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話:文人真正得寵了。
但也有人對這一基調(diào)持懷疑態(tài)度。當(dāng)初承大統(tǒng)的太宗皇帝要改弦更張,擴大科舉錄取名額時,宰相薛居正等人立即指出“取人太多,用人太驟,”;可興致勃勃的新皇上哪里聽得進去,他正忙于遣人往口袋中裝錢,以便及時贈賜給即將赴任的新科進士。不久之后,“興文教,抑武事”的大旗將正式在朝廷豎起。(82)
果然,太宗的政治與先帝迥然不同,他不像太祖那樣豪飲、好獵,時不時還跑到外面微服私訪,并與卸任的武將哥們兒聚會;新皇帝的興趣是在文化建設(shè)方面,如作詩、練字、習(xí)樂、弈棋,他把好文好士之風(fēng)推向全國,他親自下令把破爛不堪的國家圖書館遷入煥然一新的崇文院中,親自組織寫作班子,完成了讓炎黃子孫贊不絕口的幾部大書——《太平御覽》、《太平廣記》和《文苑英華》,甚至編修方志、刻印經(jīng)藏等瑣事也排上了他的日程。當(dāng)然最重要的還是用人方面。太宗皇帝對儒生的酷愛幾乎到如醉如癡的地步。
這種毫無節(jié)制的興文教,發(fā)生在開國第二代皇帝統(tǒng)治時期,稍具歷史常識的人無疑會有似曾相識的感覺。上溯二百年,唐太宗不也是一面設(shè)局修史,一面設(shè)館招攬四方文人墨客,忙得滿朝秀才不亦樂乎嗎!宋太宗公開表示對唐太宗的“貞觀之治”的崇拜,且有效尤之心。大家明白圣上此話確實發(fā)自內(nèi)心,他們更清楚圣上今日所為的動機何在。無非是像唐太宗那樣掩蓋同一件丑行。唐太宗逼父殺兄靠“玄武門之變”取得皇位,宋太宗則先有“斧聲燭影”的疑點,后有寡嫂不成喪,弟侄命歸黃泉的鐵案,如果說兩位太宗有什么共同的業(yè)績的話,除了大興文教之外,最相似的就是奪權(quán)這一幕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宗不相信太祖班底的人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他為了招攬門生,一下子給朝廷入仕之門開了這么大的口子,也實在難為了他的兒孫。因為盡管本朝機構(gòu)重疊,官位畢竟也有限度,怎么也不可能每年騰出成百上千空位子等著登第書生。所以到了百年之后,“雙料進士”蘇軾不無感慨地嘆道:“現(xiàn)在是一官三人共之呀!”即現(xiàn)任一人,去職一人,而候補者又一人。(83)“冗官”及隨之而生的“冗費”,竟成了禍害帝國的巨大包袱。
“杯酒釋兵權(quán)”的直接后果,是將治國大權(quán)交還到文臣手中;擴大科舉的影響之一,則是把整個朝廷演變?yōu)槿迳牟傻妮^量。說到底,科舉的振興也是儒學(xué)的振興,取士規(guī)模的擴大,也是文臣政治中儒術(shù)成份的擴大。宋太祖啟用小吏趙普領(lǐng)導(dǎo)眾儒,猶如他未能如愿的“文武參用”的治國之道,唱的仍是漢唐開國“霸王道兼之”的舊曲子,可到了太宗皇帝登基,為了不讓深明忠孝節(jié)義的儒生們找出他有背“天理”的毛病,對其倍加寵愛,成千上萬地把他們召募到以自己為最高領(lǐng)袖的隊伍里來,整個朝廷成了衣冠儒帶的世界。隨著大批秀才政治家,軍事家,經(jīng)濟家的紛紛登臺表演,隨著大宋國君帶著自己的門生每每向孔夫子的亡靈頂禮膜拜,禮儀之邦的桂冠便當(dāng)之無愧地戴在華夏國民的頭頂,同時,一副看不見的沉重枷鎖也悄然拴到了他們腳上。
◆最后的困惑
