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當空,清景無限,整個皇宮沉浸在悠長的大夢中。
后宮,廣庭深處突然出現(xiàn)一個小黑點。黑點緩慢卻毫不猶豫地向著外面移動。月光透灑而下,原來是個八九歲的小孩子。
三皇子蕭巋,梁帝最寵愛的兒子,又開始了夢一般的游走。
他身后,小心地跟隨著一大批宮人內侍,他的母親蓉妃也在其中。
蕭巋走過了幾個庭院,似乎走得累了,便停了下來。
他坐在石階上,抬頭仰望著星空。所有的人全都屏聲靜氣地看著他。
良久,蕭巋似乎才注意到他們的存在,烏亮的眼睛眨了眨,突然開口道:“你們跟著我干嗎?”
眾人這才長舒了一口氣。
蓉妃明白他們受了兒子的愚弄,生氣道:“巋兒,你攪得宮里好不安寧!待天亮母妃稟告你父皇去,讓老師好好管教你!”
蕭巋輕笑一聲,滿不在乎地應答:“父皇才不會呢。沈不遇管教不嚴,我讓父皇撤了他。”
蓉妃愣住,一時無言以對,見兒子拍拍屁股想走,連忙哄他:“乖,回去好好睡,別再玩什么把戲嚇唬人了。”
說完,她伸手摸上兒子的面頰。蕭巋卻不經意似的側頭避過,甩起睡袍袖子跑了。
大群宮人內侍緊隨而去。
夜色濃重,微風中沙沙的腳步聲遠去。樹影婆娑搖曳,映著蓉妃婀娜的身姿。她站在原地,長久凝望兒子寢宮的方向。
困意席卷而來,她才緩緩走回自己的雯荇殿,一路心中忖道:“這孩子,這段日子,怎么老是跟我過不去?”
一大早,梁帝傳話蓉妃御書房。
“聽說巋兒昨晚夢游了?”他不滿地問,“你當母妃的,怎么可以任由他半夜吹風?凍壞了怎么辦?”
蓉妃驚駭,垂下頭跪地不起。
梁帝看不到蓉妃眼里的委屈,看她凄楚不勝狀,又有點不忍,不覺嘆道:“起來吧。巋兒大了,不喜歡沈愛卿繼續(xù)當老師,那就隨便他。沈愛卿政事繁忙,朕也想要他在朝中多做事,干脆去掉這個師職也好。”
蓉妃垂下眼簾,婉轉說道:“皇上所言極是。不過巋兒不喜拘束,愛搗亂,一旦無人管教,臣妾怕他做錯事。”
“這個不用擔心,巋兒從小聰明過人。”提起寶貝兒子,梁帝蕭詧臉上露出笑容,“朕今早議事,叫巋兒多睡會兒,不用請安了。”
蓉妃唯唯而退。
回到雯荇宮,蓉妃望著殿外的玉荷池出神。鏤花香爐里燃著瑞腦香,香氣裊裊糾纏升騰。
不久,她聽到外面宮女的聲音。緊接著,珍珠門簾嘩嘩作響。
蕭巋一個人打了簾子進來,請了安,站起身就想走。
“你站!”蓉妃猛地喝住他。
她生性溫婉,待人說話向來輕柔,這一喝卻把所有的人都嚇住了。蕭巋不情不愿地站著不動。
蓉妃近到蕭巋身邊,垂眼看他。兒子又長高了,卻黑著臉不理人。她不禁低聲幽怨道:“小祖宗,你想害死親娘就直說!小時候你乖巧懂事,越長大越頑皮,攪得宮里天翻地覆的。多少只眼睛在盯著咱娘兒倆,巴不得雯荇宮出點事!一早母妃遭你父皇叱責,長此下去,你教母妃往哪兒待?”
