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興國四年(979年)夏歷七月六日,宋遼在幽州城北高梁河(今北京西直門外)展開了一場空前的激戰(zhàn)。戰(zhàn)役的結(jié)局將決定兩國今后的命運。此前一個多月,宋太宗輕松地拿下太原,掃平了最后一個割據(jù)點——北漢。在臣僚的鼓勵下,皇上想乘勝攻取幽州,奪回被石晉出賣的國土,也教訓一下狂妄的契丹。于是下令部隊日夜兼程,翻過太行山,直逼幽州城下。由于部隊未經(jīng)休整,靠著一點跋山涉水運來的有限糧草,戰(zhàn)斗力大大降低。與之會戰(zhàn)的契丹軍隊則素以剽悍著稱,決非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南方士卒可比。興疲師以伐悍軍,契丹人又自視保家衛(wèi)土,形勢已然對宋人不利,更為不幸的是太宗攻遼的目標只在幽州城池,忽視了盤據(jù)在附近戰(zhàn)略要地的契丹有生力量,也沒有防御敵援軍的措施。這一指揮上的失誤在戰(zhàn)役的關(guān)鍵時刻充分暴露出來。由于將士疲憊不堪,圍攻幽州10天毫無進展,太宗親自督戰(zhàn),這時,數(shù)萬契丹援軍抵達幽州城外高梁河,聰明的契丹士兵每人手持兩個火把,暮色之中,蹄聲似鼓,火炬如星,仿佛有千軍萬馬自天而降。宋軍大恐,自相踐踏奔竄,潰不成軍,幽州城中的敵軍乘機出城反撲。七月初七拂曉,自封為軍事天才的宋軍最高統(tǒng)帥宋太宗乘驢車倉促南逃,失去指揮的部隊一盤散沙,紛紛丟下兵器、鎧甲和糧草,奪路而奔,追尋他們的皇上去了。一夜之間,形勢發(fā)生根本性的轉(zhuǎn)變。契丹人不僅贏得了這場戰(zhàn)役的全面勝利,而且由此獲得此后100余年間宋遼關(guān)系的戰(zhàn)略主動。(22)
雍熙三年(986年),宋太宗經(jīng)過精心籌劃,再次扯起北伐旗號,他派出三路大軍,準備合圍幽州,自己則坐鎮(zhèn)京師指揮。本來,在缺乏先進通訊設(shè)備的情況下,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可好作指揮家的太宗皇帝對將帥們的才能缺乏信任,軍權(quán)把得牢牢的,連如何行軍,如何宿營,如何布陣,都手把手地教導前方指揮員,再三授陣圖,付錦囊,弄得三軍將帥舉步維艱。如此作戰(zhàn),勢必難以協(xié)調(diào)好各路軍隊的行動。首先是東路軍忽退忽進,被遼軍抄了糧道,慘敗于岐溝關(guān)(河北涿縣西南),接著是西路軍配合失利,大將楊業(yè)所部被圍陳家谷,最后這位善戰(zhàn)的勇將以身殉國。(23)
從一開始,宋朝統(tǒng)治者就想以有限的戰(zhàn)爭換取無限的和平,作為農(nóng)業(yè)帝國的領(lǐng)導人,他們只把眼光盯在原本屬于自己的地盤上,而未能權(quán)衡大局,對敵我雙方的實力以及形勢變化作出準確判斷,在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上,他們也屢屢出錯。本想教訓契丹人一頓,不料卻讓契丹人給上了一課。