如照一般常理推斷,重新啟用趙普做政府首腦簡直是件不可思議的事。太宗不是太祖,他早就清楚趙普是個冒牌的書生,除了祖上傳下來的耍詭計的技巧極為出色,別無他能。但他還是把趙普找了回來,因為在許多時候,集權(quán)政治還缺少不了陰謀詭計。
如果沒有見不得人的詭計,宋太宗怎么能在那個風(fēng)雪之夜步入皇宮,繼承大統(tǒng)呢!據(jù)北宋中葉一位對政治頗感興趣的和尚私下描述,就在那決定歷史命運的開寶九年陰歷十月十九日,太祖趙匡胤夜召晉王趙光義酌酒對飲,太監(jiān)、宮女站在簾外,但見昏暗的燭光下,人影晃動,太宗時或避席,似有不可勝狀。飲訖,禁漏三鼓,殿外積雪已有數(shù)寸,太祖持柱斧戳雪,望著后面的太宗大喝:“好做!好做!”即而解帶就寢,鼻息如雷。是夜,50歲的太祖駕崩。次日,朝臣們被告知,皇帝的弟弟已正式接替了其兄的位置。(84)
宋太宗在一片疑惑中走入皇宮大內(nèi),他首要的工作就是消除人們心頭的疑惑。為此,他撤換大批朝廷官員,以新進士子和晉王府幕僚替代太祖重用的人;他讓史官編造了鼎革之前,太祖曾親口說過“晉王龍行虎步,且生時有異,必為太平天子”的神話,(85)他還把搞天文推步的算命先生都抓到了京師,以防流言惑眾。盡管如此,他仍心懷恐懼,耳邊老響起太祖臨終前那一聲聲怒吼,眼前不時閃現(xiàn)著瘆人的斧聲燭影,他尤其恐懼滿朝文武也和他有同樣名不正、言不順的感覺。這時,不甘寂寞的趙普及時提供了一條有力證據(jù),如果其證屬實,太宗的恐懼及文武官員的疑慮頓時就會煙消云散。
根據(jù)前宰相信誓旦旦的回憶,太宗的繼承大統(tǒng)乃杜太后生前遺命,“兄終弟及”這一既定方針早在開國的第一年就制造出來,并由他親作筆錄,材料就存放在收藏皇室機密文件的金匱之中。(86)
趙普并不滿足于捏造謊言,他還雄心勃勃地要重執(zhí)宰相大印。太宗猶豫再三,還是答應(yīng)了。作為私下交易,趙普很可能也允諾了清除秦王廷美的使命。事實上這也是他再次出山后做成的惟一一件事。
秦王廷美是太宗的胞弟,杜太后共生有五個兒子,老大、老五早夭,太祖是老二,太宗行三,廷美行四。與兩個哥哥相比,趙廷美顯得過于懦弱,過于沉湎聲色,他似乎從不關(guān)心游玩以外任何事,自然也不會構(gòu)成對太宗皇位的威脅,但“金匱之盟”的出籠卻給他帶來了殺身之禍。如按照盟約所述,他和太祖留下的兩個兒子,比太宗的九個兒子距離皇帝寶座更近,就這一條也足以鼓起新皇上的殺心。起初,廷美還能心靜如水,可自從他的兩個侄子,太祖的親生兒子德昭、德芳相繼不明不白死去以后,他也驚恐起來,時時感到皇兄的目光在注視自己,一把高懸的劍就在頭頂,他要力爭躲開,當(dāng)趙普重新回到朝廷之后,他沮喪地意識到,再做什么努力也沒用了。
趙普于太平興國六年(981年)再次入主政事堂,令他的政敵大驚失色,盧多遜汗流浹背自不必說,雷德驤竟然在上朝之際,站立不穩(wěn),笏板都掉到了地上。當(dāng)然,最膽戰(zhàn)心驚的是接替開封府尹位置的秦王廷美了。自“金匱之盟”曉喻天下后,秦王就陷入永無休止的危機之中,成為一系列誣告者攻擊的對象。他的罪名只有一個:陰謀推翻皇兄,自己當(dāng)皇帝。這個罪名倘若安在太宗本人頭上,還是可以尋到些證據(jù)來的,但要在不問政治的秦王身上挑出毛病,還確實要花費些功夫。
