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間]
我說,抽完這一支煙,我們就走吧。此時舞池已經(jīng)空落,好像鳥兒飛離的森林。我們來此探訪,找不到回家的路。就讓暮色夜霧,緩緩把眼睛蒙住。就此我成為你的小小女兒。帶著你贈予我的梅花鹿與薄薄苔蘚。想閉上眼睛,獲得安睡。
我說,抽完這一支煙,我們就走吧。你在暗中用手指尋找靈魂的柔軟之處。想讓我?吭谀抢铮瑓s不知道天光消退。我的心就要像蓮,開著開著,不知所蹤。你要帶著我去向何處,我的愛。
此刻,我是你的小小女兒,不要忘記。在你愛著我的時候。你是我的父親。仿佛要用你的失望貫注一個全新的軀殼。饑餓的時候,摘下墜落之前的果實。
不需要等到任何消息。我們是彼此的終結(jié)者。
所以我說,抽完一根煙,我們就走吧。
親愛的,你是我的愛人。僅僅只是一瞬間。
——《薔薇島嶼》(2002年)
天分
他看到她,是在一個酒會上。大雪紛飛的凜冽深夜。她是一個小提琴手,正在當紅,有把古典與摩登交融的從容天分。穿著連衣裙和芭蕾式舞鞋,頭發(fā)盤成圓髻,孩子一樣緊張與羞澀的神情。
靠近她的時候,清晰地看到她沒有刮去汗毛的手臂,皮膚并不細膩,有長期淪陷于劇烈陽光之后,留下來的色斑和粗大毛孔。肆無忌憚的淡褐色絨毛在暖氣中微微挺起。她的手臂帶來粗野的征兆,在他的記憶里留下辛辣視覺。隱約透露骨子里的一種動向。
演出完畢。她更換衣服,坐在墻角一側(cè)鮮紅陳舊的絲絨沙發(fā)上。低腰牛仔褲,白色襯衣。瘦削的身體,似乎與生俱來,并不節(jié)制。舉止矜持而冷淡。
她喝完他為她取過來的一杯伏特加,起身告辭。裹上光滑閃亮的黑色皮草,推開玻璃大門,走入茫茫雪夜。裸足穿著一雙細高跟的涼鞋,緞面上有細碎的水鉆。他想象這雙裸足踩在厚厚積雪中的樣子,里面有如此激奮和詭異的美感。她不戴任何首飾,不化妝,卻在腳趾上涂著鮮亮的杏子紅蔻丹。
毫無疑問。她的手臂以及這雙鞋子,代表了她最真實的秘密和天分。
——《清醒紀》(2004年)
氣味
她說,尋找與分辨一個男子身上的氣味。這種氣味,在最初五分鐘里,就能夠看得清楚。若有,就是有。若沒有,那么始終都會是沒有。沒有可以試圖打破的事情。這就像蘭花天性里就有清香。茶花再怎么鮮艷,終究還是木膚膚的美人。
女人是需要被男人探索的。他若愿意拿起一盞燈,沿著這條隧道往前走。那么他會發(fā)現(xiàn),他愿意走多遠,這條路,就會有多遠。若他并無興趣走下去,路便也終止。所以,能夠充分享受女人的男人,通常是一個比較有自信感的男人。
有自信感的存在,他會比較放松。不會因為你臉色有變就輕易灰了心。不會對你有計較之心。不會試圖讓你對他屈服。也不會取易舍難,不愿意有太多付出。他亦不會以收集與女子的艷情作為獎牌。
他令女人覺得自己能夠使他愉快,一顆心充盈著柔軟的幽默感和耐心。這種幻覺很可怕。最容易使女子墜入情海。
這就是為什么,有時候,一個女子和一個初次邂逅的男人,就會產(chǎn)生戀情。而有時候,與一個男人認識了兩三年,還只是一個中性身份的朋友。
——《清醒紀》(2004年)
寫信
凌晨兩點半,想寫一封信給你。但我不寫也不寄。以此,這個瞬間就是一個紀念。
你若收不到這樣一封信,你也就不知道,你便可以完整。
如此,我也是完整的。
——《清醒紀》(2004年)
意愿
她要一碟打了對折的野櫻桃蛋糕。說,要一個蘋果汁。停頓一分鐘之后,又說,或者葡萄汁也可以。她時常這樣顛三倒四,在不重要的時刻,露出貪婪天真的本性。那站在收銀機后面的年輕男子,耐心地看著她。終于輕輕笑出聲來。顯然,在微妙的一分鐘里,他獲得抵達她內(nèi)心需求某個表層的途徑。即使極其淺薄,但帶來愉悅的偶然性。
他穿著黑色T恤,綠圍裙。嘴唇撩起的時候,露出左側(cè)潔白的犬齒,微微長得有些畸位。這使他的笑容,看起來有甜膩的味道。他應(yīng)該比她小五歲以上。北方男子的高大身形,膚色潔凈。
在她冷淡地看著他用手遞過來食物的時候,他的手帶來意愿。意愿與企圖不同。后者帶有更多明確目的。前者僅僅是一種接受度。即使它發(fā)生或者不發(fā)生。意愿總是更為自由散漫,并且不做計劃。
他的手指姿態(tài)看起來很放松,但有可預(yù)見的爆發(fā)力。想象這雙手因為欲望而充盈了疾速的血液,藍色脈管輕度膨脹,手指蜷曲,繃緊的指甲變成粉紅色,閃爍出光澤,掌心滲透出汗水酸度的氣味……游移在身體皮膚上的手,變換細微的位置。覆蓋。包裹。把握。盲目而深入地探索。
