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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節(jié) 第一章

 

  童年對于大多數(shù)人來說都是幸福、快樂的,那是一段值得珍惜的美好時光,然而我的童年卻是那樣不幸和悲慘,回憶起來叫人心酸。那時的我常常會想,命運為什么對我這么不公平,讓我遭受如此多的悲傷與苦難?我的童年有著太多辛酸,它將深深儲存在我永久的記憶里。
  我的家
  我家祖祖輩輩都是農(nóng)民,我的童年生活,可以稱為苦難的童年,甚至連最基本的溫飽也解決不了。有時一天只吃一頓飯,現(xiàn)在流行的健康綠色菜肴,如玉米糝子,不是昔日的農(nóng)家菜,而是巧婦也難為的無米之炊,它們既是飯又是菜,省米又省油。
  我叫姚啟中,我的家在安徽省阜陽市一個叫大徐營的偏遠村莊里。
  我們家太窮了,東邊住了幾輩人的房子是用泥巴堆砌起來的,又黑又矮,曾給生產(chǎn)隊拴過牲口、當過倉庫。西邊的兩間房子是我的母親用120斤小麥苦苦哀求鄰居換來的。我的父親是一位半智障,他一輩子連個廁所都沒堆起來過,我們每次去廁所都是去別人家的。屋子里長年被一層厚厚的灰土覆蓋,因為家里連一把掃帚都沒有!
  我們家是全村人出來進去的必經(jīng)之路,更是全村老少的“娛樂”場所,村子里不管是誰都可以隨便從我們家門前“路過”。不知多少次,母親因為坐月子的女人、新媳婦從家門前走來走去而和她們爭吵。父親生性窩囊,撐不起事,除了受盡嘲笑,唯一能讓人想起他的就是誰家有了喪事都少不了父親—留下來給他們看大門。
  我們家周圍連棵樹都栽不起來,剛栽上,他們就又拴豬又拴牲口,全給糟蹋壞了。別人家的樹苗都是花兩三塊錢買的,因為窮,我父親買的都是一塊錢三棵的樹秧子。等我家的小樹秧子穩(wěn)住苗,別人家的樹都可以做蓋房子用的檁了。
  做飯,是母親最犯愁的事情。“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家里要什么沒什么。從柴火垛上掐點紅薯葉子,再盛一瓢玉米糝子拌咸菜疙瘩,這就是我們的午飯,也是一天的飯—我們家晚上很少吃飯,因為糧食不夠。記得1970年的春天,我們家已經(jīng)沒有能吃的糧食了。家里越是沒有面做飯,田里的麥子就仿佛成熟得越慢。母親只好拿著破鐮刀到田里割一把麥子,放在簸箕里用手揉搓幾下,把麥粒放鍋里煮熟,有時放點野油菜葉、放點大鹽。這就是全家人的吃食。
  每次磨面粉的時候,那些麥麩子下腳料,有的人家用它們來喂牲畜,有的人家用袋子裝了提著去集市上賣,我們家是怎么處理的呢?母親在麥麩子里摻上點水放在鍋里蒸熟了吃,那個時候我還小,但也記事了,我端著碗吃不下去,母親就在蒸熟的麥麩子里澆點開水當香油。母親哄我說:“乖孩子,吃吧。”話沒說完就扭過臉去哭起來了。這不都是因為家里太窮了嗎?看著母親淚流滿面的臉,我也和著淚水大口大口地吞著難以下咽的飯食。有無數(shù)個夜晚,母親坐在我身邊,輕輕拍打著被子哄我睡覺,嘴里還不停哼著:“噢噢噢,乖乖你快睡著吧,老虎來了我打著!”每當家里實在沒有吃的東西時,母親就會用這個法子讓我睡覺,在睡夢里忘記饑餓。
  別人家做飯都有灶屋,還有煙囪,燒起鍋來屋里沒有煙味?墒俏覀兗抑挥心莾砷g小泥房子,每次做飯,母親都是往鍋底下填一把柴火然后趕緊往外跑,因為整間屋子都會被煙熏得待不住人。每到陰雨連綿天氣,柴火一受潮,那煙大得簡直能熏死一頭牛。
  在我小的時候,農(nóng)村里養(yǎng)一頭豬、幾只雞,就足夠一家?guī)卓谌巳粘5拈_銷了。但我們家偏偏連這個命都沒有。我們家?guī)纵吶藦奈答B(yǎng)過上百斤的豬。母親去4里路開外的歐廟集上買小豬仔回來養(yǎng),原本活蹦亂跳的小豬仔到了我們家沒幾天就死掉了。家里也養(yǎng)過幾只雞,盼著它們下蛋換些零錢補貼家用。每天這幾只雞該下蛋的時候,一家子都睜大眼睛看著它們,它們偏不下,等我們?nèi)ッ罴沂碌臅r候,一轉(zhuǎn)眼這幾只雞就把蛋下到別人家里去了!