說到這里,她淚眼盈盈,差點嗚咽出聲。
蕭巋只顧低頭看腳,不吭聲。蓉妃猜不透兒子的心思,以為他又要頑劣逃開,心中悲憫翻涌。冷不丁地,蕭巋抬起頭說道:“我討厭沈不遇,你讓他走!”
蓉妃暗地里一個激靈,忙斥道:“沈大人當了你三年老師,你一向懂事好學,怎越來越沒規(guī)矩?這話要是讓外人聽到,少不了被人猜忌。”看兒子不以為然的樣子,她心生怒意道,“好好,你父皇已經撤了他的師職,遂了你的愿。”
“真的?”蕭巋眨眼間恢復了活潑相。
蓉妃無奈地嘆息:“真的。”
“那我不惹事就是了。”
蕭巋唇線一抿,一絲似有似無的得意從秀氣的眉角處揚起,人嗖的一下跑出內殿,珍珠簾子又是一陣嘩嘩作響。
蓉妃站在花窗前,殿外照例靜悄悄的,只聽到兒子輕快的腳步聲。他的身影在晨曦的掩映下,像個跳動的精靈,眨眼間就消失了。
“今日定是一個明媚的晴日。”
蓉妃無波的臉上,平添了少許生氣?上肫饍鹤恿粝碌脑挘难酃庥职档讼聛。
在漫長的宮廷生涯中,她總是寂寞地打發(fā)日子。初進宮時,她承蒙梁帝眷寵,就在這里辟了玉荷池。蕭詧愛牡丹,卻也學《鄭風》笑曰:“山有扶蘇,隰有荷華。”賜名“蓉”。如今美景依舊,愛蓮之人難見。她獨守著這片荷池,滿池荷花只落得個“食蓮駐顏輕身,固精氣,烏順發(fā)”之用了。
蓉妃輕輕嘆氣,淺抿一口手中的碧螺春,兩耳仔細地聆聽外面的動靜。
不久,守在外殿的宮女進來稟報道:“娘娘,沈大人求見。”
蓉妃一如既往的端坐模樣,微一頷首,侍女便打了簾子,宰相沈不遇一身朝服走了進來。
沈不遇就要行跪禮,蓉妃見殿內已無他人,急忙上前攔了。沈不遇就勢起身,輕說:“臣已見過皇上。”
蓉妃怔然地凝視沈不遇,隨即苦笑道:“巋兒少不懂事,總是任著性子來,他父皇又寵他。”
“娘娘切勿擔心,這是好事。”
“何以見得?”
沈不遇略微思忖,反而安慰蓉妃道:“定國公死后,穆氏勢力不弱反強。究其原因,是其黨羽早已遍布朝野。而蕭韶既是皇后所生,又是大皇子,民間看來這太子之位非蕭韶莫屬。而皇上為何遲遲不立太子?他的心在三皇子那頭呢!再說,西魏久不退兵,國家內憂外患,正是皇上重用微臣之時,這師職不當也罷。”
“表哥性情豁達,一番話讓我茅塞頓開。宮里多嬌娥,想我早晚會成失寵之人,巋兒的前途就交給你了。”蓉妃又悲又喜道。
“這是自然。沈家也就娘娘這門皇親,微臣定要誓死護佑。只怪微臣教誨過嚴,三殿下向來不羈,怕了臣、畏了臣,也是人之常情。等他成人,自然明白微臣用心良苦,對母妃也不會大不敬了。”
蓉妃釋然,連連頷首道:“怪我縱容過度。這孩子,是我的命啊。”
“也是皇上的命。”沈不遇微笑了。
后宮不宜久留,沈不遇告退。蓉妃一直送他到殿外。待人去鳥噤,她還久久未回殿,一身華服拖了一地陽光。
沈不遇出雯荇宮,由宮人在前面引路,走在綿長的甬道上。
他低著頭想心事,步伐緩慢從容,看不出一絲一毫的沉重。然而這樣幽靜的地方好似起了大風,頭上的繁枝茂葉浪頭一樣地拍打。沈不遇回神,仰頭看見幾名宮人滿臉的驚懼,沒等他反應過來,當空掉落一個黑糊糊的麻雀窩,不偏不倚砸在他的頭上。
朱紅墻垣上爆發(fā)出孩子的笑聲。
沈不遇顧不得頭上的污穢,拐過月洞門,但見兩個小身影竄下墻垣,飛一般跑了。
為首的正是蕭巋。四皇子蕭灝跟在后面,長袍差點絆倒了他。蕭巋跑得從容不慌張,回頭還看了沈不遇一眼,示威性地揚了揚眉。
沈不遇站在那里干生氣,又無可奈何。眾宮人趕緊上來幫宰相大人撣灰塵、去污穢,好容易收拾干凈了。
沈不遇整了整衣冠,繼續(xù)走路。一路上他心里在罵:“小子,我會滅了你的戾氣,早晚你得乖乖聽我的!”
