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大了,身邊只有這兩個一等丫頭也不夠,如今先補上一個,回頭等過了年再加一個,二等的我已經(jīng)為你準備好了,至于三等的好辦,看著差不多的就慢慢添起來。”大夫人這樣說道,十足一個慈母的模樣。
李未央笑著拜謝了,她知道,此刻不光是大夫人在打量她,就連一旁的老夫人孟氏、二夫人溫氏和三夫人周氏都在評估她。這一家子,自己的父親是丞相,嫡母蔣氏當家,可是二夫人和大夫人近年來卻是互別苗頭,至于三夫人嘛……總之,彼此之間明爭暗斗是少不了的。對剛回來的她而言,站穩(wěn)腳跟才是最重要的。
大夫人又看了她一眼,皺眉道:“這孩子,怎么穿得這樣單薄。”說著她招招手,“把我準備的那件鶴氅拿過來。”
當著眾人的面,她笑著親自為李未央披上了鶴氅。
鶴氅又輕又暖,淺玫紅的繭綢面子上用金線繡出了牡丹紋樣,邊緣則是用黑線勾勒的云紋,里頭的銀鼠里子全都是大毛,看起來十分暖和。李未央輕輕一摸,便發(fā)現(xiàn)里子是舊的,顯然是大夫人為了在眾人面前做面子,特地從箱子底下拿出來做人情的。她微微一笑,道:“多謝母親。”
就在這時候,外面有人進來稟報蔣氏道:“大夫人,御史夫人送了五匹從寧州運來的貢品流云葛,您看……”
大夫人點點頭,笑著站起來,道:“老夫人,我有事便先告退了。未央,一會兒我辦完了事,就送你去見過你父親。”
李未央連忙笑道:“是,勞煩母親費心了。”
孟氏手上的佛珠動了動,只是略點點頭,大夫人便笑著告辭了,她一走,二夫人三夫人的人便都跟著站起來。尤其是二夫人溫氏,很是失望地看了一眼李未央,她原本還以為會有機會看這庶女告蔣氏一狀,誰知卻是個軟柿子,吃了那么多苦都不敢說一句半句的。
三位夫人一走,滿屋子的鶯鶯燕燕也就都跟著走了。
孟氏看了眉清目秀的李未央一眼,不知為何突然嘆了口氣,對一旁的羅媽媽道:“送這孩子出去吧。”
李未央跪倒在地,又認真地給孟氏磕了個頭,才跟著羅媽媽離開。
羅媽媽送李未央到屋檐下,就聽見李未央突然“咦”了一聲,不由得頓住了腳步:“三小姐這是怎么了?”
李未央搖了搖頭,臉上也露出奇怪的表情,仿佛是無意一般,摸了摸自己的后頸。羅媽媽不再說話,繼續(xù)往前走,卻故意落后半步,看了一眼李未央的后頸,發(fā)現(xiàn)那里竟然出現(xiàn)了幾個紅點,像是剛剛被針扎出來的一般,汩汩往外冒血,頓時愣住了。
李未央像是強忍著,沒走幾步卻眼淚汪汪的,羅媽媽再也看不下去,笑道:“三小姐這鶴氅上的花樣真是漂亮,老夫人最近也想要做一件,不知道能不能脫下來借奴婢們看兩天?”
老太太穿的衣裳,花樣顏色自然是和自己的不同,李未央明明聽得明白,卻仿佛聽不懂一樣,順從地脫下了鶴氅遞給羅媽媽。羅媽媽接過,手指有意無意地在那銀鼠里子上撫了撫,隨后臉色微微變了。
“羅媽媽,怎么了?”李未央天真地道。
羅媽媽看了一眼周圍的丫頭們,臉上的笑容不改:“沒事,三小姐快去看看新居吧,老夫人身邊離不開奴婢,得趕緊回去。”
李未央看著對方手中抱得緊緊的鶴氅,微微笑了:“是,羅媽媽趕緊回去吧!”