兩次伐遼失敗,挫平了宋太宗的銳氣,他開始意識到,靠一戰(zhàn)而奪疆擴土只能引來兵連禍結(jié)的無窮后患。以雍熙三年兵敗為轉(zhuǎn)折點,文臣對邊事的態(tài)度一改戰(zhàn)前的奮勇,隨著皇上的頹廢也日益消沉起來。宰相李昉等人聯(lián)名上疏請求罷兵息民,不要顧慮屈己之辱,并引用典故說:“天生北狄為患中國,漢高祖30萬人都被困在平城,多虧用和親之策才得平安;漢文帝也曾優(yōu)待外虜,晏關(guān)閉城,由此黎民百姓方得到休息。此所謂屈于一人之下,伸于萬人之上的妙計,若照此施行,不煩出動一兵一卒,邊疆煙塵頓消。”(24)另一位官員趙孚直接建議通和修好,說:“禮道信義,自有典常,不可廢缺,現(xiàn)在北酋仍行禮命之書,所以通和之后,自能將其馴服,達到永無戰(zhàn)爭的效果。”(25)關(guān)于御邊的討論一直持續(xù)了若干年,最后在淳化元年(990年),太仆少卿張洎出來做了總結(jié):“審天下之形勢,憂患未已,唯與之通好,或可解紛。”(26)經(jīng)過朝臣們一番熱烈討論,和風己居主導地位,太宗出面表態(tài)了,稱自己經(jīng)過“靜思”,認識到在攻克太原后觀兵薊北是失策,蓋因少年氣盛,急于救民于涂炭,現(xiàn)在懂得了:“治國在乎修德爾,四夷當置之度外。”(27)
于是,整個宋帝國泄了氣,不再妄想燕云十六州,一心一意地修起德來。遵此原則,對于高麗國使提出并攻契丹,宋太宗的回答是:“北邊甫寧,不可輕動干戈,”從此與友邦高麗絕了交。(28)與此同時,宋朝使臣幾番卑詞厚禮前往遼國求和,雖屢被拒絕,仍執(zhí)著前往。(29)
真宗即位伊始,就面臨兩種選擇,是仿效父皇早年的英姿,以興兵問罪向天下人展示自己的武略,還是修習父皇晚年的消沉,假治德以彌邊患呢?看來這位半年前才立為太子的年輕皇帝對治國缺乏心理準備,朝廷大臣差不多都是兩朝前輩,有幾位還是自己的老師,他不能不為輿論左右,而前輩老師中相當部分人談“狄”色變,仍在唱國初兵敗時的哀調(diào)。刑部郎中、知揚州王禹偁以敢言著稱,雍熙北伐后,曾進呈了有名的《御戎十策》,此時他的見解是,陛下嗣位之始,應當順合人心,派邊境官吏主動致書敵臣,使北疆復修舊好。(30)京西轉(zhuǎn)運使、太常博士直史館朱臺符提出具體建議:“臣以為宜借新皇登基之名赦免契丹之罪,選派有文武才略、習知邊務(wù)的善辯之士出使遼國,利以貨財,許以關(guān)市,就像太祖那樣與敵結(jié)恩,遼國得了好處,還能再找岔子?兩國和好如初,則北部邊防再無憂慮了。”(31)說來說去,無非是以財利誘敵致和,這才是祖宗的本意。太祖設(shè)立封樁庫是干什么用的?太宗告誡宰相說:“敵人貪婪,啗之以利可耳”,又是什么意思呢?經(jīng)過眾文臣的集思廣益,真宗終于明白了自己能夠做的是什么了。雖然他有時禁不住內(nèi)心的好奇和天真,也想學著太祖太宗的樣兒,過過親征的癮,但在其心底深處,對和平的渴望確實至虔至誠。咸平二年(998年)四月,他在駕幸老將軍曹彬宅第,詢問御邊良策之后,鄭重地向全國發(fā)布圣諭:朕當屈節(jié)為天下蒼生,以期久遠之利。(32)
◆澶淵之盟
皇帝既然久懷和戎之志,那么,宰相寇準所作的一切努力以及前方將士們的所有搏殺,都只能是未來締和盟約的陪襯。當然這些努力與搏殺也是必要的。大宋天子總不能把契丹騎兵請到帝國都城談判約和吧!
