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進沼澤,是她教他不要掙扎,傾倒身體以仰泳的姿態(tài)盡力游向硬地,最終她抓住岸邊的樹根將他拖了上岸。暴風雪中,他凍得幾乎失去知覺,腿腳移動不了,只想就此死去,是她割開手腕把鮮血一滴滴地灌進他的喉嚨,兩人攙扶著回到了營地。在墨西哥,她一人駕著車子開到警察也不敢去的荒漠,用祖?zhèn)鞯呢堁凼楁湉亩矩湹氖种袚Q回了他,而那條項鏈是她母親留下的唯一遺物。
里奇比任何人都了解唐謐,眼淚和安慰從來都不是她需要的,信念和堅持才是她所追尋的,他能夠做的就是站在她身邊陪她繼續(xù)走下去,任由他們的足跡和快樂遍布世界每個角落,然后濃縮在一張張35毫米的膠卷里。
里奇很清楚自己仍愛著她,隨著時間的流逝,這份情感從最初的愛戀變成了現在的親情。不一定要擁有彼此,不一定要終生相守,曾經的生死與共也足夠懷念一輩子。世界很大,生命很短,與其苦苦追逐天邊的流星,倒不如緊緊握住手里的熒光棒,它們一樣都能發(fā)光。
想到這里,里奇伸手揉了揉唐謐的頭頂,用漫不經心的口吻調侃道:“如果你在度假時遇到了搭訕的男人,千萬不要和他談起你的工作。”
“為什么?難道是怕我悶著他,把人家給嚇跑了?”唐謐有點好笑地看著他。
“不,是怕他真的會愛上你,然后把我的飯碗給搶了。”里奇扯開嘴唇,露出慣有的浪蕩公子式笑容,躲在墨鏡后的眼睛半張半閉,看不出真實的表情。
“放心,如果真的這樣,我會告訴未來的丈夫娶我的同時必須把你也娶了,這樣你就不怕丟掉飯碗了。”唐謐拍著里奇的手背,示意他完全不用擔心,她能夠嫁出去的可能性估計比遇到外星人還要小。有哪個男人能忍受自己的妻子與動物相處的時間比自己要多?又有哪個男人能忍受妻子觸碰攝影器材的次數比觸碰孩子的奶瓶要多?浪漫的愛情如果離開現實生活的滋養(yǎng),再鮮艷也不過是朵無根的花,轉眼即逝,唐謐對此非常明白。
“惡心!我可不喜歡被男人爆菊!”里奇摘下了墨鏡,一臉厭惡地看著她。
唐謐聳了聳肩膀,臉上露出惡作劇得逞的壞笑?战闾鹈赖纳ひ粼趶V播里響起,機艙里的乘客也漸漸安靜了下來,當最后一片遮光板被拉開時,飛機已經開始滑行。
“謝謝你,里奇。”忽然,唐謐低著頭說了句。
“謝我什么?”里奇愕然地抬頭。
只見她動了動嘴唇,還沒等聽清楚,聲音便淹沒在飛機引擎巨大的轟鳴聲里,帶著他的疑惑一起沖向了湛藍的天空。
唐謐與里奇在機場分別后,就搭上了計程車趕往自己位于鄉(xiāng)村的家,而里奇則要轉機飛去夏威夷,進行他為期兩個月的“獵艷之旅”。
在經過三個多小時的顛簸車程,聽夠了出租車司機對天氣,交通,詩歌,時事政治,葡萄藤基因改造以及總統(tǒng)夫人三圍尺寸的“妙論”后,唐謐終于在黃昏時抵達目的地。
車子停在了“黑松露山莊”那扇古老而巨大的鐵門前,她在司機的嘮叨聲里汗津津地付了車錢和小費,卸下了行李,然后站在一堆箱子中按響了門鈴。門鈴是別致的葡萄串形狀,鮮艷的黃銅經過歲月的摩挲沉淀出幽暗的色澤,就在手指按下去那刻,林風卷著暮色吹來,宛如倒流的時光淌過她的發(fā)梢。
唐謐覺得身形仿佛在漸漸縮小,身邊的一切都褪成記憶溫暖的微黃,她情不自禁地把臉貼近欄桿,雙手平行地放在上面,構成了最簡單的取景窗。透過不大的方框,能看到砂白色的車道在山毛櫸與橡樹的夾持下不斷地變細,延伸,最后沒入那片沉浸在初夏暮光中的樹林里,盡頭處一方磚紅色的尖頂從綠蔭中升起,小小的三角形映著煙紫色的天空仿佛旅途中最后的坐標。
這是唐謐第一次見到黑松露山莊時做出的舉動,那年她才七歲,剛剛被養(yǎng)父馬金從孤兒院里接出來,患有中度的自閉癥,除了動物之外拒絕與任何人交談,實在需要溝通便通過畫圖和文字來表達。馬金牽著她的手站在鐵門外問:“喜歡這里嗎?”,她低下頭沒有回答,晚飯后把一張畫遞到了他的面前。畫面上正是白天透過鐵門看到的車道,樹林和屋頂,但有點特別的是,她沒有畫滿整張紙,而是把所有的景物縮在一個方框中,方框的外面全部涂成黑色。
“你學過素描?”馬金有點意外,雖然畫筆還很稚嫩,但帶著非常強烈的透視效果。
唐謐搖了搖頭。
“你喜歡畫畫嗎?”馬金又問。
她點點頭,眼神很平靜。
“那你喜歡拍照嗎?”
