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文mzee在知道我要去東麗區(qū)(Eastleigh)后,顯出了不尋常的擔(dān)心。他用紅色粗筆在我的地圖上標出了一條縱貫東麗區(qū)的主干道——東麗第一大道,然后鄭重地告誡我:“不要走到周圍的二、三、四街上去,就在這條大路上走。記下來我的電話,有什么事情馬上打給我。”
在大河路附近找到開往東麗區(qū)的大巴并不難,畫著閃電和虎頭的黑色破尼桑排成一排,穿紫紅色背心的馬他突(matatu,小巴)售票員一路為我指路。我特意和一個老婦人坐在一起,她看起來誠懇而可靠。
從1991年索馬里爆發(fā)內(nèi)戰(zhàn)開始,到2009年止,大概有68萬索馬里難民被聯(lián)合國難民署登記在冊。東麗區(qū)是10萬索馬里難民在肯尼亞尋求庇護而形成的集中社區(qū),有“小摩加迪沙”之稱,是肯尼亞的“國中國”——索馬里的“飛地”。
野心勃勃的索馬里企業(yè)家把將近1.5億美元投資在這里,蓋起一座座購物中心和一片片住宅區(qū),雖然無從考證這些錢和海盜活動有多大關(guān)系。有人說,在東麗區(qū)買槍像買面包一樣容易;這里的商店賣的不只是衣服和珠寶,從走私到毒品再到人蛇活動無一不包;肉販子包起來的不一定是新鮮的牛肋肉,很可能是市面上最新式的小型武器;如果你夠用心,而且愿意付出適當(dāng)?shù)膬r錢,連一顆跳動著的人的心臟都可以在這里買到。
我壓低聲音問鄰座的大嬸:“嬤嬤,去東麗區(qū)要多久?”
她可沒壓低聲音,大聲回答我說:“大概15分鐘,離市區(qū)很近的。”
“您是住在那里還是去那里辦事?”我在猜測她是不是索馬里人。其實一個月后我就不再有這種疑惑,因為索馬里人頎長的身材、瘦削的面孔和肯尼亞的班圖人有明顯差別,有一種“特別的優(yōu)雅”。
她是基庫尤人——肯尼亞最大的部族,每兩個星期去東麗區(qū)探望一次八十來歲的母親。
我仍不放心地悄聲問她:“嬤嬤,東麗區(qū)安全嗎?”因為大巴的前方是幾個看起來不太安全的男人,不時回頭審視我這個車上唯一的穆宗古。
她笑得坦蕩蕩,說:“我覺得很安全,至少我在那里住了幾十年都沒有遇到過什么危險。”
仔細想想也是,逃到肯尼亞的難民們一定不愿意在另一個國家滋事,而且都有老有小的;愛搞事的索馬里人應(yīng)該都還在本國搞青年黨叛亂,顧不上分散精力來鬧肯尼亞。即使東麗區(qū)都是非法交易,只要我不去刻意滋事,賣假護照、真武器和人體器官的人應(yīng)該也不會主動找上我,對他們來說,引起無謂的懷疑并不是好事。
嬤嬤一路向我介紹沿途的地標:圓環(huán)路、露天市場、鮑思高中學(xué)、圣特瑞莎男校……然后我們就到了熱熱鬧鬧的東麗第一大道。
馬路中間是推擠騰挪、動彈不得的各種馬他突、公交大巴、拉貨的卡車和零星的小轎車,大道兩邊是各種購物中心:莫亞萊、哈比卜、曼谷購物城、朱巴非洲流行……甚至還有一座香港購物城。雖然名字都叫得很響亮,但是樣子都不太入流,遠沒有“購物中心”這個詞本身暗示的一站式、明亮、舒適、購物娛樂一體化的氛圍,看起來更像是民宅改造而成的三層批發(fā)市場。馬路兩旁界限并不明顯的人行道上擠的都是商販,經(jīng)營范圍從服飾到面紗,再到玩具、地毯、烤玉米。
