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節(jié) 難以置信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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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未設(shè)想過在我未來的人生中將承受何等沉重的打擊。事實上,和很多人一樣,我認(rèn)為自己無論如何不會是那個倒霉鬼,就像我認(rèn)為五百萬的彩票也從來不會砸在我頭上一樣。但是那一天如果注定要來臨,它始終還是會在某個地方等著你的。
這個晚上,當(dāng)張生一字一句地講出這一段時間以來發(fā)生的事時,我的雙手和雙腳忍不住地顫抖著,冰冷的感覺從身體深處一直散發(fā)到皮膚,然后凍結(jié)住,我早已感覺不到自己的心跳,也無法察覺呼吸的頻率。我連自己的嘴巴是張是合都不清楚。額頭是最冷的,眼前的景象變得十分虛幻。我的心里不斷重復(fù)著一個念頭:這是真的嗎?為什么會這樣?
張生說,先從你的第一個問題開始回答起吧。
那天,我的確整個下午和整個晚上都和林子在一起。我先是在校門口的佐治城,下午6點左右接到林子的電話,并且在那里等她。這期間,我給張生發(fā)了條短信,說我晚上要很晚才回來。之后我等到了林子,我和林子一起去了她舅舅家。
那么,后來呢?
當(dāng)我在凌晨1點回到家時,張生看見了我。
“與其說是看見了你,不如說是看見了一個魔鬼。”張生是這樣形容的。
那晚,我站在門外,的確把張生嚇了一跳。我的上衣有一攤血跡,手臂上也是。幸好夜已經(jīng)很深了,路上沒什么人,而且身上的大帆布背包遮住了一部分身體,看上去沒有那么明顯,我才安然無恙地走了回來。我的眼神渙散,胳膊和腿上有很多泥土,頭發(fā)亂糟糟地束在腦后。更重要的是,我的手里拿著一塊磚頭,磚頭上也全都是血。
張生看見這樣的我,差點叫出聲來。但是當(dāng)他看到我只是呆呆地站在門外,沒有任何反應(yīng)時,他意識到,我可能正處于精神恍惚的狀態(tài),也許完全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于是他輕輕地拿掉我手中的磚頭,把我拉進(jìn)屋里,關(guān)上了門。我仍然沒有任何動作。于是,他幫我脫掉身上沾有血跡的衣服,拉著我進(jìn)了衛(wèi)生間,幫我把手上和胳膊上的血跡都清洗干凈,接著扶我在沙發(fā)上躺下。
“你記得嗎?你醒來時,身上穿著的是睡衣。那就是我?guī)湍愦┥系摹?rdquo;他說。
后來,張生一直坐在我旁邊,確信我完全睡著了以后,冷靜地思考了一陣,最后決定,將這件事隱瞞下來。于是他倒了半杯水放在茶幾上,又把床上的床單偽造成我剛剛睡過的樣子。于是,當(dāng)我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穿著睡衣,接著又聽張生說,我根本就沒出過門,而是在床上睡了一覺時,很容易就相信了他的話。
“你之所以這樣做,”我的聲音顫抖著,“是因為……你懷疑我殺了林子?”
“不是懷疑。而是……”他悲哀地看著我,“你知道在你的身上,除了那件血衣和磚頭之外,還有什么嗎?”
