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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節(jié) 海報歸來

  第二天,張生帶我去了那座山。就在宿舍樓的斜對面,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地在樓頂?shù)奶炫_上遙望它,看那上面影影憧憧的樹木,看小路上偶爾出現(xiàn)的行人,而自己卻從未想過上去一次。我始終無法適應在陽光被遮擋住大半,白天的任何時候看起來都像是黃昏一樣的地方行走。
  但是緊跟在張生的后面,從小路走上山時,我卻完全沒有留意那種不適。我的心里只有等待宣判的末日降臨般的感覺,我的腳踩在松軟的泥土上,就好像踩在自己的心臟上一樣,每走一步,心臟便猛烈地跳動不止。一路上經(jīng)過我們的兩三個人投來奇怪的眼神?梢韵胂笪液蛷埳谋砬椋瑑蓚面色蒼白跌跌撞撞的男女,不是剛剛經(jīng)歷了什么,便是正在經(jīng)歷什么。
  經(jīng)過那條小路時,我特別留意了一下昨天在我背后的那行詭異的腳印。但是它現(xiàn)在已經(jīng)淹沒在許許多多其他的新腳印之中了。
  這樣陰雨連綿的天氣里,為什么還有那么多人上山呢?
  眼前的光線越來越暗,我們已經(jīng)來到了山里很深的地方。這里種植的松樹都十分高大,樹干上長著一片一片白色或灰色的蘑菇。樹木的旁邊沒有任何其他植物,連草也沒有,所有的地面都被深綠色的苔蘚覆蓋著,偶爾露出黑色的地面?諝饫锏奈兜雷屛蚁肫鸱揽斩,很冷,是那種只要吸上一口,便會立刻充斥整個肺部,隨即蔓延到雙手和雙腳,并且再也無法擺脫的陰冷。即使只是在心里這樣想一想,也立刻能感到皮膚上的寒氣。
  真正身在其中,才發(fā)現(xiàn)這座山比在天臺上看到的要大很多。也或許是我的錯覺,我和張生似乎走了很久,但這個過程當中,我?guī)缀蹩床灰娚酵獾娜魏螙|西,只聽見上空嗡嗡的聲響,那或許是湖邊來來往往的車輛,也或許是建筑工地的機器轟鳴。
  張生終于停了下來。他用手指著不遠處的一片灌木叢,說,就是那里。
  那是一片長勢非常好的灌木叢,大約有三米的寬度,長在背靠山脊的低洼處。然而此刻它看起來卻極為怪異——在這樣除了松樹和苔蘚幾乎沒有其他植物的山上,為什么會長著這樣一片灌木叢呢?
  我們走近后,我看到了灌木叢中,一小片明顯與其他的土地顏色不同的地面。張生在附近走了幾步,回來的時候手上拿著一把小鐵鍬。“幸好沒有被其他人揀去。”他說。我點點頭,只是緊張地看著那片地,說不出話來。
  張生拿起鐵鍬,開始在灌木叢中挖起來。不一會,聽見鐵鍬發(fā)出沉悶的撞擊聲,似乎是挖到什么東西了。張生放下鐵鍬,開始用手挖。接著,他從土里拿出了第一樣東西。
  一塊已經(jīng)變成深紅色的磚頭。他看看我,把磚頭放在旁邊的地上,然后又拿出了第二樣東西——揉成一團的衣服。接著是第三樣,一根麻繩,正是我曾經(jīng)看過的那根。最后,是林子的背包。
  然后,他站起來,拍了拍手上的土。然后彎下腰去,將那件揉成一團的衣服展開。一團暗紅色的血跡赫然出現(xiàn)。衣服的肩膀和袖子上濺了一些血點,而背后的那一道黑色劃痕,說明了它的確就是我曾經(jīng)丟掉的那件。
  再然后,他從林子的背包中拿出了張韶涵的海報。盡管沒有展開,但我仍然一眼就看出,那就是林子失蹤前放在包里的那張。我似乎能感到在這張海報上有某種活動著的氣息,被埋了這許多天,這是它第一次重見天日吧?