  和大家說一件我那半智障的老父親的事。有一年冬天,吃過早飯,父親牽著我家那頭70斤左右的豬出去放。這頭豬可能沒有吃飽,它使勁扭動著身子掙脫開了父親手上的豬繩。別人家的豬沒拴緊跑了,主人用嘴喚,再加上點手勢就能讓它老老實實地回來,可是我父親卻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前頭說了我們家是村里人開玩笑的對象,這個時候不知有多少在我們家門口曬太陽的人都在等著看我那智障老父親的笑話。那頭豬剛跑開3米遠的時候,他們便你一句我一句地起哄開來:哎嗨哎嗨,姚如道(父親的名字),你今天有本事把這頭豬給攆回來!整整一個上午,父親都在追趕那頭豬。當他終于向人們證明他們是錯的,自己有能力追回并把它哄進我家門檻的時候,那頭豬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
  我們家曾多年全靠我父親在村子西南角的磚窯廠做工掙錢過活。磚窯廠一天的工資是一塊五毛錢,不管飯。那個年代掙錢全靠拼力氣,每天把2500塊磚坯子送到6米高的坡上,父親一個人把磚坯子一塊塊背上去,下坡時再把燒好的磚一塊塊運下來,從早到晚不知來回多少次。這些沉重的磚頭,壓出了父親連抬頭低頭都十分費勁的老毛!后來,這座磚窯廠倒閉了,欠父親的50塊錢卻一直都沒有還。
  日子難過
  想了很久,都不知道該怎么形容那一段時間的生活,思來想去,還是決定用“貧窮”,因為那個時候,印象最深刻的就是窮……
  姚家?guī)纵吶硕际潜蝗藦拈T縫里看大的,挨打?qū)τ谖覀儊碚f簡直是家常便飯。每每想起這些,我的心都會顫抖半天。挨打我倒不怕,我是怕他們把我的衣服打破了。 1979年的冬天,那時我才7歲,有人伸手要打我的時候,我的第一反應是先摟住身上的衣服。母親自從嫁到“比蒼蠅家還臟”的姚家就被我父親氣得大病纏身,一直草藥不斷。一身病的母親沒有力氣給我做衣服,父親又掙不來一分錢,好不容易別人給我件衣服或鞋子,要是被打破了,我上哪兒再弄一件呀!
  1980年前的姚家,每到年關,都是我們難熬的一個坎。富裕的人家都把過年編成一句順口溜:吃完臘八飯,就把年貨辦。按照我們家鄉(xiāng)的傳統(tǒng),臘月二十三是小年,每年這個時候,別人家的小孩都會唱起過年歌:“小年到,年來到,閨女要襪子,兒子要帽子,老頭要頂氈帽子。”一般的家庭大人小孩個個都會添身新衣裳,條件差點的也要買雙襪子算過個年?傻搅宋覀兗,要什么沒什么,偶爾有熱心腸的人,施舍一件就穿一件。
  每到過年的時候,別人家過年買10塊、 8塊、 5塊錢的長鞭炮,我們家只花5毛錢買一盒里面10個裝的頭門炮。村上一群一群的孩子拾花炮,從我家門前跑過的時候腳下一點都不留情,還有很多孩子起哄嚷嚷著:“姚如道家沒買大長鞭炮!”有時還喊父親的小名!