“什么……”
“還有一個很大的帆布背包,里面裝著一些衣服、零食,還有……張韶涵的海報。”
我的心臟仿佛被什么重重地撞擊了一下。
“那是……林子的包。”
“是的,”張生看著我,“你給我發(fā)短信的時候曾經(jīng)說過,你要陪林子一起去她舅舅家拿東西,而且,你出門時沒有帶背包,回來時卻拿著這樣一個……所以我很快就明白了,那一定是林子的背包……”
“而我……殺了林子……”
“不,你別這么想!”張生急急地拉過我的手,“也許……也許是林子和你中途遭遇了什么危險,你身上的血跡可能是和什么人搏斗時留下的,你逃出來了,而林子沒有逃出來……”
“你不要安慰我了……你也說過,我當(dāng)時的眼神渙散,什么也不知道……我很可能做了什么可怕的事……”
“你聽我說完。”張生握緊了我的手,“不管怎么樣,現(xiàn)在沒有找到林子的下落,就不能亂想。”
“好吧,你說吧。”
再后來,張生考慮到,那件血衣、磚頭還有林子的東西都不能留在家里,但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太晚了,何況我的精神很可能仍然處在不穩(wěn)定的狀態(tài),萬一醒來又去做什么事,而張生又不在家的話,那就糟糕了。所以張生把所有的東西都裝進(jìn)一個塑料袋,然后放在床下。之后,就一直坐在旁邊假裝看書。后來我就醒了,并且真的以為我睡了一整晚。難怪那時我會覺得,睡了一個晚上,還是那么累。
“接下來,該解釋你的第二個問題了。”張生說。
第二天,他等我出門上課去以后,將塑料袋從床底下拿出來。然后帶著這個塑料袋,在學(xué)校里閑逛了一天,目的是尋找最合適的隱匿地點。最后,他決定埋在離東湖最近的那個山上。那座山,就是剛才我蹲坐在寢室門口時,背后的那座。天黑以后,張生帶著這堆東西,上了山,在他早已看中的地點,用鏟子挖了一個坑。將東西埋進(jìn)去以后,鏟子也丟在了附近。
“這就是為什么我的鞋上會沾滿了泥。當(dāng)時我為了挖坑,還把背包放在地上過,因此背包上也沾有一些泥土,還有松樹的針葉,你知道的,我們學(xué)校的山上種的都是松樹。晚上我回來以后,以為你已經(jīng)吃了安定,睡著了。我怕第二天你會奇怪,我鞋上怎么有那么多泥,不好解釋,所以在路上的時候,我就想好,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鞋刷干凈。沒有想到……你還是發(fā)現(xiàn)了。”
“這就是……你要隱瞞我的事……”我看著天花板,喃喃地說,“我怎么辦……我很可能殺了林子……”
“我本來想瞞著你。因為一是這件事根本還沒完全弄清楚,二是,如果你的……有一些什么問題的話……也許告訴了你,會讓你的精神狀況變得更糟。所以我打算先瞞住你,然后找機(jī)會勸你去看一下醫(yī)生,等你完全好起來,再把這件事……或者,永遠(yuǎn)不告訴你都行的……”
我從來沒有這樣絕望過。我努力告訴自己,要冷靜,要冷靜。但是很長的一段時間,我都不知道說什么好。直到,我突然想起……
“可是,我記得那天我穿的衣服,第二天還穿過啊。”
張生避開了我的眼神,半天也不說話。
“張生,你是不是還有什么瞞著我?”我的心跳再次開始加速,“我是不是……還做了什么事……”
“其實……你并不是從那一天開始,才有這個毛病的……”
“那是從……什么時候……”
“你記得嗎,你曾經(jīng)丟過一件衣服……”
啊,我猛然想起,我的確曾經(jīng)丟過一件衣服。就是背后有一道長長的黑色劃痕的那件,我在東湖邊迷路的那天,回到家里,曾經(jīng)洗過它,之后,又把它晾在陽臺上,但是第二天,它已經(jīng)不見了。我一直以為它是被風(fēng)刮到什么地方去了……
“那天我看見你穿著這件衣服回來,就知道,之前那件衣服不是丟了,而是你……也許應(yīng)該說是另一個你,早就把它藏了起來,至于藏在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應(yīng)該……不是在家里。”
我沉默了一會。
“張生,你之所以會認(rèn)為,是我早早地把衣服藏了起來,一定是你也曾經(jīng)見過我做了什么事,對不對?否則,你看見我穿著那件衣服,看著我拿著磚頭,渾身血跡,一定會感到驚訝,甚至可能會害怕,也許還會拼命地?fù)u醒我,問我發(fā)生了什么事。張生,你為什么那么冷靜?”