唐謐抬起了臉,黑蒙蒙的眼睛里透出光,像是被瞬間點燃的圣誕節(jié)煙火,帶著意料不及的明媚與歡快。那晚,她露出了兩年來的第一個笑容。
在隨后的日子里,唐謐得到了人生中第一部完全屬于自己的相機,老式的徠卡M系列,還有十來卷即將過期的膠卷。馬金帶著她游遍了附近的山谷和葡萄園,并指導她如何用相機把清晨的小溪,落日下的葡萄藤和微風里的薰衣草一一記錄下來,但更多的是山林中那些靈活而略帶羞澀的動物。不用上學的時候,她終日都在林間和田埂上漫步和拍攝,沉靜又不愛說話的性格導致她幾乎沒什么同齡的玩伴,不過卻一點都不覺得寂寞,因為野豬,野兔,狐貍和大群的斑鳩都是最好的朋友,她可以毫無顧忌地和它們在草叢里打滾玩耍,或者靠著樹干靜靜地對著月光傾吐心事。
每當此時,馬金總會站在不遠處看她,淺灰色的眼睛透出溫軟而慈愛的笑容,碎光透過樹蔭落在他寬厚的肩上,在地面拉出高大的身影,就像林子里的橡樹一樣讓人有種樸實的安全感。
“馬金”唐謐抬起頭,記憶中養(yǎng)父的身影與現實重疊在一起。她笑著推開鐵門,一把抱住養(yǎng)父有點僂屈卻依然寬廣的肩背。
“唐,你終于回來了。這次你走了有多久?一個世紀還是兩個世紀?我記得你上次走的時候梅麗莎夫人的兒子才剛結婚,現在她的孫女已經可以和男孩子約會了。”馬金摟住她的肩膀,灰色的眉毛緊皺著仿佛有點哀怨,但高高揚起的嘴角又帶著毫不掩飾的歡喜。
“沒有,馬金,事實上我只離開了半年,難道梅麗莎夫人的孫女含著奶嘴和男孩子約會嗎?”唐謐苦笑著反駁道,養(yǎng)父那種老天真的性格一點都沒變,身體也依然健朗,只是眼角處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紋路。
“你還真是缺乏幽默感,男人不喜歡不茍言笑的女人。再這樣下去,幾十年后我的女兒會變成個刻板的老姑婆,就像阿曼達修女一樣。你得多學會笑……”馬金邊走邊嘮叨,仿佛真的很擔心唐謐會嫁不出去一樣。
“做老姑婆也挺好的,那樣我可以永遠地陪著你。”唐謐依偎著他的手臂,聲音軟軟地,尾音嘟噥著,就像小時候靠著橡樹撒嬌一樣。
夕陽斜斜地落在車道上,為那一高一矮的背影投下最柔和的側光,磚紅色的屋頂依舊在盡頭處傲立著,大群的夜鷺掠過它的上空,發(fā)出“呃,呃”的叫聲,響起了歸家的信號。
在塞下最后一片黑松露后,唐謐心滿意足地放下叉子,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發(fā)出愜意的長嘆:“羅納多夫人的手藝總是那么棒,只有在這里才能吃到全世界最像樣的食物!”
“她擔任黑松露山莊的大廚已經差不多二十年,從來沒有失過水準,即使在羅納多先生去世的那天也一樣。你回來得很及時,能嘗到山莊里第一批剛摘下的黑松露。”,看著唐謐那副幸福的樣子,馬金露出滿意的笑容,然后點燃了咖啡前的第一根雪茄。
唐謐連忙點頭表示贊同,黑松露山莊之所以有此稱號,首先當然是因為山莊后那大片長著黑松露的樹林,而其次則是因為這里有著全C國最好的黑松露烹飪大師—羅納多夫人,至少她是這樣認為的。
馬金的祖上世代都以采摘黑松露為生,但到了他這代已經把這項業(yè)務租給專門的黑松露公司去經營,他只收取一定的提成,這樣能令他全心身地投入自己熱愛的能源研究工作里。馬金是位出色的能源學家,一直致力于勘探高溫巖體尋找清潔能源的研究開發(fā),不過在十年前發(fā)生了一次重大的事故,備受打擊的他便停止了研究工作,回到鄉(xiāng)下的祖屋過起了半退休的生活。
“最近環(huán)保組織那邊的工作還好吧?”,唐謐擦了擦嘴角,這幾年馬金受到綠色和平組織的邀請擔任榮譽顧問,雖然不用經;爻抢锏姆植可习啵绻械刭|能源方面的問題還是需要他的參與和提供意見。
“還行,不過關于Z國地熱能源開發(fā)的那個項目令人很頭疼。”,馬金皺著眉頭,就著雪茄深深地吸了口,煙霧后的面容帶了絲疲倦。
“那個項目怎么了?開發(fā)地熱不是很好嗎?非洲的能源緊缺問題一直是導致其生產力落后的重要原因,他們的人口占世界的15%,但用電量僅占3%。”,唐謐不解地看著他。