景德元年十一月二十四日,也就是宋真宗的行輦停在衛(wèi)南縣的時候,戰(zhàn)局已發(fā)生了戲劇性的變化。這一天,契丹軍隊自東、西、北三面包圍澶州,出動輕騎向城西北角實施突襲。指揮宋軍作戰(zhàn)的是黨項族悍將李繼隆,他的頑固的前輩和晚輩,都曾令大宋君臣傷透了腦筋,只有他盡心效力于宋朝廷。李繼隆整軍列陣,在城頭伏下勁弩,一名叫張環(huán)的威虎軍頭,用一種射程可達百米的床子弩,射中了遼軍統(tǒng)帥蕭撻覽的額頭。近百名契丹士兵冒著箭雨將統(tǒng)帥救回營寨。當天夜里,這位曾伏擊過名將楊業(yè)的契丹英雄就斷氣了。遼軍失了主帥,宋軍卻隨著親征號角奏響,越聚越多。契丹欲進不能,欲退不敢,士氣大沮。這一仗逼使契丹的最高統(tǒng)帥——蕭太后和遼圣宗,不得不重新回到談判桌前,與宋朝使節(jié)曹利用共同討論議和之事。
臨行前慨然表示“契丹人若妄有所求,臣誓不生還”的曹利用,在一輛馬車上見到了蕭太后。契丹人禮數(shù)周全,說話卻很不客氣,蕭太后直接了當?shù)馗嬖V宋朝使臣,她率軍南行的目的就在于索回關(guān)南之地。曹利用說:“晉許地予契丹,周人后又取之,這都不關(guān)宋朝的事。貴國若求金帛以佐庫藏,我尚不知皇帝能否同意,割地之請,絕不可以接受。”契丹的政事舍人高正始跨步上前,喝道:“我軍前來,就是圖復故地,如果只得金帛,則愧對國人!”曹利用反唇相譏:“如果契丹用了你的計策,恐怕就要連兵結(jié)釁,戰(zhàn)火不息,兩國永無寧日了。”由于曹利用堅持不割地只納款,更由于契丹軍隊深入中原后到處碰壁,澶州之役損兵折將,已是窮途末路,蕭太后也就痛痛快快地答應了。
要錢的一方當然痛快,那么出錢的一方也能痛快么?對這一點,曹利用是心中有數(shù)的。納款求和的主張來自圣上,觀念卻為大眾共有。以農(nóng)業(yè)為基礎(chǔ)的漢民族珍惜自己的每一寸土地,這是家園,也是家產(chǎn),豈能隨便出讓?五代時的晉高祖石敬瑭之所以比其他朝代的暴君更遭世人唾罵,不就在于他無恥出賣了燕云十六州嗎!周世宗柴榮之所以贏得“英主”之名,其中一項功業(yè)也正是把關(guān)南之地從契丹人那里奪了回來,F(xiàn)在宋朝當權(quán)者若將這塊地皮輕許別人,那簡直是丟盡祖宗臉面。至于納幣與敵,則是另一回事。當時尚無“賠款”之稱,如以贈、賞、賜一類字眼,大體上還是能保住天朝尊嚴的,宋真宗自有道理:“漢朝不也賞賜玉帛給單于么!”(33)
本此原則,當曹利用返回澶州行宮詢問金帛數(shù)目時,皇上顯得格外慷慨:“必不得已,雖百萬亦可。”寇準沉默不語,退下后找到曹利用說:“雖有敕旨,你若許過三十萬,我要你的腦袋!”曹利用沒有辜負皇上的求和重托,也沒敢違背宰相的納款限額。再從契丹營帳歸來,他帶來了手持國書的契丹使臣。真宗正在用餐,忙派內(nèi)侍探問金帛數(shù)目,曹利用伸出三個手指,橫在臉前。內(nèi)侍回稟:“三指加頰,豈非三百萬?”真宗失聲道:“太多了!”即而又嘆曰:“姑且了斷此事,也算可以了。”隔著薄薄的宮帷,曹利用聽到里面的對話,連忙入奏實情。真宗不禁大喜。當即升曹利用為東上閤門使,忠州刺史。(34)