他也沉默了一會,然后,緩緩地點了點頭。
“是這樣的。”
“那么……最早,你告訴我,最早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最早,從你的第一個噩夢開始。那不是一個噩夢,那是真的。”
我和張生搬進(jìn)這個出租屋的一個多月后,一天,因為一件小事,我們吵架了,我一氣之下跑了出去,一直到很晚都沒有回來。張生有些擔(dān)心,于是就出去找我。他從湖邊村,沿著東湖邊一直走到我們寢室,后來又從教工食堂那條路繞回來,但是怎么也找不到我。當(dāng)他從教工食堂的岔路上,走到教師住宅區(qū)的時候,發(fā)現(xiàn)我正從大門外緩慢地走過來。他急忙跑到我面前,但發(fā)現(xiàn)我的眼神發(fā)直,看也不看他,就那樣搖搖晃晃地往家里走。我的手上,拿著一個郵包。張生從我手里把郵包拿走時,我也沒有任何反應(yīng)。他看見那個郵包上,收件人寫的是我,于是明白了我是去了郵局。他問了一句,這是什么東西?但我沒有回答他。他以為我還在生他的氣,就沒再說話,默默地跟在我旁邊,走回了家。
回到家里,他發(fā)現(xiàn)我站在屋子中央,四處張望著,似乎在找什么東西。他想了想,把手里的郵包又遞給我。我接到郵包,拆開,把郵包里的東西拿出來,放到床底下,之后,便躺在床上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醒來,張生說,我好像完全不記得郵包的事了,此后也沒有再提及過。第三天,床下的東西就不見了。
那個郵包里……是什么?
“是張韶涵的海報。”張生看著我說,“當(dāng)時我還很奇怪,就算是你買來的,或者別人寄來的,那也應(yīng)該貼在墻上,為什么要放到床底下?那幾天我們正在生氣,也就不好問你。”
“那后來你為什么不說?”
“我問過你一次的,你不記得了嗎?過了幾天以后,我問過一次,我說前幾天你的那個郵件到哪里去了?你一臉驚訝地看著我,說,什么郵件?于是我想,是不是你有什么要瞞著我,所以故意不承認(rèn)。或者,你也壓根忘了這件事情……我知道,短短幾天時間,就忘記一件事是不可能的。但是我又想,不就是一張海報嗎,我從來沒想過這件事會有多么嚴(yán)重,所以也就沒放在心上。”
“你為什么不提醒我,不說那天的真實情況呢?”
“那張海報已經(jīng)不見了,我沒有可證明的東西,加上我們剛吵完架,我也不想火上澆油,又吵起來。而且,就從那天開始,你變得有些不對勁了。有幾次,我夜里醒來,發(fā)現(xiàn)你站在陽臺上,一動不動地看著外面。我想,你可能是有夢游癥。按照你的性格,如果我對你說了,你可能會每天憂心忡忡,想著這件事,搞不好會越來越嚴(yán)重。”
“好吧。那……我的噩夢……是怎么回事?”
“那天半夜,我被你叫醒,你當(dāng)時看上去情況很糟糕,臉上全都是汗,你說你剛剛做了一個噩夢。記得吧?”
“記得,那天晚上我就開始發(fā)燒,你連著照顧了我三天。”
“我白天出去上課,中午和晚上回來帶飯給你吃。就在你病快好了的最后一天中午,我回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你不在家里。我想你可能是病好了,需要出去走走。但是整個下午你都沒有回來。”
“那天我的確是病好了,我去了寢室里,還見到了于思和林子,和她們說了一下午的話。晚上我又回來了。”
“你記得你是幾點回來的嗎?”