這天,梁帝設宮宴為浣邑侯鄭渭接風洗塵。
宴席開在白日。梁帝信任的幾名朝堂重臣包括沈不遇陪宴。鄭渭還攜了家眷,加上梁帝的兩個皇子,整個宮宴看上去只是個家宴,這樣能避開西魏的耳目。梁帝對駐防已久的西魏兵心存憂慮,盡管西魏對他有所松懈,但他做事依然小心謹慎。
皇后并未到場。蓉妃因是三皇子蕭巋的母親,又跟沈不遇有親緣關系,自然陪在梁帝身邊。這天她一身嚴謹?shù)谋躺珜m服,只垂眉端坐,手中宮扇輕搖。
梁帝舉杯與眾人共飲,一時觥籌交錯。酒過三巡,梁帝的目光轉移到蕭巋身上,見他悶悶不樂的樣子,便叫他,“巋兒。”
蕭巋對著案上珍饈毫無胃口,思想仿佛還在游離,旁邊的蕭灝偷偷用手肘捅了他一下。蕭巋驚醒,起身,將手中的酒盞高舉過頭,朝梁帝朗聲道:“父皇,孩兒啥時替父皇殺敵立功?”
滿庭大笑,欽佩的、折服的、贊賞的目光盡數(shù)聚集在蕭巋身上。蕭詧自是樂不可支,說:“你們看看,巋兒越來越像寡人少年的時候!”
“連說話的語氣也跟皇上如出一轍。”
“三殿下憂國憂民,真是少年雄才!”
滿堂附和聲連連,梁帝笑得更歡,蓉妃心中竊喜。唯有蕭巋以為,自己一句豪言發(fā)自肺腑,卻被大人當做小孩子天真的稚語,反而越發(fā)沉悶。
他并未發(fā)現(xiàn),鄭渭旁邊有個小女孩,此時正用晶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他。
梁帝見蕭巋默然不語,便大是感嘆道:“國有積難,朕自知并非雄主,需與諸位愛卿同心方能聚合國力,補朕之弱。君弱三代,此國便要衰微了!”
眾人停止喧笑,臉上凝了沉重。便在此時,鄭渭站起身拱手道:“微臣為官十年,蒙皇上恩典受封浣邑侯,只知屈平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君;噬,臣愿為大定王朝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沈不遇等人紛紛出列,匍匐在地,齊聲道:“臣等齊心報國,振我大定。吾皇萬歲萬萬歲!”
蕭詧哈哈大笑,心中積郁頓時消散,酣暢淋漓的笑聲在殿內激蕩。
“諸愛卿平身!朕心甚慰。諸位都是朕的愛將重臣,只要君臣同心,合力治國,大定王朝根基定會固若金湯!”
君臣再度舉杯共飲,沈不遇將酒盞端到鄭渭面前,半開玩笑道:“半年不見,浣邑侯言談功夫見長啊!”