十二月七日,一道以漢、契丹兩種文字寫成的《澶淵誓書》同時在兩國頒布。文曰:
共遵成信,虔奉歡盟,以風土之宜,助軍旅之費,每歲以絹二十萬匹,銀一十萬兩,更不差使臣專往北朝,只令三司差人般送至雄州交割。沿邊州軍,各守疆界,兩地人戶,不得交侵,或有盜賊逋逃,彼此無令停匿。至于隴畝稼穡,南北勿縱驚騷。所有一切如常,即不得創(chuàng)筑城隍,開拔河道。(35)
一筆以金錢換和平的買賣成交了。真宗果遂其愿,親臨澶州,并不是為了戰(zhàn)爭,而是為了和平。令皇上特別欣慰的是,自父皇討伐幽燕以來,中斷了25年的兩國關(guān)系,經(jīng)過自己苦心修補,終于和好如初了。十二月九日,真宗在行宮接見大將李繼隆、石保吉,出京時那滿臉陰郁一掃而光,他興致勃勃地與將軍們飲酒比箭,并當場揮毫,寫下一首《回鑾詩》。十五日,皇上又設(shè)盛宴款待眾臣,因病留在京師的宰相畢士安也趕了來。席間,有人議論用30萬賄賂契丹是不是多了些,畢士安斷然喝道:“不如此,和事能長久么?”(36)
宴席上沒有看到善飲喜談的寇準的身影,他或許正默默站在澶州城頭,眺望著緩緩退去的契丹隊列,千思百感,他可能想起了太祖40年前的封樁妙計,也可能正思索名將楊延昭剛剛被拒絕的建議:“乘契丹人離境千里,人馬俱乏之際,令諸軍扼守要路,敵軍雖眾易敗,即便幽易數(shù)州也可襲取。”(37)寇準百思不得一解:為何當年太祖能以17萬禁軍橫掃大半個中國,如今本朝擁兵百萬,卻對付不了10萬契丹人?
依寇準的性格,他絕對不會贊成做這筆交易。費這么大力氣鼓動皇上親征,不是來訂立城下之盟的,而是一舉擊敗宿敵,奪回幽燕,了結(jié)困擾中原幾十年的宿怨?軠噬钪伺e關(guān)系重大,并為此興奮不已,他告訴真宗,只有這樣做方可保百年無事,不然數(shù)十年后,仍會有數(shù)不清的麻煩。但是皇上腦袋里的想法與宰相的雄心差距太大了。同讀《春秋》,寇準得出的教益是,諸侯爭霸,獲勝者憑借的是實力,是兵家的勝算,絕非德者的操行;而皇上欣賞的名言卻是“尊王攘夷”,他回答宰相:“數(shù)十年后,自有能抵御外患的人,我不忍心看著生靈遭戰(zhàn)火涂炭,所以才同意約和。”(38)
寇準最終還是違心屈從了圣意,因為已有人密告他擁兵自重。雖然他及早改變了立場,仍然沒能逃脫再度遭貶的命運,參知政事王欽若不久將指出他所犯錯誤性質(zhì)的嚴重,以親征為名把皇上押上前線,這不是博戲中的“孤注一擲”嗎?(39)
一百多年后,一個叫陳瑩中的學者總結(jié)道:“當時若無寇準,天下已分為南北兩部分了。寇準之功不在于親征之說,而在于當時畫策欲百年無事之計。若用這一計策,我朝就不會出現(xiàn)后來的慶歷之辱和靖康之禍了。景德元年不戰(zhàn)而和,最想和的是契丹人。”(40)這也就是在宋帝國被迫簽訂了另一屈辱條約《紹興和議》之后文臣的感慨。對當時大多數(shù)人來說,“澶淵之盟”并不意味著失敗和屈辱,更不是走向深淵的路標,而是勝利和榮耀,是通往天國的大道。聽到立盟休兵,退休多年的前宰相呂蒙正抱病入京,對皇上說:“北戎請和,從古以為上策。今先啟誠意,繼好息民,天下無事,惟愿以百姓為念。”(41)接替寇準為相的王旦也向真宗皇帝匯報:“和好以來,河朔百姓得以安居樂業(yè),雖然每年要贈送契丹銀絹,但較之用兵之費,還不到百分之一。”(42)
