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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節(jié) 第二章

 

 
  [再一次]
  第二天他為她停留下來。他本來該離開,但是他留下來。他說,我要再見到你一次。
  他等在豪華的酒店大堂里,背對著她。她在二樓走廊的欄桿邊,一眼就看到他。人那么多。在每一個陌生人喧擾擁擠的地方,只要是你與我在人世交會的時地。只要你在,我就能夠知曉。
  她看著他穿著黑色外套的背影,微微窩起來的無限落寞的輪廓,這樣熟悉。她一定曾經從他的背后靠近,環(huán)繞住他的腰肢,然后把左臉無聲地貼在那強壯的背脊上。她靠近他。輕聲喚他。看他回過頭來。一張好看干凈的臉。他就是一個她想要的男子。沒有幻覺,沒有其他,始終都是這樣平淡。是屬于她自己的驚心動魄,在內心發(fā)生的事。
  那個晚上他們做了什么。不過又是換了三家酒吧,百般挑剔,最后選了酒店里小小暗暗的一間。不過又是點了一杯冰水,一瓶啤酒,然后為對方點燃一根香煙。不過又只是坐足四五個小時,一直這樣靜靜地坐著。有稍許疲累,但從無厭倦。即使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做。
  世界是被隔絕起來的。潛伏在海底的三千米,是只屬于我們的幽暗寂靜的綠色海底,仿佛可以長久交歡,直到死去。
  她說,今天我不再讓你送我回家。一會兒我們必須在門口道別。他說,不行。她說,那我一會兒就能夠想到辦法逃脫。他說,你做不到。到哪里我都能把你抓回來。那我們試一下。好。你可以試。但你逃不走,你可以想任何方法,但最后你只能認命。相信我。
  我先去一下洗手間,順便查看一下地形。你怕不怕我即使不穿大衣不帶包,我也會在門口攔住一輛出租車就逃。他說,我信,我一樣可以再追上你。那我走了。好的。你走。他的眼睛盯著她。
  她獨自走到酒店的大堂里,看到大落地玻璃窗外面燈火闌珊的城市。已經凌晨兩點,他們需要再次道別。而這一次,是真的要走了,拖無可拖的告別。她回到酒吧,看到他已經結賬。桌子上的香煙又已空空如也。抽了所有的煙,就是告別的時候。
  她在第三天的早晨醒來,想象他即將離開。獨自去一家熟悉的日本小餐館吃面條。她戴著一副紅珊瑚的舊銀耳環(huán),珊瑚很老了,上面有蟲咬的噬洞。他說過,我們都很老了,為什么會在變老的時候遇見。她坐在空蕩蕩的店堂里,看到陽光透過格子窗投下班駁光影,移動在她素白的手指上。但是她還這樣的年輕并且美好。
  我是一個你以前從未曾遇見的女子,這樣的好,你以后不會再碰到。即使有其他的女人,那亦是另外的。他說,是,我很清楚。你知道,你很少會有機會遇見這樣清楚分明的感情。你有痛嗎,如果有,那么你是在愛。他說,我有。
  她獨自一人,一下午都坐在面館的角落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煙,無知無覺地流下眼淚。眼淚滾燙,根本止不住。從眼睛,從手指縫隙,從嘴唇邊上,靜默地,連續(xù)地,滾落下來。沒有任何聲響。她拿出數(shù)碼相機,對著自己潮濕腫脹的眼睛,拍下一張照片。是經歷了三天三夜的真實戀愛,然后與之告別的女子的臉。
  [老去]
  下了那么長久的雨,臨走之前卻意外有一個晴天。陽光雖然稀疏但卻溫暖,照在額頭上,讓人感覺渾身松松散散。皮膚會滲透出積蓄已久的陰郁濕氣來,仿佛滋滋響著就一切干燥清朗。久違的陽光。她和埃里克一起去了喜洲。
  喜洲是這樣的一個小鎮(zhèn),路上曬滿玉米粒和黑色芝麻,白族民宅,房間里都是被灰塵覆蓋的淡色壁畫和荒蕪太久之后的氣味。在后花園里,看到荒廢的植物。坐在那里,連鳥飛過去的聲音都聽得到。
  她找到一家小小的古玩店。店主是溫和的男子,貨品是有分量的老東西。她花了很長時間逗留在那里,補好帶來的翡翠鐲子。那道不知何故出現(xiàn)的裂縫,被一塊銀皮包起來,上面鏤刻了細致的花紋。她又挑了很多東西。兩根金發(fā)插,鏤刻精美細膩的古典花紋。一對鑲著綠色玉塊的圓環(huán)金耳環(huán)。兩枚鑲琥珀和琺瑯的銀戒指。一只淡綠岫玉鐲子。玉比翡翠溫潤,翡翠是硬冷的。