馬金嘆了口氣,揉著額角回答:“這當然是好事,東非大裂谷里蘊藏著世界上最充沛的地熱資源,但你知道,以Z國的國力根本不可能獨立完成這樣的建設項目,必須得依靠外國投資者的資金和技術。這樣問題就來了,為了爭奪項目的開發(fā)權,A國和H國都向我們組織提交了項目企劃書和研究報告,可是到底要交給誰去做呢?兩國的實力可以說不相仲伯,而Z國自身的態(tài)度也相當曖昧不明,所以綠色和平組織感到很為難,雖然我們是個中立的機構,可是評估報告也得考慮方方面面的因素。”,
唐謐沉默了片刻,她很明白馬金的為難。能源短缺早已不僅僅是哪一個國家的噩夢,而是全人類即將面臨的災難,尤其是那場震駭了世界的大地震和核泄漏事故發(fā)生后,每個國家都在積極地尋找更安全,清潔和環(huán)保的能源,資源豐富的非洲也自然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能源專家們甚至說出:“可再生能源的未來在非洲。”的口號,所以大國們紛紛在這片熱土上展開了新一輪的爭奪戰(zhàn),各種可再生能源的投資變得空前火熱。但東非大裂谷并不僅僅是非洲的財富,也是全人類的財富,因此這些開發(fā)項目在實施之前都得經過世界環(huán)保組織嚴格的評估和鑒定才能通過,這就是馬金現在要做的工作。
“那么,從你專業(yè)的技術角度來看,哪一國的計劃更可行?”唐謐接著他的話問。
“我個人認為A國的方案不行,事實上我在評估報告上也這樣寫了。主要是因為他們使用的巖漿發(fā)電技術正是我十年前那次事故里使用過的,是種非常不成熟的技術,雖然產量大,但風險更大,甚至會引發(fā)一系列人為的地震。反倒是H國的熱干巖過程法還可以考慮,產量會少點,可是比較安全可靠……”
唐謐和馬金正說著,管家小羅納多走了進來,手里還拿著一個快遞的大信封:“馬金先生,剛剛收到一封快遞,是寄給您的。”
馬金接過撕開了密封條,只見里面是張非?季康男殴{,奶白色的紙質柔韌而結實,閃著綢緞般的暗光,背面還隱隱透出銀色的鳶尾花水印。
唐謐不禁有點好奇,現在都什么年代了,竟然還有人用這樣老式的信紙來寫信?她將視線移到馬金的臉上,想從中猜測一下寄信人的身份,卻發(fā)現他的臉色突然變得比手里的紙還要蒼白,眉頭擰緊,瞳孔急速地收縮著,額頭上顯出深刻的紋路。
“怎么了,馬金?誰寄信給你?”唐謐擔憂地看著他。
“哦,沒有,只是些無聊的促銷廣告。”馬金飛快地將信紙疊起放進了上衣口袋,臉上露出輕松的微笑,仿佛剛才那一瞬間的失色不過是唐謐的錯覺。“別說這些了,我們談些開心的事。”,他站起來,從茶幾上拿起一封印有綠色和平組織標志的邀請函放到了唐謐面前說:“我們分部幾天后會舉辦一場慈善舞會,為了慶祝“世界動物日”成立一百周年也為了替那些瀕危的動物們籌款。馬歇爾部長向來都很喜歡你的作品,他知道你這次會回來度假,所以特意邀請你參加。”
“我當然會參加的,可是剛剛那封信……”受到這樣的邀請?zhí)浦k自然是歡喜的,但她仍對那封古怪的信憂心忡忡,因為馬金臉上的表情很不對勁,先是震驚然后是憤怒,這可不是看到促銷廣告該有的反應。
還沒等她說完,馬金按住了她的肩膀笑道:“忘記那封可憐的信吧,現在你該想想舞會上穿什么衣服好。據我所知那天會有不少年輕才俊參加,你也該找個男朋友了。”
“哦,你說得對極了!我現在馬上去搜索一下最新款的時裝雜志。”唐謐聽到他這樣說,臉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拉開椅子就急匆匆地朝書房走去,仿佛時裝對她來說從來都沒像此刻那么重要。
這是唐謐逃避問題的老辦法了,馬金揚起了嘴角,目光中飽含笑意,可是當它們落在衣袋里露出的那角信紙時便凍結住了,嘴唇的弧度還在,但雙眼卻像驟然碰到冰面的燭火,“嘶”一下就熄滅無光。馬金沉思了一會,取出信紙,不動聲色地拿起火機點燃,紙張不斷地在指尖蜷曲收縮,妖嬈的火苗從鳶尾花的心蕊處綻開,宛如猙獰的笑容在緩緩盛放,嘲諷地盯著他那張毫無血色的臉。
手一抖,焦黑的灰燼便散落在地板上,沿著門縫漏進來的風飄走,悄無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