  和我年齡差不多的孩子都有“干爹干娘”,每到大年三十晚上,“干爹干娘”們便興高采烈地打著燈籠來接“干兒子干閨女”,簡直讓我眼紅得滴血!而我們姚家三代人都不知道什么是“干爹干娘”。
  母親怕過年,還怕陰雨連綿的天氣。一到下雨天,母親就叫我:“扛事(我的小名)啊,你拿著咱們家盛飯的勺子,站在門口的房檐底下。”又說:“娘教你一句你學一句。”我聽話地站在房檐底下,母親說:“扛事啊,把勺子準備好,開始!”我右手拿著勺子,面向東南方向閉著眼睛,嘴里不停念叨著母親教我的句子:“勺子勺子扒扒天,俺家這塊兒是大晴天,東南天下大雨,俺們這兒需要大晴天!”看到這兒有人一定會笑:真是迷信,這樣就能把天求晴嗎?再說雨天就那么可怕?然而對于一個沒有柴火的家庭來說,晴天還能揀點干樹枝子燒,雨天可咋過呀!我知道,母親的這種做法對天晴天陰毫無影響,但我覺得這是母親的一種希望,是對一家人能過上好日子的希望!
  母親自從嫁到姚家就沒過上一天好日子。每到過年,母親都會蒸6個大白饃等著娘家來人。有一年,我的兩個表哥來家里拜年,老天爺好像要看我們家的笑話,竟然下起了雨!按理說下雨了應該留客人住下才對,但我們家沒有糧食了。吃完白饃,看著外面的雨絲毫沒有要停的跡象,母親嘆了口氣,對她的兩個侄子說:“你們走吧,家里沒吃的了。”這哪里是過年呢!
  還有一年春天,大舅媽帶著她5歲的兒子來我們家走親戚,那是我們家多年才走一趟的親戚!不知道我們究竟得罪了誰,老天要讓我們把所有的倒霉事都遇上。舅媽的兒子從外面跑進屋的時候,額頭正巧頂在了母親端著的飯盆上。一個窮人家做的飯怎么也這么燙,他整個額頭都給燙禿嚕了一層皮!他疼得哇哇大哭,那哭聲半個村莊都能聽見。唉,我們這好不容易才來一次客人的窮家!那天,大舅媽是哭著走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從那以后,我舅舅家再也沒人來了?蓱z姚家就來這兩次客人,全都是哭著回家的。
  還有一年,又是快到春節(jié)的時候,條件好的人家都炸點馓子、丸子留著過年。那年準備年貨時,母親怕炸馓子的油不夠用,就把油罐子刷一刷,把油罐底翻過來朝上晾一晾,晾干后煉了點棉籽油放進去,準備炸點馓子留著過年。沒想到的是,到了天快黑的時候,我那糊涂父親以為母親沒把油罐里的水倒干凈,于是把油全倒在了地上。別人家過年又是蒸又是炸的,我們家里卻是母親在號啕大哭:“這日子沒法過了!”
  苦命的一家人
  1982年秋,農(nóng)村土地分到各家各戶,我們大徐營村分地時我10歲半。 10歲半的我相當于現(xiàn)在5歲孩子的智力。我小的時候肚子很大,被村里人賜名“大肚子”。那時候的我就是大家的小玩具,他們都愛打我的肚皮,你打過來他打過去的。
  我們村分生產(chǎn)隊時,因為我的光棍三叔長得虎背熊腰,是個走南闖北有本事的人,所以一隊才把他留下。父親到哪個隊,哪個隊都不要,就連我的光棍三叔都嫌父親笨,給他丟人。父親把我們家的兩挑大糞全都潑在二隊地里,因為他們都不肯要他。二隊的人都是“純爺們”,要個子有個子,要力氣有力氣。二隊的姚老二個子大,堵住門口,力量弱的誰也甭想進到二隊的牲口屋去。父親扒高踩低想混進二隊,到最后被人踩在了腳底下。我只會在一邊咧著嘴哭:“俺爹呀!俺爹呀!”