  一個老婦人過來推銷銀鐲子。她對著她的絮叨耐心地微笑,最后才指指她戴在手腕上的一只鐲子,說,我只要這個。她便脫下來賣給了她。大俗大雅的鳳凰與牡丹的花紋,戴得非常舊的老銀。
  他說,你喜歡舊的東西。她說,舊的東西上面有氣。有人的精魂。東方有一些難以被解釋的事物,埃里克。他說,我知道,你有一顆老去的心。
  她想起她在北京,漫長的時間,有時獨自坐車到郊外的古典家具市場或古玩市場,一家鋪子一家鋪子慢慢地走,慢慢地看。屏息撫摸老家具上面繁復細致的古老刻花,有書生和小姐,牡丹蘭花蜻蜓蝴蝶,蝙蝠和獅子……即使一把小小的明清木椅子,鴛鴦的羽翼一筆筆細細刻畫,嵌著磨損的金粉。這樣令人驚嘆的耐心和技巧。她搜集青花瓷,玉石,和木刻雕版,一遍遍地去尋找它們。
  她說,我喜歡一切已經過去的,古典的東西,喜歡收藏有記憶的東西。其實我并不是太清楚自己在需索什么,也許是一種靜。一種跨越和沉潛。她看著眼前這雙漂亮的藍眼珠,她說,大概是想以此獲得生命中靜默的自知,并且可以不需與人知曉和分辨。
  [但是]
  但是我為什么要去西藏,她問自己。是的,因為我想去墨脫。
  在昆明坐夜機抵達成都,深夜十二點多。她在機場一邊等待行李,一邊給寬巷子小觀園打電話,讓他們?yōu)樗A粢粋房間。天氣這樣悶熱。她在出租車里帶著大行李包,疲倦得嗓子干疼。這個小旅館,曾有人說坐在廊下吃新鮮核桃,曬太陽,便可以飛快地打發(fā)掉時間。但此刻她只覺得有可沐浴的充足熱水,便是最大的幸福。一樓的房間,關不上窗子。有人搓麻將到凌晨,嘩啦嘩啦地洗牌。她不知道是否會入睡。飛往拉薩的機票就壓在枕頭底下。
  我曾對你說,我要走到很遠的地方去。是的?傆幸惶,我會抵達。
  在成都飛拉薩的航班上,隔壁的男子湊過來問,是第一次去西藏嗎。她點頭,覺得他很熱情,但卻不愿意對他多說話。也不想對任何陌生人說話。兩個小時的沉默,可以覺得很靜。在異常湛藍的天空和大團白云之中,看到有三座雪山山峰穿透了云層,突兀地矗立在云天之間。在萬籟俱寂處,萬物寡言。從來,越是超越眾生的精神,就會越深藏不露而難以觸及。它們這樣寂寞地高過了一切連綿起伏的山脈。她把頭靠在玻璃窗上,一直看著它們。
  拉薩。海拔三千二百一十五米的高地。在飛機降落的時候,她長久地凝望著連綿起伏的青色山巒。沒有濃密的樹木蹤跡。湛藍的天空。沒有一只鳥飛過。
  [忘記]
  忘記也好。忘記。以此來作為我們對時間的紀念。
  他們分開的那個夜晚,她對他說,讓我們來比賽誰忘記誰的速度更快。他說好,干干脆脆。不用否認任何時間的假設,你知道,我會記得這一刻。凌晨三點,北京的大街。他即將離開。這樣冷,大風呼嘯。二〇〇四年與二〇〇五年的交界,北京十九年以來最寒冷的一個冬天。他裹著身上的外套,走在她的身邊。拿出一支香煙給她,又給自己,然后打亮火機。
  街道兩旁疏朗的樹枝沒有剩余任何葉子,縱橫的枝干線條分割了深藍的天空。沒有一只鳥飛過,人亦稀少。他們像少年一樣快步行走,牽著手飛奔過綠燈閃爍不定的路口。一個路口,又一個路口。風在身邊產生滑翔的速度感。刮在臉上,凜冽刺痛,仿佛一朵膨脹的要綻開來的花。
  他終于還是伸出手擁抱她,她讓他把手插在她大衣的腋下。這里最暖和。她說。他俯下頭對她微笑。黑色短發(fā),單眼皮眼睛的眼梢輕輕拖延,眉色干凈,仿佛十六歲與之初戀的少年。這樣相對,仿佛繁花錯落,相看兩不厭。心神蕩漾,一模一樣。
  那一定是我們最相愛的時候。我知道。
  衣服臟了明天要拿去干洗店,冰箱空了要去超市購買食物,一盆花每天早上起來都需要澆灌,寂寞的時候在街上看看陌生人不停行走。一切有跡可尋,安全可靠。只有我們的告別,仿佛是地球的最后一次末日,沒有任何希望所在。因為它在最開始,就以最工整的方式出現(xiàn),各自回歸空虛的意義。像洗干凈之后依舊要臟的衣服,滿了之后也依舊會空的冰箱,澆灌之后依舊要缺水的花盆,走過所有街道之后,依舊要回歸的空無一人的房間。
  就在這一刻,她已知,所有的約定都是不算數(shù)的。它是無用,失效的。包括幻覺,安慰以及依賴,都沒有用。他們是兩個陌生人。時間停頓和凝滯,它不能夠延續(xù)。他們的感情,在這三天三夜里變成了化石。需要深埋在地下,見不到光亮,是無法被抹去痕跡的尸體。來不及變壞,也來不及消失,只是如此。
