星萊昂納多•迪卡普里奧為她留下家庭地址,歌手席琳•迪翁為她送去音樂會的邀請券……大多數(shù)中國人還不知道紐約時代廣場新年點燈儀式時,1998年12月31日,她就同紐約市長朱利安尼一起按下按鈕,她選擇的紅黃二色點燃了時代廣場的狂歡,也點燃了美國人對新年的希望。只是,桑蘭發(fā)現(xiàn)身邊的這位美國鷹派人物“更像是一個演員”,“只有當電視鏡頭對準他時,他才對我表示友好。我感覺他的友好不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而是不得不順從于美國特別是紐約市民的民意”。
“能在那個廣場,以那種方式慶祝新年的來臨是我畢生難忘的,那個熱鬧的場面甚至超過奧運會的開幕式。”漂亮的“大蘋果”開啟了她步入18歲的大門,那時她心中沒有太多愿望,“只希望我有朝一日能夠再次站起來,哪怕是一點點也好”。
友好運動會組委會曾向時任中國駐美大使李肇星保證長期照顧桑蘭,實際情況是:組委會醫(yī)生曾來過幾次電話查詢桑蘭的康復情況,除此之外,再沒有對桑蘭提供任何援助。桑蘭的父母來紐約后,組委會曾為他們墊支過2500美元,后來他們寄來了催繳單,連這筆費用也要了回去。
1999年5月8日,我國駐南斯拉夫大使館被北約導彈擊中。
桑蘭在美國參加的最后一個公益活動是和老布什夫婦在邁哈頓航空母艦博物館為貴州山區(qū)的兒童捐款。老布什跟桑蘭說:“對于你們使館被炸,我很遺憾。”桑蘭那天的發(fā)言是:我希望世界和平,我希望世界上所有的航空母艦都能夠變成博物館。
那是她最后一次在美國公開場合露面。5月24日,簽證無法延期,桑蘭回國。
現(xiàn)在想起那一聲如冰碴開裂般的聲響,桑蘭說:像是來自身體的一句耳語,帶著觸手可及的冰冷、脆弱和漠然,但如果不是摔在美國,我的命也就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