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巖，我知道以你的能力，早該升掌盤。在出店的位子上一待3年，已經(jīng)是委屈你了。”
于掌柜自從過了花甲之年，身體一年不如一年。他年輕時候積勞成疾，留下隱患。如今人到老年，各種疾病纏上身來，自己也知道沒有幾年的壽數(shù)了，所以想早早將自己這份事業(yè)交給胡雪巖。
“雪巖哪，我年紀(jì)大了，不能再從事這些勞心勞力的工作。真希望你能早點頂上來，我就歇手了。”
從店里回到家里，吃晚飯的時候，胡雪巖將老板準(zhǔn)備提攜自己當(dāng)掌盤的事情說給妻子春姑聽。
“什么，你拒絕了？于掌柜肯提拔你當(dāng)掌盤，這是你的本事，你能升遷，又能加薪，多好啊。”
“生意場上的事情，你不懂。”胡雪巖嘆了口氣，解釋道，“我現(xiàn)在干出店，結(jié)交三教九流的人物，絕不僅僅是為了替錢莊招攬生意，而是為我以后開自己的錢莊打下基礎(chǔ)。我總不能在阜康錢莊干一輩子，將來總有一天，我要在全國開自己的聯(lián)號，我要人人都知道我胡雪巖。”
“雪巖，你的想法真大，難怪于掌柜常說，如果他有你這么個兒子就好了，就可以將錢莊傳給你。”
“師傅待我，和親生兒子也差不多，所以我這幾年才一直待在阜康錢莊，出大價錢來‘挖角’的錢莊多了去了，可是我都沒有過一絲一毫的動心。不過，我看師傅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只怕……”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怎么辦？”
“我也不知道。反正師傅待我不薄，只要他在一天，我就要為阜康的事業(yè)出一份力；將來師傅不在了，只怕阜康也保不住了，到時候，我倒要認(rèn)真考慮一下自己的前途，是否自立門戶。”
“那些都是以后的事情，現(xiàn)在且不去管它。”春姑過來在他身邊坐下來，輕輕依偎著，“你總替這個著想，替那個著想，你有沒有替咱們的將來想過？”
“咱們的將來？”
“是��！”春姑認(rèn)真地道，“順官，難道你就沒有注意到，咱們已經(jīng)成親3年多了，卻還沒有一個……孩子……”
“孩子？”胡雪巖一愣，他從來沒有想到過這件事情，思想上沒有任何的準(zhǔn)備，“什么孩子？”
“唉，你一天到晚，心思只撲在生意上，自然不會注意到左鄰右舍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大家都在笑話你呢！”
“笑話什么？”
“笑話你是個冤大頭，娶了我這么一只不下蛋的老母雞。”
“春姑，別人說什么我不管，我不準(zhǔn)你這么說自己。從今以后，這些混賬話一個字也不要提！”
這一年的冬天，格外漫長，杭州城里早早就迎來了第一場雪。西湖最著名的景色“斷橋殘雪”，就是在這樣的季節(jié)里才能一露嬌容。人人都爭相約著去看景，胡雪巖和春姑也在心下盤算。
不料，伴隨著大雪而來的，是于掌柜的病情忽然加劇了。于掌柜這么多年都是一個人過，身邊無人照料，因此照顧他的病情的任務(wù)自然落在春姑和胡雪巖這對小夫婦的身上。好在二人早把他看做自己的親生父親，春姑拿藥煎藥，端茶遞水，胡雪巖則噓寒問暖，接屎接尿。
白天忙碌了一天，夜里胡雪巖就守候在于掌柜的病榻之前，一刻不敢離開，實在困極了，就和衣打個盹。
這么衣不解帶，一連伺候了半個月，于掌柜的病情終于稍見好轉(zhuǎn)。夜里，燈燭之下，能與胡雪巖略作交談。
“雪巖，你來我店里幾年了？”
“差不多10年了。”
“有這么久了？”于掌柜似乎自己也有些驚訝，“時間過得真快啊，我總覺得你還是剛來的樣子。”
“是啊，我也沒有覺得過得這么快，大概是每天要做的事情都很多，不知不覺一天就忙碌過去了吧。”
“那么，想過以后沒有？”
“以后？”
“是啊，以后有什么打算？”
“打算？”胡雪巖從來沒有對于掌柜吐露過自己的心事，但在這樣漫長的冬夜里，守著熊熊的火盆，和于掌柜對面而坐，似乎也沒有什么可以對他隱瞞的。于是，他講出了自己的真實想法，“我想將來開一家自己的錢莊。記得我對您說過，我要做杭州最大的，而且在北京、上海開聯(lián)號。”
“想法是不錯，可是具體有什么打算？”
“沒有。”
其實胡雪巖也知道，要想自己開一家錢莊，談何容易。這不但需要有過硬的專業(yè)本領(lǐng)，更需要有雄厚的資本。而這第一桶金的創(chuàng)業(yè)資本從何而來？若非家境殷實，有賴祖宗的蔭庇，就只能靠個人的運(yùn)氣，得到有錢有勢的朋友資助，一起合伙開生意。真正依靠一個人的力量，幾乎不可能。
于掌柜顯然也知道胡雪巖心里在想什么，沉默片刻，忽然道：“雪巖，你可知道，我這個錢莊，當(dāng)初是如何創(chuàng)立的？”
“不知。”