  這是一場真正的告別,不會再見。
  [告別]
  在我們告別之后。我慢慢地,慢慢地,就會忘記你的臉。想不起來,忘記身邊的這張臉。在暗中看過那么長時間的一張臉,以為會記得,卻原來依舊在遺忘。不斷地消磨,退卻,直到化為虛無。
  你要回到你的生活之中,我要面對我真誠的無可抵消的沉默。哪怕它們僅僅只是記憶。
  她只記得一些極其微小的細節(jié)。凌晨三點的英式搖滾酒吧,人跡稀少。大舞池里空余寂寥的燈光。大屏幕上打出一行英文,現(xiàn)在請點完你最后一杯飲料……樂隊早已撤走。跳舞或者買醉的人群失散。酒吧里只留下一地凌亂足跡與衣裙香味,時間一再拖延。她把自己的手放在他的脖子上,他的頭伏在酒吧桌子上,是因為笑,還是什么。他們經常逗得彼此開心。她輕輕地揉著他的脖子,脖子與頭發(fā)交界的邊緣,那片柔軟的兒童一樣的肌膚。有時候她捏他的下巴。
  他輕輕把她的肩扳過來,拉近他的方向。
  那一日她在臥室房間里醒來,應該是凌晨時分。做了很長時間的夢之后,腦子里依舊有昏沉,并不清醒。工人還沒有來裝窗簾桿,所以未曾掛上窗簾。有將近一星期的時間,她在一間整面墻壁與外界邊緣透明的房間里睡覺。在月光中睡去,在日光照耀中醒來。早晨沒有任何遮擋的光線明亮逼人,她再未曾晚起過。
  但那一日,她醒來,看到房間顯得晦暗和低落。貼著雨跡狀絲織壁布的墻壁,有輕微的光影在上面浮動。她以為是陰天,略帶疑惑,因為只有南方的冬天時常是陰濕的。拿起床邊的鬧鐘,原來是凌晨五點左右。
  她起身,沒有開燈。從煙盒里抽出一根煙,然后轉過頭,看到窗外的天際線。二十一層的高樓公寓,帶來一幅仿佛曾經在夢中照會的場景。大片林立的高層樓群,依稀燈火閃耀。天邊堆積大片壓抑而絢爛的朝霞,紅與紫互相暈染,隱約透露光澤,層疊地蔓延和堆積。這是她搬進新公寓之后,看到的第一次日出。這一個瞬間,她突然異常清晰地想起了他的臉。
  [茶花]
  她在三年前,曾在筆記本里抄下來的一段話:墨脫境內有東喜馬拉雅山脈最高的兩座山峰:南迦巴瓦和加拉白壘峰。雅魯藏布江在山嶺之間劈開一道深達五千多米的溝壑。世界上最深最長最險峻的峽谷雅魯藏布大峽谷。全中國唯一沒有公路的縣治。它被稱作“隱秘蓮花”。
  她對自己說,要去墨脫。有一個聲音,它要帶著她去。但在已經過去的一千多天里,她做著一切無關的事情。重復。重復。無盡的重復。治療一顆牙齒可以花上一兩個月。學習拉丁舞蹈每周去一次。養(yǎng)一盆羊齒植物每天澆兩遍水。租一張DVD兩天換一次。跑步每晚一次。愛上一個男人的機會一月幾次,或者幾月一次。太多太多……太多細微重復的事情,在不斷損耗。
  是的。我覺得生活至為拖沓漫長,感覺心臟血液通過的速度放慢。這樣慢,使人暈眩僵硬窒息為難,要掙扎著上挺。浮出海面,不惜一切代價。
  那個夜晚。她在出版社給一張一張的照片排格式。有一張照片,是香港深夜的高樓燈火與夜雨彌漫,天空中有巨大的被臺風襲刮而來的厚重云團。在底下用黑字寫上,但愿我能夠天真以及不懼怕消失地去愛你。一片純白,對應潔白梨花與綠葉交織的繁盛花樹。用以彼此映照。
  她在凌晨結束工作,走到空曠的北京街頭,呼吸到清冷而新鮮的空氣。點了一根煙,走到空無一人的天橋。然后對自己說,好了,明天出發(fā)吧。去墨脫吧。帶我離開吧。
  要緩慢地靠近它。先抵達昆明,成都,拉薩,然后才穿越漫長的公路和徒步路線,與它接近。
  埃里克說,那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地方。
  她說,門巴人逆流而上,長途跋涉,歷經艱險,穿越高山和森林,遷徙,以此與珞巴人一起居留。但那原來只是一個冬日大雪冰封,春天花朵滿山的寂靜小村。隱藏在峰回路轉之后。抵達它很不容易。走出來也不容易。
  她說,它像一種不存在的幻覺蹤跡,需要相信它的人,傾盡全力,全神貫注,追隨和尋覓它。有些人的一生,有屬于自己的幻覺,也會這樣度過。
  他說,你去那里,是為了寫作嗎。為了把它寫在你的小說里。
  她說,不。我去那里,是為了我的幻覺。因為我是那個可以傾盡全力,全神貫注,追隨和尋覓它的人。所以,我在寫作。我也會把它寫在我的小說里。寫一本小說。我已經知道。
  他說,它有蓮花嗎?