  我的手指不知不覺顫抖了一下,額頭開始出汗,手心里也是。嘴唇已經(jīng)被咬得生疼,但不知為什么就是無法將牙齒松開。我靠在一棵松樹上,呆呆地看著眼前的這三樣東西,半天說不出話來。
  “行了,”最后我說,“我們走吧。”
  于是張生又沉默地把所有東西埋進了更深的土里。
  此后的兩三天里,我并沒有像計劃中那樣,四處去找晶晶和林子的尸體。我好像大病了一場,既吃不下任何東西,也沒有精神做任何事情。我只是死人一般地在床上躺著,眼前不停地浮現(xiàn)出在山上被挖出來的東西。想到這個,我就不可抑制地跑到水池旁,拼命地搓著、洗著我的雙手,但總也洗不干凈,永遠也洗不干凈。
  我設想了所有最壞的情況。甚至,我想,張師傅很可能也是被我害死的。那天凌晨3點,我是不是曾經(jīng)半夜醒來,回到寢室?那時我是什么樣子?我有沒有可能在夜里真的變成一個惡魔?也許我是回到學校,去掩埋林子的尸體,結果恰好被張師傅看見。


  我還會繼續(xù)殺人嗎?
  我對張生說:“你把我綁起來吧,這樣我會好受一點。”但他說什么也不愿意。于是我只好不停地吃安眠藥,讓自己睡過去。
  晶晶和林子大概已經(jīng)死了,現(xiàn)在感到恐懼的人,是我。
  “如果現(xiàn)在是夢該有多好。”我在電話里對馬爾說。
  “你在說什么呢?什么夢?”
  “沒什么。”
  “那么,計劃怎么樣了?”
  “很好,正在進行中。”
  “那好吧,過幾天出來見見怎么樣?”
  我沉默了一陣。
  “喂?在聽嗎?”
  “好的,等我病好了見面再談吧。”
  我又怎么能對馬爾說,我殺死了他的表妹,所以再也不想見他了?
  然而三天后,早上當我一睜開眼睛,突然有一股強烈的愿望,就是想要見到馬爾。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在心里說,去見他吧,說不定他能幫你點什么。我從床上下來,眼前一黑一黑的。我感到肚子很餓,三天來第一次有了食欲。我穿好衣服,洗了臉,然后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昨天晚飯時基本上沒動的東西。
  張生去上課了。
  出門前,我給馬爾發(fā)了條短信,告訴他我仍然在校門口的佐治城等他。
  “醫(yī)學上,將這種癥狀稱為人格分裂。”馬爾坐在我對面,看著我說,“在正常情況下失控的人,他們只針對某些特定的人有這樣的行為。當處于失控狀態(tài)的時候,實際是失去了對自我的感覺,也就出現(xiàn)了自我分裂的現(xiàn)象。一個人可以分裂成若干個‘我’,并且很多時候,真正的那個自我并不知道其他的‘我’都干了些什么。這與你的情況很相似,但要徹底確認,還是需要去看醫(yī)生的。”
  馬爾煞有介事地侃侃而談,似乎完全不在意我是否有可能殺了他表妹的這件事。我看著他,真的不了解這個人腦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如果我在人格分裂的情況下殺了你表妹……”
  “你真的是這樣認為的?”
  “你不這樣認為嗎?所有的證據(jù)都擺在眼前。”
  “我不善于對自己不確定的事情作出結論。”
  “那你現(xiàn)在能確定什么?”