的確，胡雪巖和眾人從未聽說過阜康錢莊是如何創(chuàng)立的。于掌柜從來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過此事。
“是阜康錢莊的第一任老掌柜送給我的。”
“��？”
“當(dāng)初，我和你一樣，因為一個偶然的機(jī)緣來到阜康錢莊學(xué)徒，一學(xué)就是20年，從一個小伙計一步步升到了掌盤。老掌柜無兒無女，老伴又先他而去，臨終之際，將錢莊贈給了我。”
“原來是這樣。”
“我還記得，也是這么一個冬天，也是這么一個夜晚，老掌柜拉著我的手，語重心長地叮囑我三件事情。
“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我富了之后，莫要得意忘形。更不可因富而驕，以至于落得石崇的下場。”
“石崇？”
“你讀書少，不曉得石崇是誰。他是歷史上有名的大富豪，以奢侈無度著稱，斗富炫貴，最后慘死。”
“哦。”
“老掌柜交代我的第二件事情，就是我常對你們說的了，人在生意場，記得多修行。要以人役錢，以錢濟(jì)世。絕對不可成為一毛不拔的鐵公雞。錢這東西，就好像水流一樣，你囤積得多了，別人那里就少了。你這里只囤不放，早晚有一天堤壩沖毀，到時候連你自己一起被吞噬。”
“我聽說過一句話，叫‘獨(dú)善其身，兼濟(jì)天下’，老掌柜的意思，是說一個人有錢了應(yīng)該兼濟(jì)天下吧？”
“對。所以說你剛來的時候，你說要有好多的錢，來幫助天下人，我才對你那么欣賞，喜歡得不得了。”
說到這里，于掌柜喘息了一陣，喝了胡雪巖端上來的茶水，片刻之后，又接著講下去：“老掌柜交代我的第三件事情，是要我答應(yīng)他，這家阜康錢莊，在我手里不能傳給自己的子女，而要在將來選擇一個合適的人選，一如當(dāng)年他選擇我一樣，將阜康錢莊從我這里再傳下去。不傳子女，但傳志士。這是他一再叮囑我的。一定要將阜康錢莊這片基業(yè)用來造福天下人。”
“了不起，真是了不起！”胡雪巖聽了，由衷地嘆服，“像老掌柜這樣的胸懷，怕是天下少有！”
“那是自然，我這么多年在生意場上摸爬滾打，像老掌柜這樣的奇男子、偉丈夫，的確是鳳毛麟角。”
于掌柜講到這里，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雪巖，現(xiàn)在你該知道，我這些年來，對你嚴(yán)加考驗，為什么了吧？”
“為什么？”
“就是因為，我要遵照老掌柜的遺愿，‘不傳子女，但傳志士’，將阜康錢莊這片基業(yè)，交到你的手上呀！”
“啊？”
“對于你的聰慧通達(dá)，我是沒有什么可擔(dān)心的；對于你的道德品行，我更是一百二十個放心。可以肯定，阜康錢莊將來在你的手上，規(guī)模會比在我手里擴(kuò)張10倍，100倍，都不足為奇。”
于掌柜對胡雪巖充滿信心，但也不無憂慮：“不過有一條，就是這‘不傳子女’，我擔(dān)心你做不到。”
“既然是老掌柜的遺訓(xùn)，那是無論如何都要遵守的。只要能將阜康錢莊的事業(yè)發(fā)展壯大，造福天下的百姓，那就是天大的積德修行。如此功德，相信觀音菩薩也會保佑我的子孫后代，何須掛懷？”
“哈哈，到底是你雪巖，真正是男兒胸懷，光明坦蕩。這樣一來，我就沒有任何的顧慮了。”
一夕長談之后，于掌柜和胡雪巖彼此交心，完全明了了對方的心思。于掌柜第二天便暗暗立了遺囑。
不久之后，于掌柜病情反復(fù)，一病不起。臨終之前，他又將胡雪巖叫到床前，拉著他的手，淚流滿面：
“雪巖，我要去了……”
“不，師傅，您會好起來的！”胡雪巖明知道他已經(jīng)進(jìn)入彌留之際，還在試圖用言語安慰他。
“唉，我的病我自己清楚，是沒得好轉(zhuǎn)了，”于掌柜流著淚道，“我把阜康錢莊交給你了，我和你那約法三章，你記住了嗎？”
“是！”胡雪巖恭恭敬敬地道，“一、不做石崇；二、不做鐵公雞；三、不傳子女。”
“很好，”于掌柜臉上浮現(xiàn)一絲笑容，“這是老掌柜留下的規(guī)矩，希望你答應(yīng)我的，不要食言。”
“我對天發(fā)誓：如果違反‘約法三章’中的任何一條，教我天打雷劈，不得善終！”
“夠了，我相信你……”于掌柜阻止他說下去，從身下顫抖著抽出來一封信，交給胡雪巖，“一切事宜，我都寫在里面了。唉，自從當(dāng)年從老掌柜手里接過這副擔(dān)子，我總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今卸下重?fù)?dān)，我去九泉之下見了老掌柜，也可以有個交代了。雪巖，以后就要全拜托你了！”
“請師傅放心……”
胡雪巖還要再說什么，卻見于掌柜手臂向下一垂，溘然而逝。他的臉上笑容猶存，走得甚是安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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