  她說,蓮花在宗教里另有喻意。不要試圖去搞明白這些了,埃里克。想想你的姬娜和上海女孩。
  他說,姬娜昨天離開去麗江了。
  你傷心嗎。
  一點也不。我只記得與她在一起快樂的時光。
  他們一起去海東參觀一個畫家自己設計的大房子。大落地玻璃窗之外就是大海,樹枝,大片杜鵑花。至為奢侈的美景。庭院里引入了水流,種著疏朗有致的植物。他們在海邊飯館吃午飯。魚湯,田地里新摘的蠶豆。突然刮起大風,波浪洶涌起來,浪頭撲打在碼頭上。
  他說,小時侯我也是在海邊的房子里長大的。那時候天空的云朵經常讓我好奇。它們有各種色彩和形狀。
  她說,這樣真好。所以你的眼睛是藍色的。
  他說,為什么你經常看起來都這樣的安靜。你安靜得仿佛和世界沒有關系。
  她說,是嗎。但是為什么我覺得自己的內心經常浪潮洶涌,暗自起伏呢。巨蟹座的人是生活靜態(tài)的,但實質上他們是最漂泊不定的人。
  他說,我是雙魚座。
  她說,是。所以你經常是迷糊的,天真的。你很柔軟。你的感情即使泛濫成災,也不是傷害。她伸出手,輕輕揉亂他金黃色的頭發(fā)。笑。
  他說,你不敢愛上別人嗎?
  她說,不。我愛上別人非常果斷而迅速,因為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但離開的時候也是一樣,因為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她說,在愛的時候,你就要相信它。在離開的時候,你要相信自己。
  離開的時候,他在海邊的后花園里摘下來兩枚茶花花苞。大顆的粉白色,小顆的桃紅色。他說,是我挑的。是送給你的。她把那兩枚結實飽滿的花苞放在手心里,輕輕嗅聞了一下。她在后來把它們塞進了郵包里。帶回了北京。
  [相信]
  這樣的喜歡走路。仿佛怎么走也走不夠。是北京十九年來最寒冷的一個冬天。凌晨零下的氣溫,可以凍得人的臉失去知覺。但他們似乎一直走在人跡稀少的凌晨大街上。一直是這樣寂靜的黑色天空,零落燈光,以及寒冷氣流。她是他三十一年后才遇見的一個女子。他一定是在哪里不小心遺失了她,沒有找回來。所以她就成為了一個孤兒。他不再能帶她回家。他只能再次遺失她。
  他們像少年一樣快步地行走,或者奔跑。一個街口。又一個街口。互相擁抱著,像鳥一樣張開翅膀奔跑,仿佛突然獲得新生回到十年之前。仿佛可以做一對纏綿盲目互相糾纏的少年伴侶。一直到老,一直到死。而此刻,彼此真實的生活,又在哪里。
  如果我們能夠在接近凌晨的北京,跑過燈火寥落的黑暗街口,穿越過刺骨寒冷的大風,然后開始起飛。我們的界限在何處。是否能夠回到那片大海,讓我們沉入海底交歡并且死去,讓我們長長久久,直到消失不見。
  我只知道,此刻的世界,因為你的存在而略有不同。這樣微薄的一點點不同,足夠讓我感覺到能夠飛翔的壯闊意志,而不是生活日復一日地逐漸淪陷。淪陷于這座寂寞的城。
  但愿我們能夠拉著手一起飛過城市的上空,飛越萬千的閃亮燈火和沸騰人世,飛越在身后綻放的巨大煙花,飛越呼嘯的寒流,奔騰的云層。飛到我們出發(fā)的地方,然后擁抱在一起。我們會做彼此深刻的愛侶,經歷無數(shù)的波折坎坷與死去活來,只用來彼此傷害或者告別,而不能用來彼此生活的,這一種。
  是在哪里,我見過你,亦或你仿佛就是我一直在等而沒有等到的那個人。于是我們各自搭上一班擦肩而過的車,因為等待和忍耐充滿苦痛。我們開始變老,如此疲憊,想找到一個地方坐下來,想得到安歇,想得到不用仔細分辨而盲目滿足的企圖。車可以開得快,或者慢,可以通向黑暗隧道,或寂靜的海洋,可以偶爾停泊,偶爾繼續(xù),可以像一個巨大的透明的水泡,把我包裹。
  當我們遇見的時候,已經彼此穿越了幾百個光年,在三千米的寂靜海底交會并且相愛。這是一次清楚分明的愛情。你不會再有機會,碰到這樣清楚分明的感情,碰到如此確定的人。我沒有質疑,我相信著你的真誠,如同相信我的軟弱。相信你的美,如同相信我的罪。相信你的決定,就如同相信時間。