“大概是晚飯的時候吧。”
“不,你是深夜10點半回來的。”
深夜10點半,張生正準(zhǔn)備給我發(fā)短信,問我到哪里去了,怎么還不回來。這時,敲門聲響起了。他打開門,看見了我。
“那時我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這個世界上也許真的有‘行尸走肉’。你站在門口,一動不動地看著我……應(yīng)該說是,死盯著我。然后,你開始笑起來。你知道那種笑嗎?就好像是……你剛剛生吞下了一個活人,然后想告訴我,那味道很好一樣,就是那種表情。我嚇了一跳,真的是膽戰(zhàn)心驚,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反應(yīng)。后來,你直直地走進(jìn)來,經(jīng)過我的身邊時,還撞了我一下,力量很大。從前你撞我一下,絕不會那么疼,好像你當(dāng)時變了個人似的。你走進(jìn)屋子里,將手上的東西扔在地上。然后倒在沙發(fā)上,很快就睡著了。”
“我手里是……”
“那個東西你也見過的。就是一截沾滿泥土的繩子,很陳舊。”
我想起來了,就是那天,我和張生準(zhǔn)備去看防空洞的時候,曾經(jīng)在陽臺上,打開柜子找工具,那時我看見了這截繩子,是一根很粗的麻繩,上面沾滿了泥土。當(dāng)時我還很奇怪,為什么以前從來沒見過它。
“還有……”張生看看我,閉了閉眼睛,然后接著說道,“你的十根手指,每一個指甲縫里面都是……都是血。我立刻想到海報的事情……我想,你大概在渾然不覺的情況下,做了什么事。后來,我查看了你的手機(jī)……我看到那天早上9點多的時候,你發(fā)出過一條短信,接收人是晶晶。短信的內(nèi)容是,你說你搞到了張韶涵的珍藏限量版海報,讓她10點半在教工食堂的門口等你,而且,你特別囑咐了,不要告訴于思和林子。你的理由是,怕她們覺得你厚此薄彼。”
“于是……你刪了我的那條短信。”
張生點了點頭,“我不知道你做了些什么。當(dāng)時我想起了那張海報。它之前不是突然失蹤了嗎,怎么又冒出來了?我隱隱約約覺得,一定是發(fā)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加上那根繩子,還有你指甲里的血……”
“但你怎么能瞞著我!如果你早一天告訴我,也許后來就不會發(fā)生林子的事!我會把自己關(guān)起來,或者送到精神病院都好,你怎么能這樣!”
“是我不對。我……當(dāng)時也許是有點不知道怎么辦好,只是想再等等看……”
“我完了!張生……怎么辦……我很可能殺了晶晶,還有林子……我殺了她們,我是殺人犯……”
我再也忍不住,大聲哭喊著,眼淚不停地從眼眶里涌出來。張生嘆了口氣,伸出手緊緊地把我摟在懷里。
“沒事的,也許沒那么嚴(yán)重,你別著急,事情可能不是那樣……就算……就算是那樣,現(xiàn)在也沒有關(guān)系了,我把那些東西都埋在山上了,就是有人發(fā)現(xiàn),也不會找到你……沒事的……”
但我要怎么面對自己是殺人犯這個事實?我在心里喊著,再也沒有力氣說一句話,只是不停地哭喊、戰(zhàn)栗。我難以想象那個場景。我是如何殺死晶晶,又是如何殺死林子的。那根繩子,那塊磚頭,我曾經(jīng)怎么使用它們?我的指甲是怎么嵌入晶晶的皮膚,林子的血又是怎么濺到我的衣服上面……
世界頓時變得昏天黑地。我覺得自己就像是已經(jīng)死了一樣。我已經(jīng)失去了再活下去的意義,我可以被任何一種小的恐懼擊倒,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是你完全不能控制的自己。我還會再殺人嗎?我會殺了于思嗎?我會……殺了張生嗎?想到這個,我就恨不得自己馬上死掉。也許我早就死了,只是行尸走肉一般活在世上,只是一具被我和另一個我控制的軀體。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哭到喉嚨干了,嗓子也啞了,哭到兩只眼睛幾乎看不清東西,這才感到張生摟著我的手臂已經(jīng)變得僵硬。我坐起來,看著他,他也看著我,臉上是我從未見過的凄楚的表情。
“張生,”我說,“明天開始,我要去找晶晶和林子。”
“我已經(jīng)找過了。”他說。
在我發(fā)現(xiàn)張生每天早出晚歸,并對他產(chǎn)生懷疑的時候,他實際上,正在到處尋找著他推斷中的晶晶和林子的尸體。那根沾滿泥土的繩子提醒他,這也許和山有關(guān)。這也是他愿意陪我去防空洞的真實原因。他想到,也許我曾經(jīng)用繩子將晶晶放下什么洞里,因而繩子上會沾滿泥土。
“我?guī)缀跖鼙榱藢W(xué)校里的每一座山。那段時間,我基本上沒怎么上課,每天白天都在學(xué)校里走來走去。但是,我始終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地方會有晶晶和林子的……尸體。其實,這反而讓我放心了。這也許能夠證明,真的沒發(fā)生什么事情。”
“如果你真的那么想,也就不會幫我掩埋那些東西了。”
張生低下頭默認(rèn)。
“從明天開始,我們一起去找吧。如果找到了,我會去認(rèn)罪。”
“如果沒找到呢?”
是啊,如果沒找到呢?我將一輩子活在不明真相的陰影中,還是……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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