宋遼結(jié)盟以后,和平的春風吹拂四海,一掃宋朝君臣心頭的陰靄。將帥們拚死力戰(zhàn)贏不來的太平歲月,現(xiàn)在由文臣起草的一紙盟約換來了,而且是那樣牢靠,除了仁宗慶歷間宋夏交惡時、契丹人趁機起哄,索加歲幣20萬之外,差不多120余年北部邊境無戰(zhàn)事。無論是當時的百姓,還是后來的歷史學家,都不能無視這樣一個事實,那個不怎么光彩的盟約確實一度杜絕了北方邊患,使宋帝國贏得了較長一段安心進行經(jīng)濟文化建設(shè)的時間。(43)
但和平是需要付出代價的,這不僅是失去了一次乘勝破敵,從根本上解決邊患的難得時機,也不止于每年送絹納銀,給宿敵輸血打氣,最大的危險還是心理上的滿足導致了國防的松懈,以懷柔撫寧邊患,用金錢換取和平,成了兩宋文臣唯一傾心的外交政策。
曾在慶歷邊界談判中以增幣避免了割地與和親,從而維護了大宋面子的富弼,居安思危,意識到了潛在的危險。他指出,“澶淵之盟”本身未算失策,令人痛心的是當國大臣自約和之后,就不再對邊事感興趣,以至武備皆廢。守邊將帥用心防范,就被斥為惹事生非之舉;士民議論國防,又被視為迂闊無用之論。弄得人人忌談兵事,好像天下已永久太平了。他提醒人們,現(xiàn)在還不是高枕無憂的時候。然而,他的這一背時論調(diào),顯然沒能引起同僚的共鳴,多數(shù)文臣同他們的皇上一樣,很滿足于懷柔政策帶來的效應。他們信奉中庸,亦深明歷史。一位善辯的大臣張方平發(fā)表意見說:自古以來討論邊事的人都認為“和戎”為利,“征戍”為害,現(xiàn)在既然已經(jīng)“和”了,還侈言什么“戰(zhàn)”呢?(44)
結(jié)盟后不久,一個契丹使臣來宋,向宋朝館伴提出愿與貴國大臣比箭。朝廷上下竟找不到一個文武雙全的人。真宗抓耳撓腮,想起狀元陳堯咨還能射兩下子,便讓晏殊找到他說:“你若肯改武職,皇上升你做節(jié)度使。”陳堯咨聽到能驟升極品,樂不可支,連忙跑回家報喜,不想?yún)s被他母親打了一頓板子,痛罵道:“你父子均以文章立朝為臣,你卻貪圖利祿,愿當武將,這不是辱沒家門么!”(45)仁宗時期,大將狄青屢建奇功,被擢為樞密使,立即在朝廷引起大嘩,歐陽修上書皇帝,稱“武臣掌機樞,只能是那些心懷不軌的軍人高興,于國家大局不利”,韓琦更是屢屢羞辱這位曾在自己麾下作戰(zhàn)的將軍,狄青終被趕出朝廷,氣忿而亡。(46)終宋之世,武將始終在文臣之下抬不起頭來,習武之人似乎是在作踐自己。直到北宋亡了,逃到南方的遺老猶自津津樂道當年“垂髫之童,但習鼓舞;斑白之老,不識干戈”的盛世民風。(47)