  [彗星]
  他們一起搭伴離開大理。坐火車到昆明,然后在昆明轉飛機回北京。
  在火車站灰暗疲憊的人群中,埃里克像一株生氣勃勃的植物,散發(fā)出令人歡喜的新鮮氣息。紀梵希的牛仔褲拖拖拉拉地臟著,鮮亮的橘紅色運動外套,穿一雙黑布棉鞋。拖著他的名牌大行李包。那只橘黃色帶金扣的旅行包非常漂亮。她覺得自己像帶著一盆花一樣地,帶著他在身邊。他懂得利用自己的漂亮和聰明,說服了列車長幫他們換了一個VIP房間。
  可以看影碟。在火車上選的片子是恐怖片《幽靈船》。他不喜歡看恐怖片,但并沒有強烈反對,戴著耳機吃巧克力。他說,我太喜歡吃巧克力了,可以一口氣吃光?赐觌娨,他脫掉毛衣,穿著白色襯衣睡覺。她聞到黑暗中淡淡的香水味道。清新而沁人的香味。他迷糊地問她,到了拉薩,你覺得你最會喜歡做的事情是什么。
  她說,我會去看壁畫。它們有些已經存在了上千年。我在夢中,見到過那些寺廟陰暗殿堂里的大幅古老壁畫。需要打著手電才能夠看清楚。但光線又會加速它們的剝落。綠色染料是松石,紅色的是珊瑚,藍色的是青金石。金粉勾勒出佛的輪廓。舊得殘缺難辨。這樣端然大氣。細細地畫老虎,蓮花和佛陀。酥油燈沉寂地閃爍?諝饫镉谢覊m的味道。非常美。
  她又說,你見過彗星嗎。
  他說,從來沒有。
  她說,彗星每六十年經過長途的流浪,經過地球。也許在某一天,就出現(xiàn)在東偏南的夜空。行蹤神秘而曲折。幾個小時之后接近天頂附近的星空。兩條彗尾,分別向相反方向展開,長達近百萬公里,相當于兩個滿月直徑。它將先后飛經金牛、仙女、白羊、英仙和仙后星座……去往茫茫未來。等它再次出現(xiàn)的時候,我們也許已經死了。埃里克。
  不會再看到它。但它一定還會再次出現(xiàn)。它不管我們是不是已經死去。這是時間知道的事。
  所以埃里克,我不是一個旅客。我只是一個在行走著的人。一直在走。到哪里都可以是家。哪里也都不是家。也許我們每個人,都只是經過地球的一顆行星。孤獨的難以被更改的軌道。一圈又一圈地輪回,一圈又一圈……
  她轉過頭,看到他已經入睡。
  [再會]
  埃里克。我想告訴你。
  我總是愛上同一種類型的男子。和我十六歲時戀愛又分開的男子,是一樣的。有一樣的外表和性格的特質。這樣單一和鮮明。即使我也曾和其他類型的男子戀愛過,但那通常只有兩個原因,他們積極地靠近了我,或者我感覺寂寞。但最后,總是會穿幫。是。最后,我依舊會發(fā)現(xiàn)他們始終不是我所愛的男子。這種感情是錯誤的,投機的。我必須要收回來。
  我知道我真正想要的男子是什么樣的,如此確定無疑。就好像一把刀砍在肋骨上,我會知道它的疼痛發(fā)生在距離心臟的第幾根位置。我摸得清楚。我像一個肋骨被砍了一刀的人,每天窩起身體來安安靜靜地走路,不讓任何人看到。走在人聲鼎沸的大街上,只能因為自己一個人感受到的痛,而感覺寂寞。
  那我所愛的男子,在人群中只要彼此交會而過的第一個五分鐘,便能把他辨認出來。即使他愛穿黑色衣服,他沉默,隱晦,像一株形態(tài)古怪的植物,散發(fā)靜靜招惹的有毒汁液的氣味。他看人的眼神,從下而上,并不坦白。就如同他的心意幽微難測,因為畏懼情感而總是試圖自我隱藏,但依舊能夠辨認。
  我一眼便看到他內心的虛弱,就是要看你用什么樣的花招來玩。這個比賽在我們彼此辨認的第一個五分鐘就發(fā)生了。我們要搶著起跑,看誰先征服誰,誰先離開誰,誰先遺忘誰。
  這樣機敏警覺的游戲,只能發(fā)生在兩個勢均力敵的對手之間。任何人都夾雜不進來。任何人都無法知曉。我們有屬于自己的規(guī)則和權力欲。游戲的結果定奪,在于你與我之間的控制領域。沒有人可以跟我們玩。我們就是彼此的對手,是撲向彼此低微的火焰而奮不顧身的蛾,是注定要前往彼此確認的愛人。