羅媽媽一路抱著鶴氅回到荷香院,屏退了丫頭,對孟氏道:“老夫人,奴婢有事稟報。”
孟氏見她神情鄭重,便點點頭,道:“什么事?”
羅媽媽小心地把事情說了一遍:“雖然這事情本不該奴婢管,可是三小姐實在是可憐,什么都不知道,還當寶貝一樣摸了又摸,到底是小孩子,不知道要防備人。”
孟氏見她這么說,從她手上接過鶴氅,心里疑惑,手下就揉捏了兩下,忽然覺得手感有異,忙低頭去看:“咦,這是什么?”
就見柔軟服帖的皮毛內(nèi),有一小塊皮毛向旁邊翻起來,還冒出些刺來。仔細一看,又不是刺,而是幾根細針,細如毫毛一般,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
“怎么衣服里有這個?”孟氏的眉頭皺起來。
“三小姐到底是小姑娘,哪里懂得這些東西。這細針極短,并不十分厲害,再有那塊皮毛擋著,穿著的人是感覺不出什么來的,只是若人一走動,那這些細針就會扎破皮膚。”
“這些黑心的奴才,這樣粗心大意!”孟氏怒道。
李未央雖然不是她看著長大的,可也是她的孫女,又是個眉清目秀的懂事孩子,怎么會剛一進府就有人這樣整治她呢?可是孟氏轉(zhuǎn)念一想,除了大夫人蔣氏,誰也不會有這膽子的!她的面色越發(fā)不好看了:“這鶴氅可是當著我的面給的,這是要給我難堪嗎?”
羅媽媽很少見到孟氏發(fā)怒,連忙低下頭去:“老夫人,這事情也未必是大夫人做的,看她對三小姐那么好……”
“好?不是從她肚子里爬出來的,又有什么好不好的?原本我還想著,她畢竟也是大戶人家出身,是曉得輕重的,不會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看現(xiàn)在的情形,她也是糊涂的。咱們這樣的家庭,萬萬不可傳出什么虐待庶女的事情。羅媽媽,你將我身邊的墨竹送去給三小姐吧。”
“是。”羅媽媽連忙應道。老夫人雖然很少過問府里的事情,卻是個外冷內(nèi)熱的人,看不過眼的事情總是要管一管的。如果只是幾根細針,拆掉就是了,老夫人這是怕大夫人還會動其他的手腳,傳出去妨礙李家百年的清譽。不過,這回三小姐可算是走了好運了,有老夫人的人在那兒看著,大夫人肯定要顧慮三分,不敢真的將她如何的。
孟氏想了一想,就道:“既然你已經(jīng)帶回來了,拆掉細針原封不動送回去就是,不許對三小姐多言。”
“是,奴婢明白。”羅媽媽應聲道。
李未央此刻已經(jīng)走到了花園,一路上雖然有小丫頭在前面引路,她卻明顯心不在焉的,不知道那幾根細針發(fā)揮的作用究竟有多大。那細針自然不是大夫人做的,她才不會在沒摸清自己底細的情況下就動手。細針是李未央自己趁人不注意放進去的,為的是借機會告訴孟氏,大夫人當面一套背后一套,撕開她偽善的面具。就在這時候,對岸的書齋傳來了瑯瑯的讀書聲,那聲音極為好聽,讓李未央猛地一驚。
“三小姐,那是大小姐領著其他小姐在讀書呢!”畫眉微笑著說。
李未央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畫眉以為她還想聽,繼續(xù)說道:“咱們府里的大小姐啊,那可是仙女一樣的人,心地又好,才學又好,樣樣都是出類拔萃的。當初府里的小姐們是不讀書的,可是大小姐親自去對大老爺說,女子也當有學識、懂事理,所以大老爺親自去遠山縣請來了最出名的女先生。這等厚待,在咱們大歷朝可是頭一份呢!”