鄭渭咕咚咚將酒飲干,擱下碗,慨然一笑:“小弟粗人武夫,自是沒有不遇兄那般能說會道。”
兩人心照不宣地笑起來。
蕭詧將四皇子蕭灝喚到面前,對鄭渭說道:“可惜鄭美人過世得早,灝兒自打出生便沒了娘,可憐啊!他雖不及巋兒頑皮,卻斯文、懂事。你當舅舅的膝下無子,又向來疼愛灝兒,這樣吧,將灝兒過繼給你,同享天倫之樂,對鄭美人也好有個交代。”
鄭渭喜出望外,跪地謝恩。蕭灝也拜過舅舅。滿殿一片恭賀之聲。
蕭詧滿面紅光,大笑正酣,卻突然望著鄭渭身邊的小女孩睖睜了:“這是——”
鄭渭稟道:“微臣侄女。今日宮宴,便將她帶來了。懿真,快來拜見皇上。”
懿真方才還瞅著蕭巋,這會兒盈盈一拜,小嘴甜甜地說了句:“皇上萬壽無疆”。
蕭詧樂了,呵呵笑道:“朕就這幾個皇兒,如若與諸愛卿結為兒女親家,豈非更好?雖說是十年后的事,光陰荏苒,到時親事大成也!”
聞聽此言,蓉妃與沈不遇不約而同地對望了一眼。
沈不遇暗中使了個眼色。
蓉妃會意,依然淺笑盈盈。
午后的皇宮
沈不遇獨自一人走著。周圍鶯啼燕囀,一派明媚。這樣的景致絲毫勾不起他的興趣,回味宮宴上梁帝的話,他心里更是一股焦灼燎了上來。
蓉妃的步輦出現(xiàn)在柳蔭處。沈不遇恭立在道旁,直到步輦緩緩落在前面。
寂靜中,蓉妃的裙裾光影般迤邐。她與沈不遇保持一段距離,裝作無事般輕搖宮扇,緩緩道:“今日好事都讓浣邑侯占盡了。”
“皇上惜才,浣邑一帶地處邊境,需鄭大人這樣的悍將嚴守把關。”沈不遇回道。
那聲音淡然,仿佛這只是件正常不過的事,不值得大驚小怪。
蓉妃聽見這話,驚訝地微張開嘴巴,查看周圍,終于忍耐不住道:“不知皇上心里到底想什么,看他對鄭大人的侄女贊不絕口,莫非想讓她當皇子妃不成?”
沈不遇沉穩(wěn)道:“娘娘莫急,那也許是皇上的玩笑話。再說,他們都還是小孩子。”
“別人的事我管不了,可是巋兒是我的孩子,若是皇上看中鄭家侄女當三皇子妃,浣邑侯豈不更加不可一世?表哥,你要想想辦法。”
“知道了。”
沈不遇低聲回道,眼里浮起一絲難以解讀的恍惚。他躬身想退,蓉妃及時叫住了他。
“表哥,你已辭了師職,以后見面……就少了。”
“這樣也好。三殿下近來對微臣……”
“他還是個孩子,喜歡意氣用事,孰是孰非分辨不清。表哥多保重。”
沈不遇仍是低低垂著頭,躊躇了少許,道:“娘娘保重。”
他抽身而退,剛抬起頭,卻見柳蔭處閃過一道人影。那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俊秀的臉上透著冷峭。只一個跳躍,他又跑到湖石假山那邊去了,那身玉色錦袍一點一點地抖著。
又是蕭巋。
沈不遇冒了一頭冷汗。他聽到蓉妃在叫著“巋兒”,便趕緊加快步子離開了。
回到宰相府,沈不遇的兩位夫人出來迎接他。
沈不遇為官多年,以清正廉明、恪盡職守在朝中獲得好口碑。家里就兩位夫人,再未納妾。沈不遇早年師從二夫人柳茹蘭的父親,恩師見他敦厚又有才氣,便舉薦給當時還是岳陽王的蕭詧,并將女兒許配給他。蕭詧稱帝后,沈不遇升擢至相位,一路順風順水。
“去把家里的姑娘叫來。”沈不遇示意大房黎萍華,自己徒步進了柳茹蘭的院子。
柳茹蘭叫丫鬟呈上新茶給老爺,沈不遇只輕輕一抿,就放在桌上。柳茹蘭看在眼里,笑意淺淺卻溫柔:“老爺莫非有心事?”