  她說,在我的一生中,當下之前,曾經愛過許多男子,亦被許多男子所愛。當下之后,我相信自己還會繼續(xù)愛上新的男子,亦會被新的男子所愛。我活在愛的綿延生長之中,對它心生悲涼卻沒有失望。就像開得最絢爛的花朵,清楚自己是為了走向衰敗,但依舊要獲取這突放的激盛。是這樣的自知之明,這樣的無心設防,這樣醉生夢死的生涯,這樣真實而執(zhí)著的意愿。
  我知道自己一定是熱烈而執(zhí)意地愛過和被愛過。如同花期,由生到死,沒有絲毫悔改。我的生命像一只容器,被不停地灌注,不停地更新,不停地充盈。這就是空虛的最終意義所在。
  這是我能夠告訴你的一切。埃里克。
  你這樣快樂。再會。
  [壁畫]
  她抵達拉薩的中午,用紙筆寫了四份留言,在拉薩北京東路的各個小旅館里張貼,尋找同行的伙伴。一貫因為不與人聯(lián)絡而異常寂寞的手機,突然之間,每天每夜,塞滿了短信與留言。與陌生人見面。一個又一個的陌生男子與單身女子。不知姓名與來歷。
  見面喝一杯咖啡,有時候大幫簇擁著晚餐。抽完一根煙,便分頭走了。
  大部分的時間,她在廣場中心的花園或瑪吉阿米的露天陽臺曬太陽。陳舊的二層樓房子,據(jù)說以前是倉央嘉措與情人幽會的地方。這是歷史上唯一一個會寫詩歌的多情的喇嘛。因為愛上一個女子,而被罷免了神圣的職位。也許是被謀害也許是失蹤,最后下落不明尸骨無尋。
  咖啡店有一個敞開的寬大露臺。她一般下午兩點到四點左右出現(xiàn)在那里。坐在固定地方的木椅子,背對桌子,面朝樓下的八廓街以及涌現(xiàn)其中的人群。微微后仰身體,頭靠著椅背,把腳擱在樓頂圍欄的水泥面上。可以長時間閉起眼睛曬太陽,一動不動。她喝冰水,或者要一小壺青稞酒,倒在粗糙的玻璃杯子里喝。
  黃昏,街道逐漸沉寂空落,轉經以及擺攤的當?shù)厝,連同熙攘的游客一起,開始逐漸退去。遠處包裹在隱沒天光之中的青黑色高山顯得更為肅穆。她便也起身離開。
  有時候半夜因為失眠,怕驚擾同室的旅人,獨自打著手電在床上拿出書來讀。她看一套厚厚的斯坦因探險錄,或者是歐洲文明史,或者是印度教的起源發(fā)展,或者是孟子和古代植物化石史。她的閱讀無用得接近奢侈。用鉛筆在上面畫線,并且做筆記。仿佛知道她為了揮霍時間而付出的代價。她做這些令時間速度放慢的事情。
  在路上看到的無數(shù)全副精良裝備,開著越野吉普,咋咋呼呼的城市出行客。他們是真的在與自我一起出行,還是為了突破地圖上一個又一個的地點,拍些留影,以此作為對自由生活的一種臆想印記。她更喜歡在拉薩的博物館里,看到一個白發(fā)的外籍男子獨自坐在昏暗走廊里,閱讀一本英文小說。身邊的房間里,陳列著陳舊的佛像,藏文典籍,唐卡,樂器,法器,工藝品和陶器。
  他走了那么遠的路,只為了獲取某一刻的寂寞內心,以及與陌生歷史和人群交錯而過的光芒。那小束異常靜謐而潔白的光芒,就是心之所向。
  而她,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只是為了在那里靜靜地沉潛下來。并依舊在生活。
  高原半島的小旅店里,深夜聽到此起彼伏的凄厲狗吠。冰雹砸在帳篷頂上,發(fā)出響聲?诟缮嘣,呼吸困難,難以入睡。清晨醒來,走到湖邊,看到雪山湖水,依舊靜得一塵不染。自然的美感如此殘酷純凈,不能讓人企及,因此有人對它膜拜。
  一定有一些什么東西是永恒存在的。但那絕對不是在地球上賴以寄生的任何生靈。包括人類。她買過一本《西藏度亡經》,在失眠的夜晚閱讀。是優(yōu)美的詩篇。海拔四千七百一十八米的納木錯湖邊,連綿的念青唐古拉山脈在陽光照耀下白雪皚皚。湖邊觀望它的人,只是來了又去,死了又生。這樣喧囂熱鬧的人世,與它一點關系都沒有。