  他思索了一陣,然后說:“不能說。至少現(xiàn)在不能說。”
  這就是那天我們僅有的一點關于這件事的討論。此后,他很快把話題岔開,天南地北地說起來。我心不在焉地聽他聊著,心里卻逐漸地開始冷靜下來。馬爾是一個奇怪的人,在他身上,似乎總有讓人感到平靜的力量。當我們在佐治城門口分手時,馬爾說了一句話。

  他說,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蘇曉。
  這句話,可以有很多種意思。
  但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敢告訴馬爾。那張張韶涵的海報,原來是我第一個拿到它的。
  它出現(xiàn)在我夢里,看來并不是毫無緣由。我在夢里想毀掉它,但沒有成功,自己反而變成鬼魂,不得不殺了晶晶。也許這個夢就是另一個“我”正在經(jīng)歷的事。
  而那張海報,它是從哪里來的呢……
  有什么正在吵我。我的手開始逐漸感覺到一種硬度和壓力,我聞到木質(zhì)桌面的油漆味道,我感到身體的重量全部壓在下半身,接著我感覺到了自己所在的環(huán)境,聽到了人們的竊竊私語,當有人從背后撞了我一下的時候,我才猛然抬起頭來。
  眼前的情況讓我感到了迷惑。這是一個巨大的房間,正對著我的窗外,太陽正在落下山去。很多人在這里走來走去,但盡量不發(fā)出聲音。說話的人也只是低低地交談。在我面前擺著一張很長的桌子,兩邊零零散散地坐了一些人。他們的手里都拿著一本書,有的還在做筆記。在我的背后,是一排又一排擺滿了書的書架。
  而我的面前,也擺了一本書,正翻開到201頁,我把書翻過來,看見封皮上寫著一個奇怪的名字:殺死一只知更鳥。這是本小說嗎?我向前翻了幾頁,但發(fā)現(xiàn)我完全沒看過這本書。
  但是,我已經(jīng)明白了這是什么地方。這是學校的圖書館,在今天以前,我只來過一次。
  既然來了,而且面前又正好擺著一本書,那就看看吧,我想。于是我打開書,開始從第一頁看起來,但看了一陣,完全不明白這本書里講的是什么故事。我心不在焉地看著,這時,對面坐下著的兩位女生開始低聲地交談。
  “我們還是早點走吧。”
  “我還沒看完呢,再等一會吧,反正現(xiàn)在時間還不到關門呢。”
  “你沒聽說啊,上個月在這個圖書館的地下室發(fā)現(xiàn)了一個死人。”
  “?不會吧。”
  “據(jù)說這里只要太陽一下山,就開始鬧鬼。如果你坐電梯下去,電梯到了一樓是不會停的,會一直下降,下降,最后到地下室去。如果你走樓梯,也會不知不覺地走到地下室……據(jù)說那個死掉的學生,就是那天來圖書館看書,結果就沒回去……”
  “你別嚇我啊。”
  “聽說好像是20世紀80年代的時候,這棟樓剛建起來沒多久,就發(fā)生了一次火災,當時有幾個學生以為地下室是安全的,就跑了下去,結果統(tǒng)統(tǒng)被燒死在里面。從那以后,就開始鬧鬼了……”

  “那我們還是趕緊走吧。以后我也不來了。”
  兩個女生立刻開始收拾東西,匆匆忙忙地離開了這里。坐在她們旁邊的人臉色都很不好,猶豫了一陣,也站起來收拾好東西走掉了。很快,這張桌子上只剩下我一個人。
  要不要離開呢?但是不知道手里的這本書是從哪里拿來的。我只好把這本書拿到了管理員那里,然后轉(zhuǎn)身向樓下走去。當我站在樓梯上,思索著應該去哪里的時候,才突然想起,現(xiàn)在的我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我了。我殺了晶晶,也殺了林子。我恍恍惚惚地在樓梯上走著,下了三層,下了四層,但是始終沒有看到大門。
  我一直向下走著。這時突然背后有人叫我。
  “蘇曉!你去哪兒?”這個聲音為什么那么熟悉?
  我回過頭去,看見了一個人。
  “晶晶!”我心里一驚,不知道該害怕還是該高興。
  她跑過來,不由分說地拉住我的手往上走。走上一層之后,我看見了大門。怎么可能?剛才我明明從這里經(jīng)過……
  “你知道剛才發(fā)生了什么嗎?”晶晶拉著我走到門口,然后回過頭來看我。
  我茫然地搖了搖頭。
  “剛才,有兩個黑影一直在你前面拉著你……你再往下走,就會到地下室里去了……”
  我頓時感到不寒而栗。的確,如果這里是一樓,那么剛才我碰見晶晶的地方就是地下一層,如果我再往下走一層,就會到……
  而此刻,她的手仍然在我的手心里,溫潤的感覺是那么真實……難道,晶晶沒有死?想到這個,我?guī)缀趼湎聹I來。
  “晶晶,你這兩個星期都去哪兒了?”