喜歡瘦的手指修長的手,仿佛有撥弄樂器的天分,知道輕重快慢的微妙區(qū)分。越是看起來略帶自閉的沉默的手指,越是值得期待。
看到一個男人,她會觀察他的手。
——《清醒紀》(2004年)
蝴蝶
邂逅男子,如同在山谷里收集蝴蝶標本。采集蝴蝶,愛上蝴蝶。為它華麗壯觀的翅膀,放肆意志,并且無疾而終。這種種假設(shè)解脫你的設(shè)防。閉上眼睛,就可以自由自在。你去采集蝴蝶。希望自己能夠是蝴蝶。
感情的虛假繁榮如此誘惑,刻意蒙蔽,借此過渡生命的荒蕪清涼。
做彼此的標本,勝過做彼此的偶像。我一定不能夠崇拜你。因為我能夠進入你。
愛一個人,是因著在他的身上能夠映照出自我。如果一個男子,沒有讓一個女人感覺因為他的存在,而更喜歡自己,沒有讓她覺得自己比獨處的時候更敏感豐盛。沒有通過他作為介質(zhì),而確定她的隱晦個性和特質(zhì),并因此而認定是一種魅力。沒有讓她感覺像月亮一樣發(fā)出光澤,并影響到內(nèi)心的天地。
那么,她將不會愛上他。
——《清醒紀》(2004年)
北京
某天深夜,出租車在馬路上疾駛。初春的夜色,彌漫淡淡霧氣。楊樹光禿的枝椏,在天空中縱橫交錯,仿佛構(gòu)建一幕線條疏離的鏡頭。陳舊的磚墻公寓,俄式的帶著小陽臺的房間,發(fā)銹鐵柵欄上有青翠的藤蔓。路邊的小窗口透出燈火,是可以買到香煙和可樂的店鋪。
車子突然又拐一個彎。前面是燈火通明的大馬路,車燈刷刷地照射過來。大風發(fā)出呼嘯聲音。
有一種倏然而至的沉靜,使人與城市之間的氛圍,敏感延伸。突然覺得這個城市,從來都不可以用美或不美任何一個簡單的詞語去定義。它有一種堅定不移的硬朗。沒有絲毫妖嬈之處,也不心存眷戀。它代表著的,就是一種堅硬的距離。對這個城市,你無法有親近感。你只是將被它征服。
無數(shù)的異鄉(xiāng)客在這里過渡,棲息,聚集,告別。像海水沖刷山崖一樣,慢慢使它改變氣味和內(nèi)核,或者只是使它更為堅定。不分日夜的地鐵站里,大批的陌生人群,在城市的地下穿梭流動。不知所終,沒有歸宿。而城市驅(qū)使及接納他們。它從不試圖與人互相融合。甚至不靠近。
出租車疾速行駛過東三環(huán),拐彎的時候遍地車河流動,燈光閃耀。如同星辰,如此劇烈激蕩的夜景。即使是這樣的時候,它也只是一個無情而迷人的城市。
——《清醒紀》(2004年)
出現(xiàn)
她在下午兩點十七分左右,走進復興門地鐵站。一號線與二號線交接的中轉(zhuǎn)站。人群如潮水。巨幅美能達數(shù)碼照相機廣告,年輕情侶的面容在陽光下像向日葵無私綻放。盲人中年夫婦,拄著導向拐杖相攜而立,唱歌的聲音美若天仙。黑衣男子售賣盜版影碟。
種種世間景象,逐一過濾。她走過大風呼嘯的狹長通道。兜起衣服上連著的帽子,裹住被吹散的頭發(fā)。
在站臺上,她看到她的失眠癥男人出現(xiàn)。他穿紫色襪子,一件得體的白色印度亞麻質(zhì)襯衣,有漫不經(jīng)心的優(yōu)雅褶皺和清潔感。在這個空氣骯臟的北方城市里,很少有男人在地鐵站里穿這樣的衣服。就仿佛一個女人在菜市場里穿晚禮服一樣突?尚ΑK淖齑较陆怯袧。眼圈因為長久失去睡眠,像懈怠的荒田豆莢。
他出現(xiàn)的瞬間,仿佛是時間里被遺失掉的一段光波。在涌動的人影中。他像樹枝一樣瘦而堅挺。最后他以同樣的形式,在同樣的地點消失。
——《清醒紀》(2004年)
Stay
因為E.T.二十周年的重映紀念,買了一張DVD回家。斯皮爾伯格的早期作品。一部簡單的電影。這種簡單不是他后來操縱大制作電影的熟練技法,能化繁復為簡練,是大師的升級。E.T.的簡單,在于它所要表現(xiàn)的,僅僅只是一個天真的故事。
兩個來自不同星球的生命,偶然邂逅,敞開心扉,逐漸靠近。它來自遙遠星球,不適應(yīng)地球的溫度,語言,生活方式,人類的心態(tài)和性格。它在陌生地就如同一只小甲蟲般脆弱。愛略亞是在大家庭里有被忽略的位置,得不到交流,因此有時候喜歡出口傷人。但出現(xiàn)在他面前的它,比他更脆弱。孤立無援,需要他保護。
它僅僅只能在他的愛里面簡單存活。用巧克力豆吸引它回家。告訴它物體的名稱。帶它出游。在他對它的愛里面,他獲得慰藉,并懂得珍惜感情。告別似乎是一早就已經(jīng)注定好的事情。所以他一再地對它說,Stay。