誣告者多來自太宗晉王舊邸,他們絞盡腦汁,在秦王周圍人身上打主意。從揭發(fā)出來的材料看,秦王身邊的親信大都恣橫不法,有的訪求聲妓、怙勢取貨,有的交通權(quán)貴、出言不遜。太平興國七年(982年),趙廷美被罷去開封府尹,調(diào)任西京留守。多謀的趙宰相很快又將自己的怨敵與皇上的心病聯(lián)結(jié)到了一起,他向皇上匯報,翰林學(xué)士承旨盧多遜與秦王久有勾結(jié),定有陰謀。盧多遜被押入御史臺大牢,不久招出口供,稱多次將中書機密之事通過中書守當(dāng)官趙白密告秦王,去年九月,又讓趙白對廷美說:“愿宮車晏駕,盡力事大王。”所謂宮車,出入宮廷的人誰不知道指的是有資格乘大輦的皇上,盼皇上早死,真是膽大包天!而老實本份的秦王居然回答:“承旨言正合我意,我也愿宮車早晏駕。”并且興高采烈地贈送盧多遜一些弓箭作為預(yù)謀政變的武器。
秦王的謀反之罪,經(jīng)趙普的搜訪,終于大白天下。太宗令文武常參官集議朝堂,早年背叛后周投向宋室的前宰相王溥率74名閣僚聯(lián)名上奏:“宜行誅滅,以正刑章。”太宗還算手下留情,只將秦王府親信趙白、閻密等6人斬首于都門之外,秦王被貶為涪陵縣公,房州安置。兩年后,趙廷美憂悸成疾而卒,時年38歲。(87)
太平興國九年(984年)元月,當(dāng)廷美死訊奏聞皇上時,太宗居然痛哭流涕,泣不成聲,他悲痛地向臣僚們講述自己是如何耐心教導(dǎo)、照顧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的,盡管這個弟弟三番五次要加害于他,他仍“以天倫之愛,不欲暴揚其丑”。說到最后,太宗毫無內(nèi)疚地言道:“朕于廷美,固無所負(fù)!”(88)皇上的表白使大家想起半年前太宗剛剛說過的另一句話:“朕于士大夫,無所負(fù)矣!”(89)當(dāng)時,沒人覺得廣招俊賢的皇上的話說過頭了,可這會兒,連站在一旁的宰相趙普都感到皇上言不由衷。
果然,剛剛辦完弟弟的喪事,就在同年三月一日,太宗于大明殿盛宴招待百官,一種抑止不住的欣喜洋溢在皇帝臉上。從不飲酒的太宗也舉起了酒杯,他對趙普等人說:“現(xiàn)在天下無事,良辰美景,大家都要痛飲,一醉方休!”皇上還走到御史中丞身旁,告誡道:“今日宴會,蓋以君臣相遇為樂,朕賜酒要大家歡樂一番,小有失儀,你們就不必管了!”(90)
令趙宰相擔(dān)驚受怕的政敵已先后離朝或故去,他的營私舞弊的舊賬,新皇也不再提起,但趙普仍感到十分壓抑。每天退朝回家,他仍像以往那樣身著公服,端坐屋內(nèi),可極少再有皇上親臨府宅訪求國政的情景了。他只能孤單地面對案桌上的《論語》,靜靜地思索。太宗既然對儒生們的談吐如此著迷,老宰相只能無所事事。號稱秉承太祖遺志的太宗正率領(lǐng)他的弟子們大搞文化建設(shè),修建崇文院,懸賞購募典籍,編印《太平御覽》,這些事趙普是干不來的,作為對股肱老臣的照顧,當(dāng)趙普第三次拜相后不久,太宗特破例允許他在酷夏上半天班,中午即可歸第,后來又詔免朝謁,每天直接到中書視事,不必拖著老衰久病的身子往返奔波于正衙與便殿之間。而這種照顧更使趙普痛苦地意識到自己的老邁和落伍。他三次上表請求致仕,均未獲批準(zhǔn),直到淳化三年(992年)太宗才同意他讓出相位給年輕人干,同時加封為魏國公,拜太師,仍給宰相奉料。就在這年七月,71歲的趙普告別了人世。他臨死前看到的最后一幕是太宗將17300名各地應(yīng)考舉子都召進崇政殿,即原來的講武殿,一時白袍盈庭,萬頭攢動,好不熱鬧。“興文教,抑武事”的運動被推向高潮。(91)
趙普可能至死也沒能將《論語》參透,他一直很困惑,孔夫子教導(dǎo)的,大都是立身處世應(yīng)具備的道德修養(yǎng),至于如何治理國家,未見詳言,恐怕先圣也缺乏這方面的經(jīng)驗。興文與興邦畢竟是兩個概念,沒有具體措施,僅僅依賴一片雄心和德行的修煉,大宋江山就能昌昌隆隆、安然無恙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