  “我哪里也沒去啊,”她睜大了眼睛看我,“我一直就在學校里。”
  不對!不是這樣的,好像哪里出了問題。我久久地看著她。
  “你不是晶晶!”
  四周的光線突然暗下來。就在一秒鐘的時間內(nèi),我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站在了一個生銹的半開著的鐵門前。剛才,這里不是圖書館的大門嗎?背后一個聲音冷冷地說道:“你已經(jīng)到了。”我回過頭去,卻沒看見任何人影。
  我對著空氣說:“我到哪里了?”
  而那個聲音回答:“地……下……室……”
  這時,眼前半掩著的鐵門發(fā)出吱吱呀呀的聲音,正在一點一點地打開……
  “蘇曉!蘇曉!”一個聲音在上空叫我。不對,不是上空,它離我很近,就在我的耳邊。我猛然睜開眼睛,看見了張生的臉。

  “又做噩夢了?聽見你又喊又叫的。”
  是的,我又做噩夢了。然而此刻,我卻連哭也哭不出來。我看著張生說:“張生,我想死。”
  但是張生卻露出比我更加恐懼的神色,他結結巴巴地說:“蘇曉,我告訴你一件事,你千萬不要……不要害怕……”
  “什么?”我頓時清醒過來。
  “你看……墻上……”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我看見,在臥室對面的墻上,赫然貼著一張海報!
  那正是應該被埋在土里,永不見天日的,張韶涵的海報。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它,又看看張生。
  “我……是不是又……”
  張生點點頭,“你看你的手上。”
  我抬起雙手,兩只手上都沾滿了泥土,指甲里也是。我立刻沖到衛(wèi)生間里去,在水龍頭下拼命地洗著,洗了一遍,兩遍,三遍……
  “我半夜醒來看你不在,就知道你可能又出去了……然后我就在屋里等你。你回來的時候,手上就拿著這張海報,把它貼在了墻上……之后,你就倒在床上睡著了。我無論如何也睡不著,后來就聽見你開始喊叫……”
  我縮在床上,緊緊地抓住自己的胳膊,感到它們在不停地發(fā)抖。
  “怎么辦?”我問張生,“要怎么才能把它毀掉?”
  此后的兩天里,我們想了很多辦法。但我拒絕把海報燒掉。因為在夢里,我曾經(jīng)把它燒掉,但卻因此而發(fā)生了更恐怖的事。我?guī)缀跻呀?jīng)完全認定,我之所以變成這樣,就是因為海報。我想象著那天,我拿著一個郵包,精神恍惚地從東湖邊走回來……是誰將它寄給我的?是不是像我寄給林子一樣……為什么林子失蹤了,而我還在呢?那最后一個應該死去的人,是不是我……
  在沒有想到一個合適的主意之前,我們在家里任何一個地方存放過它。但是每當我們早上醒來,就會發(fā)現(xiàn)它又被重新貼在了墻上。就在床的對面,睜開眼睛,便看到深藍色的背景下,那個有著詭異眼神的女子。有時我感到,這張海報是活的。如果仔細盯著海報上深藍色的背景,會看到那藍色里面,有什么在隱隱游動。海報上的眼睛也是,似乎里面總有一個黑色的人影,有時在左眼,有時在右眼。
  我們被折磨得筋疲力盡,快要瘋掉了。
  最后,我們決定,由張生帶著這張海報,隨便埋在學校的某個地方。這樣,我不知道它在哪里,就不會再將它取出來了吧?就這樣決定了之后,張生帶著這張海報出去了。

  然而第四天,當我再次看見它的時候,就明白,事情遠不止處理掉它這么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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