整條街沒見到一個外國人,倒是穿著黑袍戴著面紗的女人們很是顯眼。聽到穆安津的喚禮聲從看不到的清真寺傳來,大概是晌拜的時間了,我頓覺安心許多——總是對穆斯林有著說不清的信賴感。索馬里人的伊斯蘭教信仰在普遍信奉基督教的肯尼亞,尤其是內(nèi)羅畢,還是頗為小眾。
我穿著拖鞋,在泥巴路上跳來跳去,盡量顯出熟門熟路的樣子,但還是一個不小心整個腳陷進了泥淖。天這么晴,哪兒來的積水呢?看來東麗區(qū)首先需要解決的是排水問題。因為擔(dān)心安全問題,所以沒有背包也沒帶相機,只在兜里揣了幾百先令,我買了烤玉米當(dāng)午餐邊走邊吃。賣翻版影碟的小販大聲吆喝,幾乎是炫耀地把中國功夫片塞到我眼前,還不停努力與我溝通:“Chin-Chong-Chin。”不止他一個人,幾乎每個與我打照面的人都會說上一句“Chinese”,附加的一句就是“Chin-Chong-Chin”,并堅持認為這句話一定是中文。
我決定在東麗區(qū)做些什么,于是決定去洗頭。一塊粉紅色的招牌上寫了“××美容”,我掀開布簾剛準備進去,一聲尖叫先把我嚇了一跳,接著看見一個身影匆忙閃進了里屋。我趕緊退出來,不知道發(fā)生什么事。一個短發(fā)的小姑娘掀開布簾一角,她從里面看我,問:“什么事?”
我尷尬地說,只是想洗個頭,不知道為什么把那個女士給嚇著了。
胖乎乎的小姑娘笑得花枝亂顫:“她以為你是個男的!”
她招呼我進去。一個洗頭池在門廊處,里屋是一個頭上裹了大毛巾的瘦削女人,她似乎驚魂未定。我覺得有些不滿,雖然本人身材平板,但也不至于像個男的吧?
小姑娘讓我別介意:“她們是穆斯林,你戴著帽子,又穿牛仔褲,她以為是男人闖了進來。”瘦削的女人仍在打量我,我把帽子摘下,長發(fā)披散在肩上,讓她看個清楚,她就笑了。
“你知道,她們索馬里穆斯林的規(guī)矩很多,我倒無所謂。我不是索馬里人,我是肯尼亞人。”小姑娘叫達瑪麗絲,英文很流利,能說會道。她興奮地問我:“只是洗頭發(fā)嗎?要不要編發(fā)辮?說真的,這還是第一次有穆宗古到我們店來。”
達瑪麗絲介紹說旁邊的女人是老板娘,她只是來幫手的。老板娘已經(jīng)不怕我,走到我旁邊,指著我的破洞牛仔褲嘰里呱啦對達瑪麗絲說了些什么,接著又去里屋讓另一個年輕些的女孩出來看,看來對我的牛仔褲很好奇。
“她們覺得你很窮。”達瑪麗絲咯咯地笑,“牛仔褲破成這樣還在穿。”
嘿嘿,要的就是這種效果。來肯尼亞之前我把新買的包用鞋底蹭上灰,觸屏手機也換成了磨損的鍵盤機,帶的是最普通的布鞋和20元一雙的“人”字拖,接下來的北部之行還不知道會碰上什么,所以盡量讓自己隱蔽些。
我坐在鏡子前,身后的老板娘和女孩在用索馬里語聊天。女孩拿過老板娘的手,開始用盛著乳液的紙筒練習(xí)手繪花紋。達瑪麗絲讓我稍等,拿了電棒插進水桶里,開始加熱。布簾又開了,三個黑袍女人閃身進來,翻開眼睛上面的額布,拿下臉上的面紗——三個年輕的女孩?雌饋硎鞘熳R的人,達瑪麗絲徑直去拿了一條米黃色的禮裙出來。
“她們來看結(jié)婚禮服,我們這里可以租借。”達瑪麗絲盡職地向我解釋。
禮裙看起來已經(jīng)很破舊,袖口都有污漬了,想到要穿這樣一條裙子結(jié)婚,我有些替新娘惋惜。其中一個女孩拿著裙子比畫了一會兒,似乎也不滿意,三個人又重新把臉遮好,離開。
“穆斯林的婚禮不是應(yīng)該穿傳統(tǒng)的服飾嗎?”我問。
“她們打算辦兩次婚禮,一次是傳統(tǒng)的伊斯蘭婚禮,一次是西式的婚禮。”達瑪麗絲得意地說,“你呀,還好遇見了我,她們都不會說英語,你有什么問題都可以問我。”
“你怎么會說索馬里語?”