李未央的手指扶在欄桿上,暗暗捏緊了,臉上露出一絲淡淡的笑容:“是嗎?大姐真的很厲害。”
就在這時候,突然遠遠地傳來一個年輕女孩子的笑聲:“那個人是誰?怎么從來沒見過?”
李未央遠遠望過去,見兩個花枝招展的少女從對岸的書齋走出來,其中一人遙遙指著自己道。原本不打算立刻與這幾個人見面的,然而對方卻還是找上門來,她微微一笑—看來歷史又要重演了。
“三小姐,這位說話的是五小姐,旁邊的那位是四小姐。”畫眉小聲提醒道。眨眼間,五小姐李常喜已經(jīng)到了跟前,她穿著一身粉藍繡襦羅裙,髻上戴了一對精致小金釵,脖子上戴著赤金瓔珞長命鎖,鴨蛋臉,丹鳳眼,眉心一顆紅痣,臉頰微紅,笑著啟齒,露出細細的小白牙,看著十分的討人喜歡。五小姐身旁,還站著一個一樣粉嫩白凈的穿著粉紅羅裙的女孩子,眉眼之間與李常喜有幾分相似,卻生得更溫柔些,是四小姐李常笑。
“原來是四妹和五妹。”李未央露出一個天真卻又微微帶點羞怯的笑容來,陽光照在她的臉上,光華璀璨。
四小姐李常笑聽到李未央說話,便和氣地笑著與她點點頭。倒是旁邊的李常喜,露出驕縱的嗤笑:“上來就叫妹妹,誰讓你這樣叫的?”
李未央眨了眨眼睛,道:“不能叫妹妹?難道要叫姐姐?”
李常喜一愣,隨即柳眉倒豎。她上上下下看了一眼李未央,發(fā)現(xiàn)她的容貌也算是極出挑的,膚白柔嫩,青絲如墨眉如黛,和她想象中的村姑模樣完全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心中頓時不滿起來:“你這話是什么意思?故意挑刺嗎?”
故意挑刺的人明明是你才對!李未央烏黑的眼睛里有一道冷意閃過,快得讓人根本看不透,然而口中只是笑道:“四妹妹,我還要去向父親請安,別擋著我的路吧。”
李常喜原本以為李未央是個軟柿子,一聽之下頓時更加惱怒,道:“你一個二月生的災星,也敢這樣和我說話?”
四小姐、五小姐和李未央同樣都是庶女,前生的李未央一直不明白,自己從來沒招惹過李常喜,為什么她總是開口閉口地諷刺,現(xiàn)在她明白了,有些人就是喜歡挑事,沒事尚且要攪和三分,更何況自己一個初來乍到的,對方不把自己壓到底,將來還怎么作威作福呢?李未央臉上半點怒容都沒有,只是淡淡笑道:“是,我是二月出生的,五妹妹這是對我的生辰有意見?”
李常喜見她眉眼不動,擺明沒把自己放在眼里,更加火冒三丈,正要說什么,卻聽到一個柔和的嗓音道:“常喜,三妹剛剛回來,你怎么這樣無禮!”
李未央聞聲,脊背上仿佛有一陣寒流掃過。這個聲音,她再過一百年也絕對不會忘記—李長樂!她慢慢轉(zhuǎn)過頭,目光落在從欄桿那邊施施然走過來的絕代佳人身上—
說話間,一個削肩細腰、長挑身材的美人款款而出。她俊眼修眉,顧盼神飛,一襲透著淡淡綠色的素羅衣裙,裙子上繡著燦若云霞的海棠花,腰間盈盈一束,越發(fā)顯得她的身材纖如柔柳,大有飛燕臨風的嬌怯之姿。發(fā)式亦簡單,只綰著一支金崐點珠桃花簪,長長珠玉瓔珞更添她嬌柔麗色,有一種清新而淡雅的自然之美。
碧藍的天空下,她慢慢走來,微微一笑,眾人只覺若春曉之花綻放,如中秋之月露顏,四周仿佛有雅樂輕奏,仙雀環(huán)飛,昏昏然間,三魂七魄似已被奪去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