  一個男子在手機里發(fā)來一條短信,可以邀你一起去哲蚌寺嗎。語氣誠懇有禮。那么就一起吧。年輕男子濃眉白牙。她不知道他的名字,年齡,身份。一切。一個陌生人。他們默默地坐上開往郊外的中巴車。陽光非常劇烈。他說,我也想徒步墨脫,可以一起走。他給她一顆山楂糖,說,這是我賄賂你的,帶我一起走吧。他年輕的笑容像陽光一樣純真熱烈。
  石頭階梯盤延而上。走得時間稍長,呼吸便有些吃力,但還是可以慢慢走到高處的大殿。大殿周圍的墻壁上繪滿古老的壁畫。她見到了她夢中的壁畫,陰暗殿堂里的大幅古老壁畫。需要打著手電才能夠看清楚,但光線又會加速它們的剝落。在暗中分辨,綠色染料是松石,紅色的是珊瑚,藍色的是青金石,金粉勾勒出佛的輪廓。舊得殘缺難辨,這樣端然大氣。細細地畫老虎,蓮花和佛陀。酥油燈沉寂地閃爍?諝饫镉谢覊m的味道,非常美。甚至連木門上都描繪著鈴蘭和山茶。
  她在幽暗中,順著順時針的方向,一點一點地看過去。非常仔細,仿佛在查看她生命中曾經出現(xiàn)過的所有記憶。然后輕輕地掉下了眼淚。
  陌生男子在一邊安靜地看著她。他說,你很難過嗎。她說,不。我非常高興。
  [水仙]
  很長很長時間之后。她夢見過那一個男子。夢見他托了人來,叫她去會他。她便跟著那領路的人去,似乎走到一處村莊,很像她童年時候暫住過的江南深山小村鎮(zhèn)。春節(jié)的時候在祠堂里有大戲來唱。但夢里所見的,只是一個舞臺。上面演些什么,記不清楚。只見到他在舞臺下面的人群里夾雜著看戲。
  他背對著她,穿黑衣服。左手手臂受傷。沒有痊愈,雖然沒有言語,卻讓人感覺似乎依舊傷痛難忍。他始終是她喜歡著的樣子。沉默,隱晦。從來不告知他愛著的女子,他心里的所想。轉過身來看到她,也不說話,臉上似有笑意,又似乎只是漠然。然后斜穿過人群,準備離開。
  她跟在他的身后。她知道他要她跟隨著他,但不會有任何說明。跟著他走路。一直走到一處陌生的房子。房子的結構,是一道門進去,房間的通道互相貫聯(lián)。但又看不到其他。他走進里面一個房間,有很多人等候他。他便開始與其他人說話,安排事宜。仿佛他依舊在做著一件需要領導很多人從事的工作。
  她就在外面的一間房子里等待他。一直等。有兩三個替他打雜的年輕男子走出來,與她相伴,似想勸慰她,一直對她說話,試圖制造快樂的氣氛。但他始終不出來,也不與她說話。
  她執(zhí)意地守在那里。心里說,我會等你。仿佛一個游戲。她吃定他。她一眼就能看穿他內心的虛弱。就是要看你用什么樣的花招來玩。再逞能再逃避再固執(zhí)都沒有用。她不主動不靠前不表示。她就是要與他比一比,看誰更沉著。看誰更蠻橫。哪怕這比賽的最后結果,只是互相遺棄。
  但那終究是一件太過吃力的事情。忘記一個人的時間,也許和記得一樣的長。而到最后,你看到的依舊是自己的靜默,仿佛根本沒有愛過。一切界限過于模糊,在左邊可,在右邊亦可。原來我們愛上的,依舊只是愛情本身。有沒有那個人,并不重要。
  她在冬日午后,獨自一人去花卉市場買水仙。穿著黑色棉外套,戴上苔蘚綠的毛線帽子。在大風呼嘯的微薄陽光里,穿著球鞋走很遠的路。花卉市場里有潮濕的水汽和芳香。她把手插在大衣口袋里,靜靜地看著想回家過年的年輕男子,坐在小板凳上割一大箱子的水仙。一直不說話,蹲在旁邊看。
  他問,你要?她便點頭。說,為什么這些葉子是黃色的。他說,曬著陽光就好了,見到陽光就會變綠。哦。她點頭。便挑了四頭割好的水仙。手里拎著水仙,走出市場,大風呼嘯。她用圍巾裹住臉,在路邊等車。暮色即將降臨,天黑得那么快。終于攔到了一輛出租車,坐在后座上,她用手心捂搓被凍得麻木的臉頰。水仙球綻放出來的雛黃色的小葉片充滿生機,她俯下頭,輕輕親吻它。車窗玻璃上開始有細微的叮叮作響的聲音,是小小的冰雪顆粒。即將有一場大雪降落。
  [輕或重]