  大徐營村分為四個隊,西頭兩個隊全是姓徐的大戶人家,一個個都是膀大腰圓、渾身有勁的人。二隊的男勞動力個個能掐會算,有一個“老寇準”,一個“諸葛亮”,還有一個“劉伯溫”。不像我們家這幾口人,不是傻乎乎的,就是笨手笨腳,在他們眼里除了拖后腿礙事,沒有別的本事。
  每到五月初五、八月十五這兩個傳統(tǒng)節(jié)日的時候,我們生產(chǎn)隊都會逮魚分到每家每戶,留著過節(jié)吃。每次分魚時,能干的人都能分到鯉魚、草魚這些好魚,到父親這里,全是小個兒的白鰱魚。父親不認識秤,那時的我都知道秤桿子撅上天,秤砣高高才叫夠秤,秤桿子耷拉著,秤砣掉地上砸住腳那叫作不夠秤。每次給我家分魚時,那秤桿子都是耷拉著,秤砣都能掉下來砸到稱魚人的腳!分到的魚有的人家用油炸著吃,家里油少的就煎著吃。每當從別人家門前過,聞到飄出來的魚香味,我都饞得口水直流。
  我那個光棍三叔,有人欠他的錢,不僅不還他錢還反過來對他又打又罵。我經(jīng)常挨打,父親不敢吭聲,三叔看我可憐,他就說誰再打我二侄子,我就給誰家一把火燒了。有一次,三叔為了幫我父親要回我們喂養(yǎng)的第一頭豬的25塊豬油錢,又被人打了一頓。三叔經(jīng)常會在自己手搟的七層咸菜饃里發(fā)現(xiàn)煙頭,還有好幾次搟好的面條被別人故意拿去坐在屁股底下……三叔也是個苦命人!
  光棍三叔的脾氣十分古怪,是村里有名的“三別子”,還有人叫他“三皇姑”。我家后院的幾位大娘和我三叔是平輩,她們都叫著三叔的小名罵他:“你就是一個鍋臺上不能擱倆碗的貨!”她們是在嘲笑三叔一直沒娶上媳婦。
  在農(nóng)村,娶不著老婆是最讓人看不起的。姚家在1993年以前,一家四口人有一對半的光棍,那時“光棍”就是我們一家人的代名詞。幾個光棍你打過來他打過去的,實在是可憐,幾乎所有的人都說:姚如道這一家人完了,他們以后除了要飯還有什么活路。
  村里經(jīng)常來一位賣醬油的老頭。他賣醬油的方式很特別,總是高聲吆喝著:我的醬油賣完西莊賣東莊,從西頭又到東頭,打我的醬油好吃,做面疙瘩能當油使。
  一聽到他的吆喝我就會想起我偷拿父親賣命掙的10塊錢的事。那件事我即使哭瞎眼睛仍然覺得對不起他。有一次我偷偷摸摸拿起糧食囤里的10塊錢,又找出家里的空醬油瓶子,跑到我們村東南角的大塘邊,把這10塊錢給了賣醬油的老頭。我打醬油的時候被前院的鄰居看見了,他飛快地跑回家里,把這件事告訴了我母親。母親帶著一身病趕到大塘邊,把那張中國第二套老版的10塊錢要了回來。那天醬油沒打成,回去的路上我一直提著心,怕回去挨打。意外的是,母親并沒有打我,而是對我說:“扛事呀,你可知道這張錢是怎么掙來的?”母親這一問,比打我一頓還讓我難受,這10塊錢是父親的命根子呀!
  那天晚上,母親把魚洗干凈用鹽腌上了,準備下鍋的時候發(fā)現(xiàn)家里沒有油。這可把母親難為壞了。只記得她抹著淚水,走進黑漆漆的夜色中,偷偷摸摸在別人家的葫蘆架上揪了幾片葉子回來。母親把葫蘆葉子當作油來用!別人家過節(jié)屋子里都香噴噴的,我們一家人只能聞著那葫蘆葉子擦熱鍋糊不啦嚓的味。魚不夠吃的時候,母親就用紅薯面把魚包住,放在鍋底下,用火燒著吃。這種方法不知被我家用了多少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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