請停留下來。在它離開房間的時候,他請它停留。在它生命垂危的時候,他請它停留。在它即將登上飛船的時候,他請它停留。是因為有些東西多么珍貴而難舍,所以即使知道不可能,也要一再挽留。在一個男孩尚處于童年的時候,就開始體會到愛的本質(zhì),懂得溫暖和苦痛。這算是一種幸還是不幸?這句話幾欲讓人落淚。
大頭大腦的E.T.,沒有眼神,但它所有的行為都是開放而平和的。過分安靜,略有好奇但并不淘氣。它說,跟著我走。但最后,它只能帶走一盆盛開的花。它脫離出來的傷害和折磨,甚至死亡的威脅,最后以一份少年的深情順利過渡。他說,我這一生都會相信你。我愛你。
那是因為它帶給他的愛與相信,使他找到了與世界及身邊的人溝通的通道。
很多問題家庭的問題兒童,與個性無關(guān),僅僅只是因為他們從未有機會得到這個通道。沒有人告知他們?nèi)绾沃ㄟ@條通道。亦沒有人帶著他們上路。最終封閉在自我的深淵里。有些人一生都在摸索愛的真相,一生都是盲目。這樣渴望愛,但從來不知道自己是否得到它。
它在臨走之前,用發(fā)光的手指點他的額頭。它說,我會在這里。它會在他的余生的時間里。穿越生命,留下不可被言傳的奇跡。飛船在天空中畫出絢爛彩虹。感情帶給我們的,從來都不是獲取。而僅僅是回味。
高大的森林巨樹,濃密的灌木草叢,明亮的星斗,愛略亞用帶著大車兜的自行車,載著E.T.飛上深藍的夜空,身影如剪紙般劃過潔白的大月球……這個鏡頭優(yōu)美得如同夢魘。這也許曾經(jīng)就是斯皮爾伯格的童年夢想。
也是每一個在電影面前看E.T.的觀眾,曾經(jīng)有過的童年夢想:孤立的處境,來自他鄉(xiāng)的生命,信任和融合。飛翔。即使之后是漫長一生的告別。
——《清醒紀》(2004年)
禮物
一個讀者,是在清華讀理科的女生,曾經(jīng)寫過很長時間的信給我。
那日依舊有信來,信里談及:寢室里有同學要過二十歲生日,一屋子的人幾乎聊到天亮。過去的記憶,將來的路,愛情,友情,各種想象和質(zhì)疑。后來上了床再無法入睡。覺得我十九歲的生命,像被逼著去接近另一個高度,一切在十幾歲間發(fā)生的事都無可避免地打了封印,在背景里暗下去。我沒有做好準備去工作,去結(jié)婚,去處理瑣碎而真實的邊邊角角。但它們越來越近了……
也許人與人之間的區(qū)別就是這樣出來。當一些女孩沉迷在日劇,指甲油,隔壁班男生的擁抱,百貨公司里的某條新款裙子里的時候,另外的女孩子已經(jīng)走到了前面,站在自己內(nèi)心的邊緣,觀望黑暗深淵,試圖找到微明時分的光亮。
這樣的屬于青春悵惘的思慮,非常熟悉。僅僅只是因為她比身邊的人提前走了一小步。她看到的東西越多,快樂也便越少。
但是時光其實始終超越我們的想象。我們的心可以走到時光的前面,所喪失和接受的東西,依然要遵循時光的原則。
比如在年少時候渴慕過的經(jīng)歷,有時候要等到滄海桑田之后才能實現(xiàn)。
一直緊抓不放的錯覺和幻象,最終也要被迫對它們學會放手。
曾經(jīng)愛過的人,曾經(jīng)做過的事情,以后會懂得雖然誠實但并不正確。
一路走一路丟棄一路尋找。撿棒子的狗熊并不愚蠢,它只是在做它直覺中的事情,它也許會有兩個結(jié)局,最終手中空空,什么都沒有;蛘咦プ∷詈髶斓降哪莻棒子,對它自己說,就是這個了。
就是這樣。結(jié)局又算如何。如果僅僅是為了結(jié)局,那么我們可以從出生就直接走到死亡。
所以,想對她說,對越來越近的東西,不需要猶豫。任何來的東西,都不一定是最終的結(jié)局。我們手中所擁有的,所多出來的,無非也就是這樣一段徘徊和悵惘的過程。這里并沒有任何是非對錯的標準,有的只是經(jīng)歷。
重回故鄉(xiāng)的時候,在自己度過少女時期的房間里,找到了十年之前的舊信。一整夜閱讀舊信。然后找到那個寫信給自己的人。在十七到二十一歲的五年里面,曾經(jīng)給彼此寫了三百封左右的信。一律是手寫郵寄。對他說,這也許是青春留給我們的唯一印記。
多么可貴。對于一個人,寫下自己的心跡,用彼此坦白溫柔的心緒融合。這樣的信,有可能是此后一輩子都不會再回復的能力。那種年少的愛的能力。
一切過去的事的確都無可避免地打了封印,在背景里暗下去。生命里始終有逼近的東西,并不可跨越。隨著年歲漸長,開始相信,在人的一生中,最大的財富,是回憶。