  告別之后,沒有給彼此打過一個電話。短信偶爾有幾條,但很快也就不了了之。這是她所能夠預期和設定中的結果。一定是會這樣的。她從不聯(lián)系他,他從不聯(lián)系她。沒有立意,只是自然而然,就要把對方的痕跡,在時間中抹擦干凈。所有的記得,都只是為了忘記。他們是這樣相似的人。一模一樣。所以,見到的第一刻,他們識別了對方。并知道這識別的空虛所在。
  在我們告別之后。
  慢慢地,慢慢地,收拾整理所能夠占有的一切。房間里暖氣過熱,室內溫度可達三十度。有時候她就只穿著一條碎花棉布的睡褲,戴著黑色bra在一個一個的房間里走;ㄊ鍓K錢,在巷子理發(fā)店里把開始變長的頭發(fā)剪干凈。一度,她開始喜歡上短短的頭發(fā),不愿意花一點點心思在上面。洗完頭發(fā)馬上就干,也不用梳頭。覺得就可以放下任何纏綿糾結的東西。
  買一雙大紅色的帆布球鞋穿。短發(fā)和穿著球鞋的她,像一個瘦瘦的少年。
  她在那段時間里變得非常沉潛,仿佛潛伏在深深的三千米海底深處。幽暗的綠色凝聚。只有如絲的海藻柔軟晃動。時光如塵埃一樣漂浮。她變成一條只會靜默著游來游去的魚。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是游過來,又游過去……然后獲得這沉潛。
  突然覺得自己的身體和心,這樣這樣的靜。仿佛一點點聲音也沒有。如同萬籟俱寂,可以獲得自由。
  她去劇院看昆劇,《牡丹亭》,連續(xù)三個晚上。如此纏綿糾結的唱腔,一聲聲長嘆輕喚。柳夢梅在發(fā)完海枯石爛的誓言之后,問杜麗娘為何掉眼淚,杜麗娘用宛轉的長音唱,感君情重,不覺淚垂。身邊坐著的年輕女子開始用手抹眼淚,周圍有一片唏噓聲音。
  是。這樣的事情。是發(fā)生在很久很久之前的古老戲本里。愛的方式和目的各種各樣。只有愛的起因是始終相同的:來自我們渴望追隨和回歸的幻覺。它不是我們的糧食,不是我們的根源。它。僅僅,只是幻覺。所以,一切輕的東西,都顯得那么重。再重,也重不過我們以為能夠被托付和依靠的孤寂。她在黑暗中就獨自微微地笑起來。
  曲終人散的時刻已到。戲臺和大廳突然燈火通明,人群紛紛起立離開。她聽到自己起身的聲音,刷的一聲,果斷,輕易。就像放在房間桌子上的那些水仙,一朵一朵,潔白芳香的花,開得如此從容繁盛。而她已經懂得,怎樣在它們還沒有開始變黃枯萎之前,拿起剪刀,喀嚓一聲,把花朵從枝頭剪落。然后放進盛著清水的瓷碗中,看它死去。
  很長很長時間之后。有一天,她突然收到他的一條短信。他說,我現(xiàn)在在非常寒冷的一個草原縣城里,為了工作在這里守候了五天。我覺得自己老了,如此疲累,突然非常想念你。很想打電話給你。
  她想起她第一次看見他時,他常有的動作?偸橇晳T用雙手手掌包裹住臉,用力地緩慢地摩擦,渾身疲累而沉靜的氣質,仿佛他是一個老去的年輕男子。他停留在這個世界為著一個不知所謂的理由。隨時會潛逃,卻依舊在埋伏。但他沒有打電話給她,她也沒有打給他。她只是輕輕地把這條短信刪除,delete。這仿佛是生活能夠給予的最后選擇,沒有任何其他可選的范圍和能力。就跟愛的發(fā)生一樣。
  告別,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各奔西東。而我是一個從來不做任何準備的人,不準備前進,也不準備后退。是。我們已經開始慢慢地變老,讓我們彼此相忘,無言以對,走到時間的前面。這樣很好。我已經承認,并且接受。我只是一個駐留在原地靜默而固執(zhí)的女子,輕輕聽到自己對你說,再見。愛人。我們不再相見。
  所有的記憶。投入深不可測的海洋之中。水覆蓋了一切形狀,氣味,聲響,輪廓,溫度……時間吞噬了我們,不遺余地。我們的感情下落不明,徒勞無功。
  海洋。這里依舊只是一片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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