“我就在東麗區(qū)長大,所以會說斯瓦希里語和索馬里語。”
相繼有索馬里女人進來,有的只是進來看看,和老板娘打了招呼就走,有的是來預(yù)約做頭發(fā)。我嘗試性地向她們問好:“Assalaamu alaikum.”她們顯出了驚訝的神情,回答我:“Wa alaikomoasslaam.”但她們更常用的問候是一句簡單的“Fahien”。
達瑪麗絲抓著我一大把幾天沒洗的頭發(fā),滿眼的羨慕。她說:“你知道嗎?我們都沒有頭發(fā),很想要像你這樣的長發(fā)。”沒有頭發(fā)?我指著她直直的短發(fā)問:“這不是你的頭發(fā)嗎?”
“這是假發(fā)。我自己的頭發(fā)在里面,編得很緊藏在假發(fā)里。一會兒有其他人來做頭發(fā)的話你留心看,都是很硬很卷的短發(fā),長不長。”
原來是這樣!所以關(guān)于中國的假發(fā)生產(chǎn)商最大的出口市場是非洲的說法,不是瞎編的。
她向我介紹了好幾種編發(fā)的工藝,包括拉線(lines)——把頭發(fā)分成細細的一縷一縷的,貼著頭皮編成細細的壟溝,會很疼,這種發(fā)型不用接發(fā),價格也便宜;玉米田(cornrows)——接上纖維假發(fā)后編成一大坨的辮子;駭人長發(fā)綹(dreadlocks)——鮑勃•馬利的發(fā)型。
雖然心里很想做一個試試,但是為了后面的行程著想,我還是決定等一個月后回到內(nèi)羅畢再說。頂著一頭不能洗、不能梳、連覺都睡不好的頭發(fā),我的北部部落之旅不會好過。旅館里的一個美國女孩曾把她滿頭的長發(fā)編成了細細的辮子,第二天就疼痛難忍,解也解不開,一怒之下把頭發(fā)咔嚓全剪了。
我洗了一個痛痛快快的熱水頭。吹風(fēng)時,一個小女孩在一旁編發(fā)線,果然,達瑪麗絲把她滿頭的小辮子拆開再用刮梳用力刮開后,女孩頂著的就是可愛的爆炸頭。她說自己每個星期都換個發(fā)型,所謂的換發(fā)型也就是把發(fā)線移到前面,移到后面,編成弧線,編成直線,或者編成“之”字形。達瑪麗絲雙手飛舞,每一條小辮子用不了兩秒鐘就成形,發(fā)尾處連皮筋都不用扎,緊得拆都拆不開。
在達瑪麗絲的堅持下,我好不容易洗干凈的長發(fā)又被抹上了一層黃綠色的發(fā)油,目的是滋養(yǎng)頭發(fā),自然,它變得比之前更黏更沾灰了。
這是我無驚無險的東麗區(qū)探索之旅。
兩個星期后,東麗區(qū)發(fā)生手榴彈襲擊,一個九歲男童被炸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