時光把它包裹住的禮物贈予。我們不帶遺憾地前往。
——《清醒紀》(2004年)
說話
他說。有時候我二十四小時又二十四小時地無法入睡。失去睡眠,就好像一個人被囚禁在透明的玻璃瓶子里,和外界總是隔著一段距離。腦子很少有清醒的時候。聽力下降。視力模糊。嗅覺麻木。口頭表達遲鈍。便秘。潰瘍。胃痛。膀胱結(jié)石。缺乏性欲。這是因為我失去了睡眠。
她說,這和我沒有區(qū)別。有時候我二十四小時又二十四小時,找不到人說話。我接不到一個電話。我也不打電話給別人。我沒有人可以交談。
在這一天里,她的第一個企圖對話對象,是坐在小窗口后面的地鐵售票員。一個疲乏得連眼皮都抬不起來的中年女子。她說,一張票,謝謝。回應(yīng)她的是一張小而單薄的地鐵票。
走進人群洶涌的地鐵站。疲憊。車廂有骯臟氣味。機械重復的鋼軌摩擦聲音。陌生身體重重疊疊,跟橡膠一樣沒有敏感。污濁空氣。城市生活只圍繞一個圓心兜轉(zhuǎn)。一切依舊,并且持續(xù)地旺盛和腐爛。
西單—天安門西—天安門東—王府井。
她與他走向地下廣場的壽司店。在午后兩點四十七分,開始吃一天里的第一頓正餐。狹小的餐廳,即使已經(jīng)人去樓空,仍舊非常悶熱。她開始進行第二次嘗試,飛魚子壽司,甜蝦,北極貝和三文魚。各兩份。年輕的女侍應(yīng)生記下單子,依舊像她來的每一趟那樣,慌慌張張,不知所終。沒有人有興趣與她說話。
他說,在你不能說話的時候你做什么。
她說,去百貨公司買一個玻璃咖啡壺。蹲在地上,耐心地看完一張張看不懂的日文說明書,搞清楚哪一種可以放進微波爐,哪一種可以直接火上加熱。讓售貨員來回跑三趟庫房,然后對他致歉。并最終買了一個壺。因為只有這個壺是有名字的,它叫Nassa。
帶著一只名叫娜莎的玻璃咖啡壺回家。并且一口氣吃掉三個丹麥酥皮面包。不說話的生活以食物代替。最終使人緩慢地發(fā)胖。她說,我吃太多東西。有時候凌晨兩三點,還在電視機面前進食。吃泡面,罐頭沙丁魚,蛋糕,紅腸,花生……一切使人不清醒的食物。就像垃圾電視長劇。它們讓人沒有痛苦,輕信生活的美好。
體重試圖填補身體內(nèi)部難以說話的缺失。我已經(jīng)胖了五公斤。她說。
——《清醒紀》(2004年)
流深
水一旦流深,就會發(fā)不出聲音。人的感情一旦深厚,也就會顯得淡薄。
我不覺得那些呼朋引伴,身邊始終有大堆人圍繞的社交動物,內(nèi)心深處會沒有寂寞。真實而深厚的感情絕對不會有一個熱鬧的表象。
越是年長,越難得到朋友。因為你很難再愿意去屈就和妥協(xié)別人。所以很多人輕易地熱鬧群聚著喝酒吃飯,高談闊論。即使不了了之,彼此心里也沒有絲毫留戀。這是社交動物的方式。只要不談感情,就很干脆。
素來不喜混任何圈子,因自覺缺乏場面功夫,只愿意用真實性情與人交往。從不恭維也不詆毀。以此心才是公正清潔的。
會敬重善良的人。因為他們是懂得照顧及為對方設(shè)置立場的人,聰明放其后。實在是有一些讓人不喜歡的聰明人。聰明因不善良而更顯猥瑣。不用列舉特征。這樣一對比,善良的人就像花香,需要仔細體會,并且可以長久回味。
在習慣一次性消費的時代,人的感情是否也能堅韌到足夠支撐多次的短暫消費。
醉笑陪君三千場,不訴離傷。
人與人之間的這份鄭重而留戀的對待,也許已經(jīng)是奢侈的事,但值得追尋。
——《清醒紀》(2004年)
存在
在王府井新天地的茶餐廳里,被一個穿著孔雀藍縐紗裙的少女吸引。她赤腳穿著人字拖,骨骼秀麗,細小潔白的腳趾涂著同樣顏色的油料。這深刻的孔雀藍,有海水的質(zhì)地。
一個男子帶著他的小女兒在露天桌喝咖啡。那女孩子有漆黑的頭發(fā),略顯蓬松,潔凈的單眼皮眼睛。卻在兩眼之間用白粉描繪圖案,非常摩登。她坐在椅子上,眼神里有與年齡不符合的沉定,眉眼間白色的影子令人著迷。穿著布裙。與身邊其他任何的中國孩子不同。
與一個女孩子約會聊天。她比在電視或報紙上看到的模樣要小一圈。花瓣一樣皎潔的臉,一點點化妝也無。說她吃素,連雞蛋都不吃。細細的眼睛,骨骼瘦小,留了一根細細的小辮子在胸前,扎著彩色絲線。沒有任何首飾戴在身上,仿佛就是出來休息?雌饋砥降讶,但一到光線下就閃耀出一股氣場。所謂的明星氣場,大概就是這種瘦,這種坦然,絲毫沒有矯揉造作,又很鎮(zhèn)定。