人類企盼和平,不愿卷入戰(zhàn)爭。兩宋之所以陷入這個泥潭,完全是被動的。說起來,宋朝文臣實在不幸,歷史難得將治國重任賦予他們,知識分子難得在政治舞臺上獲得如此多的表演機會,本應該發(fā)揮其特長,一顯身手,偏偏趕上了歷朝歷代未曾遇見過的頻繁邊患,北方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相繼崛起,一個比一個強壯,一個比一個好戰(zhàn),他們被迫運籌帷幄,經(jīng)略武備,甚至出塞將兵,操練起他們極不熟悉的行當。如果他們能正視現(xiàn)實,賦予武人稍多一些兵權(quán)和榮譽,或許有可能憑借實力獲取戰(zhàn)場上的主動,可行伍出身的本朝奠基者自一上臺便把同行盡數(shù)打入冷庫,“興文教,抑武事”與“守內(nèi)虛外”雙策并舉,弄得習武之人要么改行,要么屈從于文臣之下,一起受別族武人的欺凌,怎么能不一而再,再而三地簽訂城下之盟呢?如果他們能從狡黠的對手那里悟出更多道行,不為暫時得失痛心疾首,而是臥薪嘗膽,發(fā)憤圖強,或許能夠繼續(xù)與強敵周旋,贏得更多的生存空間和時間,不致于為了尺寸面子,時而不自量力地狂妄叫陣,時而又在實力相當?shù)那闆r下自動休戰(zhàn),怠懈武備,龜縮在敵人刀槍之下,大念起和平經(jīng)來。然而十分遺憾,兵家權(quán)謀又非書生所長,出爾反爾更為讀書人所不恥,別忘了他們自幼相伴的老師,是信奉中庸,講求禮義的孔夫子,而非知兵善戰(zhàn)的孫武。更何況在他們頭頂上,還有一連串視修德為急務(wù),奉和戎為己任的專制帝王呢!
◆仁慈的防御
自澶淵訂盟后,納幣和戎似乎成了百驗不爽的退兵良策。每當邊關(guān)燃起烽火,社稷江山岌岌可危,大宋君臣便會不約而同地到真宗皇帝的靈前乞求真經(jīng),并且躍躍欲試,除非對手不愿講和,才極不情愿地陪著打上幾仗。戰(zhàn)爭是政治的繼續(xù),只要帝國體面不被喪失殆盡,只要趙姓皇族仍能運祚永延,那怕還有一線“和”的希望,就要盡全部努力。因此無論打多少仗,無論是勝是敗,形勢有利還是不利,一旦對方放出口風,愿意休兵,大宋使節(jié)立即手捧盟書馬不停蹄地向北奔馳。盟書的格式也早已在景德元年擬好,無非是差個抬頭和錢帛數(shù)目,這要看看對手是誰和自己挨打的程度再定。
于是,浩繁的宋朝史冊上便出現(xiàn)了許許多多的盟書或誓約,而連綴它們的乃是大大小小的敗仗和勝仗。將這些敗仗和勝仗排列起來,又可以總結(jié)出一種極其相似的戰(zhàn)略思想——消極防御。
宋人與契丹人、黨項人、女真人和蒙古人打了300年仗,除了開頭太宗兩次伐遼,差不多都是在自己的疆土上作戰(zhàn),好幾回讓人家攻到大本營京師之中。即便是實力相當?shù)膶κ,也應該互有攻守,何況宋帝國的人口和經(jīng)濟不知超過北方游牧鄰邦多少倍。
據(jù)說,當年締造和平的真宗皇帝在簽訂盟約的同時,立下這樣的規(guī)矩:凡守邊御敵,只能驅(qū)逐,不許追趕。(48)本朝一再忍辱負重,正體現(xiàn)了我們是講求信義的禮儀之邦,盡管我朝地大物博,軍力百萬,也絕不干欺小凌弱之事;鄰邦犯界,我們也要曉之以仁,示之以禮,爭取感化對方,和睦相處。一旦被迫興師,首先要考慮的是“師出”有名還是無名。
這種戰(zhàn)略思想,在仁宗時期的宋夏戰(zhàn)爭中,經(jīng)范仲淹的大力提倡和深入研討,得到進一步充實和完善。
范文正公的座右銘是:“儒者自有名教可樂,何事于兵!”(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