在電梯里,有兩男一女。那年輕女子穿一雙三寸跟的高跟鞋,走路矯健,小腿穿著絲襪,仍可見到汗毛未剔除干凈。牛仔風衣,黑色膝上連身裙,腿形未必完美,只是裸露得健康以及強悍。很黑的頭發(fā),發(fā)絲粗率,額頭上有劉海。與其中一個男孩子是情侶,兩個人不時響亮地接吻。她的手指上涂著藍色指甲油。
咖啡店里。一個男人穿著白棉恤,薄荷綠絨外套,黑色牛仔褲,卻穿雙塑膠拖鞋,光著腳。在吃芝士蛋糕,看一本書,手中拿著圓珠筆。有一只黑色麂皮挎包,扔在地上。
——《素年錦時》(2007年)
植物女子
在咖啡館里邂逅一個女子。衣著暗色無華,穿一雙紅色球鞋,黑色高領(lǐng)毛衣,灰黑色的棉圍巾。臉很瘦,輪廓潔凈,幾乎一絲絲化妝也無。初看略有些憔悴,仔細看后卻有一種秀麗之感。眉毛黑而有力,眼神溫和,頭發(fā)扎在腦后,露出額頭。令人難忘的,是她的笑容,如此暖煦,眼睛笑得劇烈,笑得彎彎。她絲毫不吝嗇于自己美好的笑容,以至這笑容就如陽光一樣,照在初會的陌生人的臉上,令人愕然。
旁邊的男子說,如果我的女兒早起,看到她的母親這樣微笑著,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美好女子的定義是,她若走進人群之中,如同遺世獨立,突兀的存在會讓他人立時感覺空氣發(fā)生變化。而普通人一走進人群,如同水滴匯入海洋,不見痕跡。這定義不免偏執(zhí),卻很分明,并且和五官無關(guān)。
女子若有些男子的品格,便會有一種結(jié)結(jié)實實的美。喜歡略帶中性氣質(zhì)的女子。這種中性氣質(zhì),不是說她不能穿高跟鞋或小禮服裙。中性氣質(zhì),代表一種內(nèi)心格局。一種力量所在。
植物一樣的人是好看的。他們經(jīng)歷獨特,但所言所行,絲毫沒有浮夸。待人真誠實在,有一種粗率的優(yōu)雅。人生觀是開闊而堅定的,自成體系,與世間也無太多瓜葛。若看到不管是何種職業(yè)的人,在人群面前表演欲望太過強盛,用力通過各種媒介來推銷和演出,便覺得動物性的一面太過明顯。功夫做足,野心昭顯,昌盛踴躍,最終不過是普遍性的平庸。
少女像墻頭薔薇一樣絢爛天真,是人間的春色。成熟之后的女子,就當接近樹的篤定靜默。她們的存在,是對活色生香世間的恩惠。她們稀少而珍貴。
——《素年錦時》(2007年)
過路客
與一個女孩聊天。她曾逗留在云南的古老村鎮(zhèn),喜歡那里的寧靜氣氛,花錢租下當?shù)鼐用竦拇笤鹤,種樹養(yǎng)花,開了一間書吧。
所有在那里開店的人都是外來客,長期隱居。白天各自工作,晚間聚集在一起,打桌球,喝酒,聊天,圍著火堆和大狗,夜夜笙歌。只是她說,時間一長,就會發(fā)現(xiàn)有很大的問題。與這些人從來都做不了朋友,不能交心,誰也不會說出自己真實的過往和計劃。每個人都有秘密,都會有突如其來的舉動。即使是彼此感覺很相投,也是兩三天就要散。她說,在那里交不到任何朋友。
但這未嘗不是一種合理的方式,對走在路上的人來說,過客流水一般來往,彼此無情,符合想象。他們知道人與人之間的歡聚能使人生的速度加快,但在內(nèi)心深處,強大孤立,并不依賴,也不相信。不需要長期駐留,這會使人有負擔,也是無法承受之輕的糾纏。
所謂朋友的意義,不過是錦上添花的熱鬧。每個人內(nèi)心的深淵,如果有痛苦、回憶或者其他,始終只能自己臨崖獨立,對峙這壓力。他不可能讓旁人來參觀這深淵,人與人之間的理解完全南轅北轍,也很少有憐憫。大抵就是如此。
所以,何必留戀,何必寄予對方長久的厚望。擁抱之后,一拍兩散,彼此相忘。這是過路客的方式。
——《素年錦時》(2007年)
談話
與臺灣的出版社編輯吃了一頓晚飯。他點意大利面條,一杯白酒。花很長時間,討論了共同喜歡的一本小說,然后各自回家。他比我年長,說話的時候,總是我多他少,然后他給我建議?磥,年齡的差距,會注定一些對話的模式。他尚未厭倦這個模式,那么就還好。因為這樣的聊天,其實并不對等。他比我博學得多。
同樣,在MSN上聽一個人對我說二樓的露臺。只是夜半傾談,一句一句地接下去。有時候人與人之間的交談會產(chǎn)生黏性,一言一語,似乎沒完沒了,所以要及時斷開。這是很奇怪的感覺。平淡如水,一句一句地說著,可以一直接話下去。很久未與人這樣聊天,仿佛水流在稻田里蔓延,潤澤的感覺。
有時,與一個初識的人相見,在一個空間里彼此共存,格外安靜。拋開在人群中的熱鬧面具,彼此露出孤僻傾向,悶悶地,靜了下去。仿佛彼此已經(jīng)非常熟悉。仿佛可以如同和自己相處。只是每次一開口,說的都是實在并且深入的話,從不敷衍,如同知己。這種天分像埋在地下的寶藏,閃爍著光芒,早已存在。如果對方知道挖掘的途徑,那么就絲毫無障礙。
有些人,哪怕陌生,在質(zhì)地和強度上,趨向于彼此融合。仿佛水滴滲透在泥地里,彼此的屬性剛好對接。如同一起站在一個春暖花開的小花園里。
——《素年錦時》(2007年)
寂寞
自然是有過很寂寞的時候。不知道可以找什么人出來聊天。獨自在小餐廳吃一份咖喱海鮮,要了布丁和抹茶,坐在那里看完所有的雜志。店里通常沒什么人,三個歐洲人在喝啤酒,兩女一男,交談熱烈。又來了一個鬼佬,坐在我身邊打開了筆記本電腦,執(zhí)意要喝熱的茶,坐了一會,結(jié)賬走了。
在百貨公司二樓咖啡店里,一個女子經(jīng)常獨自出現(xiàn)。拿LV的手提包,一個人度過漫長下午,對著鏡子撲粉,抽煙,翻閱過期雜志,喝摩卡咖啡,有時對著手機說臺灣腔調(diào)的國語。她的小腹隆起,姿態(tài)懈怠,把包留在桌子上去上洗手間。
有一個年輕女子與一鬼佬搭訕,姿態(tài)主動至極,言辭乏味,答非所問。兩個人云里霧里,完全不得要領(lǐng)。
所有人的不可自拔。
每個人都活在自己的囚籠之中。
——《素年錦時》(2007年)
交際
一直是個不善交際的人,現(xiàn)在只覺得認識的人越來越少,也越來越無興趣結(jié)交。
能夠產(chǎn)生聯(lián)系的人,似乎總是自動出現(xiàn)。而當他們出現(xiàn)的時候,也總是能夠自然地識別。好奇盲目的社交年齡過完之后,心里的喜與不喜已經(jīng)清楚分明,欲望也不沸騰。知道生活中所真正需要的關(guān)系,不過是那么幾人。若沒有與之保持長久關(guān)系的心得,那么見與不見,好與不好,都是無所謂的事情。
五彩紛呈的人,過目即忘就可。
那些熱衷或善于交際的人,很多是工作排場,需要建立豐富復雜的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或者是抱團的文藝工作者,建立小圈子,互通有無。一些人喜歡對外界說,我認識誰誰,與誰誰熟悉,跟誰誰們經(jīng)常一起開派對。他們要站在一些有名氣的人身邊,以此讓自己也散發(fā)出光芒。
總之交際本身帶有很多需求和目的。如果不存在需求和目的,交際無法存在。
我愿意與之交往的人,希望他能夠具備獨特的個性和才華,聰慧,有可探索的內(nèi)涵。又希望他在日常平凡的時候,善良,熱誠,充滿生機活力。這樣的人,能夠感染到他的芳香。他們自然顯得很稀少。世間太多的人,或者聰明而不善良,或者善良而不通透。
對大部分華而不實的社交關(guān)系,缺少耐性和妥協(xié)之心。一種驕傲是,有時無需與人多做交流,但能坦誠地付出和傾聽,獲取觀點。不要刻意拉攏及敷衍,也任何時候都不要諂媚和媚俗。
——《素年錦時》(2007年)
評論家
圣誕節(jié)前夕,見到研究中國文學的日本學者藤井先生。他是東京大學的教授。我的書在日本翻譯完畢,等待著出版社的印刷日程。在之前,他曾把我的小說印成教材,在大學授課使用。
在三里屯的餐館里,我們見面。他走路過來,特意繞了路去集市買一束花,新鮮的馬蹄蓮和綠葉捆扎在一起,那花束十分清雅。吃飯之前談話,他仔細問我問題,拿出筆記本和快譯通,隨時記錄下他自己覺得重要的觀點。我見他從包里拿出來的《蓮花》,翻得有些舊,但為防止封面被弄臟,仔細包裹了一層書皮。
他是日本有權(quán)威的漢學家。這種對作者尊重的態(tài)度,以及在研究工作上的嚴謹認真,作風畢竟還是和國內(nèi)不同。我是離他非常遙遠的一個作者,沒有任何利益關(guān)系。他研究過中國很多老作家,年過五十歲,但如此誠懇認真地對待一個年輕的中國作者,使我內(nèi)心十分感慨。
科克托說,一個外國的評論家對我們的評論很可能更準確。他比那些湊得過近的同胞們更了解我們。在這里,空間起到時間的作用。
我不是十分明白他會如何研究我的作品,但他的馬蹄蓮和給書包上的封皮,使我印象深刻,并且愿意記在心里。小小細節(jié)代表著一個人自處及待人的重量。
一個在專業(yè)領(lǐng)域里有權(quán)威的老人,依舊保留著這種質(zhì)樸的對人尊重對事認真的性情,這是見面帶給我的,最重要的東西。他本身所散發(fā)出來的品質(zhì),已使人不虛此行。
——《素年錦時》(2007年)
風格
一個朋友總不能適應(yīng)我的著衣風格:棉質(zhì)衣服,洗過幾度之后褪色,有褶皺,顯得很舊。老式的銀鐲和耳環(huán),雕琢瑣碎,有時碰在一起叮當做響。選擇一切顯得陳舊的顏色,喜歡稍稍落后這個時代幾十年或者幾百年的樣式。他一概把這稱之為壞品位。
三年未見。最近一次碰到,他在小聚之后告別時,再次重復他的抗議。
其實我也一樣從未喜歡過他的Style。他穿緊身挺括發(fā)亮的衣服,胸口有大英文字母和卡通圖案的T恤,噴刺鼻香水。他是有錢人,能夠買一些品質(zhì)好的純天然質(zhì)料的衣服,但若哪天穿上了球鞋和布褲,會令人吃驚。他就是他。我就是我。之所以做朋友做到了現(xiàn)在,不過是因為除著衣風格的分歧之外,還欣賞對方其他的特質(zhì)。
我們之間不同的是,他對不喜歡的東西,要大聲說出來,并稱之為“壞”。而我對不喜歡的東西,不愿意去提它,也不輕易對它下評斷。只是覺得自己不喜歡而已。
所以《舊約》說,不要去評斷別人。
——《素年錦時》(2007年)
片段
一座不適宜步行的城市,也同時意味著它不適合居住。川流不息的環(huán)路。耳膜震動汽車穿梭的聲浪,空氣里遍布灰塵。在一個機械世界中的碎裂及無法成形。隔膜重重。對抗和服從。走過大風呼嘯的地鐵通道,一邊是乞討和流浪的人,一邊是華麗的廣告,充斥商品、繁榮、時尚、交易、明星、娛樂。
靈與物不平衡的世界。肉身寄身于狹隘縫隙。一號線車廂,陌生人溫熱的皮膚,層層氣味匯聚成渾濁而滾燙的河流。人群對著手機無所事事,或緊緊攥住手里的各式行李。發(fā)亮的屏幕里跳動游戲和新聞。有人開始入睡。有人拿出了食物。無法言說的處境。各自封鎖的過去和未來。正在呼嘯而過的此刻。
如果相信世界是由類別、主義、口號、觀念組成,那么這個“世界”與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無疑是虛假而苦痛的。
*
下午與M見面。
程序始終一樣。先在固定的咖啡店喝茶,然后去他選擇的餐廳吃飯。雍和宮旁邊這家小小的西餐廳,位置隱蔽,很久沒有來過。認識他已有十年。
他跟我談身體最近的不適,對工作看法的轉(zhuǎn)換,在做的事情及一些疑問。見面總是在探討,大半他說我聽,多年不變。等我們彼此老了,還會這樣嗎。我們仿佛正在成為某種意義上真正的朋友。中性,理性,智性,這三點在逐漸變成關(guān)系的全部。而這些在相識的最初并不明確。
我看他由之前暴烈不定的男子,變成現(xiàn)在偏向素食略帶厭離之心的人,覺得自己大概也是在這樣地變化。仿佛是彼此的鏡子。
二十多歲時的戀人或朋友,大多年齡相當,或者比自己還小。過了三十歲之后,和年長許多的人交往深入,有些相差十歲以上。和他們在一起,才覺得交流順暢。
他說,宗教禁忌自殺,自殺要受到懲處。人不能逃避為自己的生命負責,要償還清楚,即便誰都知道逃逸最輕省。人們詢問自己是否有自殺的勇氣,其實是在索要逃逸的勇氣。在一座牢籠里,很多人都在服刑,你決定逃脫。但你最終能逃到哪里。逃出去之后,是徹底的自由,還是被抓住后更長久的懲處。圍繞生死問題,重要的立足點仍是我們對于時間的看法。即一件事情的結(jié)束是代表終止,還是代表再一次開始。
他對我說,寫作和孤獨,是你的根本處境。記得這一點。其他的任何游戲和形式都不重要,它們最終對你沒有力量。
他說,要善待自己,放下和消融內(nèi)在積存的創(chuàng)傷。它們使你沉重而不夠輕盈,要不斷去清洗。我說,我在你面前仿佛一覽無余。他說,人是有很多面的,哪有一覽無余。你對我來說,始終是一個沒有答案的謎語。但你的謎題措辭優(yōu)美。
他待人好,會再次記起他們。這是他的優(yōu)點。
曾經(jīng)剛硬而無可琢磨的人,在時間磨練中漸漸呈現(xiàn)樸素、輕淡、平常。這條規(guī)律在很多人身上得到印證。生活不斷刪減和簡化,心得到澄清和明確。世間漸漸成為另一種樣子。
*
安娜和她的先生彼得,在當?shù)刂袑W教書。瑞士教師收入高,安娜和彼得的住宅臨近森林,算是高貴地段。白色房子二層結(jié)構(gòu)。一樓:玄關(guān),廚房,餐廳,起居室,書房,工作間,客房,洗手間。二樓:很大的主衛(wèi)生間,主臥室,三個小臥室,和一個小書房。面積大約有六七百平方米,折成人民幣價格后,相比國內(nèi)的標準十分合理。在北京或者上海,同等的價格無可能買到同等環(huán)境及建筑物的品質(zhì)。
打開窗,看到綠色山巒和草坡。步行數(shù)十分鐘,進入古老森林。屋前的花園面積很大,以樹林作為天然屏障與鄰家相隔。
他們年過五十歲。五個孩子成年后離開家庭,有些長居國外,在國外工作。最小的兒子讀大學,偶爾回來。
兩個相伴多年的伴侶,把時間用在教書、閱讀、學習彈鋼琴以及旅行上面,很少顧及打掃。家里并不整潔。即使有客人來住,也自然袒露原有形態(tài):抽屜半開,衣服拖在外面,書房里的書堆在地上或翻開著,不拘一格。衛(wèi)生間鏡子、水龍頭和盥洗用品水跡未曾擦拭。因為空氣干凈,木地板和家具上倒不見灰塵堆積。
不看電視。起居室里堆滿書籍、畫作、CD、旅行時帶回來的工藝品。住在這個房子里,從未聽到過電視的聲音。彼得鋼琴彈得不錯,清脆的琴音經(jīng)常悅耳地響起。他說他剛學習數(shù)月。
安娜安排我住在二樓的客用臥室。兩面開窗,視野和光線好。床上鋪深藍色棉布床單,枕頭邊放一小盒巧克力,系著絲帶,是她贈予的禮物。
早上起來,拉開窗簾,樓下霜霧濃重的花園,隱約能聽到鳥聲。房子門前有一棵姿態(tài)閑雅的楓樹,紅色掌形葉子在清晨冷霜中尤其鮮亮。這里人少。路邊的大房子寂寥無聲,窗口垂掛白色蕾絲簾幔。
每次經(jīng)過一棵巨大橡樹,都可聽見它的果實墜落在地上的聲響。我撿了七八顆橡子,飽滿光亮。決定帶回家,擱在書架上。林蔭路徑鮮少見到路人。偶爾遇見一兩個出來遛狗的人,走近,會主動又顯矜持地微笑示意。
一次雨中,看見一個男子推著一輛嬰兒車,胸前兜著一個小嬰兒,打著傘,提著藤筐,步行去山下的超市購物。一個多小時后他往回走。他的家在山頂處的大房子里。我在那花園里見過堆積的劈好的木柴以及那輛嬰兒車。
*
早晨。安娜在餐桌上準備紅茶、牛奶、橙汁、黃油、面包、咖啡、蜂蜜、果醬。這幾項內(nèi)容固定不變。我一般只要兩片黑面包,喝一杯紅茶,就算結(jié)束早餐。然后穿上外套,出門去山里漫步。
有時下起微雨,清冷雨絲撲打在臉上。平緩山坡,一路空曠綠意。偶爾可見穿黑色大衣的男子牽著大狗走過。穿運動服的情侶結(jié)伴跑步。山腰上的蘋果樹,深紅色蘋果無人采摘,熟透后墜落在泥地里,慢慢腐爛。安娜做過一次烤蘋果的甜點,烤軟后的蘋果味道酸澀,采的是自己花園里的蘋果。
野地里蘋果無人采摘,他們種這些樹,讓鳥來吃蘋果。很老的蘋果樹結(jié)出來的蘋果也是不甜的。一路觀望植物,走到山頂,看到馴養(yǎng)的麋鹿,休憩在大樹濃蔭下。公鹿一對巨大的華美犄角,讓人驚艷。安靜的眼神全然不驚惶。
在路上我遇見安娜,她騎自行車帶著藤筐去中心廣場購物。露天集市有新鮮的應(yīng)季水果和蔬菜。今日,她欲在家里宴客,藤筐里裝了食物和酒瓶回來。宴客的菜式簡單,唯有美酒礦泉水和甜點必備,重要的是相聚、喝酒、聊天。晚上我從咖啡店做完活動回來已十點多,上二樓洗澡睡覺,安娜的宴席依舊。歡聲笑語不斷。
她是活潑開朗的女子,身材苗條,也許跟騎自行車及簡單新鮮的飲食有關(guān)。穿紅色高領(lǐng)薄毛衣,合身長褲,手腕上戴一只中國玉鐲,不化妝也顯得神采奕奕,顯示出充沛活力。她拿出一本世界地圖,翻到中國的頁碼,與我交談。讓我看她女兒在印度的照片,講述她在意大利的美妙旅行,也談?wù)搶ξ膶W和作品的看法。用英語交流,一旦談到深處,總覺得辭不達意。但依舊是開放而真誠的溝通。
他們對待客人的態(tài)度自然克制,有適當熱情。
漸漸習慣在白色大屋里和這對老年夫婦的共存。閑暇,步行越過鐵路軌道,去其他人家看看。尤蘭達是在家工作的廣告設(shè)計師、攝影師,先生是音樂家。他們的房子略顯擁擠逼仄,只有一間工作間最寬敞漂亮,墻上掛著蝴蝶標本,有鋼琴、畫作、工藝品。大桌子是她先生寫樂譜的地方,到了吃飯時則成為餐桌。音樂、書籍、繪畫等藝術(shù)形式是這個小城里每一戶普通家庭中不可缺的元素。他們享受藝術(shù)和審美。
——《眠空》(201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