沈不遇半倚在搖椅上,蕩了幾下,才長嘆道:“人事莫測啊!倘若椅腳不活絡,人坐上去便會翻跟斗。沈家就指望三皇子這根脈絡,沒想到這小子一點也不待見我。”
“哦……”柳茹蘭似有明白,笑說,“跟一個小孩子有什么好生氣的?三殿下從小長得粉雕玉琢似的,誰見了誰喜歡。加上皇上寵溺他,自然有點乖張跋扈了。多虧這樣的個性,宮里誰敢惹他?連大皇子也讓他三分。三殿下是蓉妃親生的,蓉妃又是沈家人,雖說是遠房表親,可斷了骨頭還連著筋呢。”
這樣的話語極為受用,沈不遇也忍不住帶了淡淡的笑意。
相府唯一的兩個千金是大房夫人所生,都十歲左右年紀。她們由丫鬟領著進來,未待行跪拜之禮,沈不遇便一揮袖,道:“免了吧,都站好了。”
午后的陽光透過紗窗落在兩個千金的臉上,只是片刻工夫,沈不遇的神情就顯出陰云似的黯然。他的眉端微微一蹙,厭煩似的揮手讓她們離開。
柳茹蘭不解地望著老爺?shù)呐e動,卻不吭聲。
愣坐了半晌,沈不遇定了定神,方起身去書房。
柳茹蘭適時地給老爺披上薄長衫。沈不遇轉眼,淡淡道:“明日我去孟俁縣。”
“老爺有公事?妾身這就去準備。”柳茹蘭想起什么,又笑道,“咱家奶娘也是孟俁縣人,這一晃幾年,也不知道過得怎樣?”
沈不遇只是沉沉地“哦”了一聲。
孟俁縣
六歲的休休趴在長滿青藤的土墻上,旁邊同樣趴著的是倪秀娥的兩個女兒。三女兒站在墻邊,雙肩被她們的腳頂著,已經吃不消了,嘴里不斷地叫嚷:“快點了!好了沒有?”
大姐低頭“噓”了一聲,呵斥小妹:“別嚷嚷,小心被先生聽見!”
私塾里,捧著書本的天際聽到墻上有動靜,側臉看過來,朝休休做了個鬼臉。休休撲哧笑出聲。尚在晃頭晃腦念文的先生發(fā)現(xiàn)異樣,立刻舉著教鞭跑出來驅趕。
“快跑!”
三人慌亂地滑下墻,倪秀娥的三女兒始料未及,一屁股坐在地上。只聽“哎喲”一聲,老二的衣裙不慎被青藤勾住,摔了個四腳朝天。幾人連忙扶起她,狼狽不堪地跑回家。
倪秀娥正站在自家的大門口緊張地東張西望,看到二女兒被攙扶著回來,便生氣地罵道:“四寶上學,你們湊什么熱鬧?看看,把腳扭傷了不是?”回頭用怪異的目光瞥了休休一眼,叮囑道,“休休你就在這兒待著,哪兒都不要去。”
回到屋內,倪秀娥查看完女兒的傷勢,待她回過頭,休休已不見了。她心里一緊,急忙奔出家門,看見休休的小身影已經在弄堂深處。
她張口想喊,不知怎的,還是生生閉住了嘴。
休休想到父親留下的活筋骨絡散藥膏,飛快地往家趕。穿過弄堂跑過一段石板路,她的家就在眼前。
冷清的道口肅然站著兩位穿青色衣袍的男人,平時那里是鮮有外人走動的。大概是休休年幼的緣故,休休過去時,兩人面無表情地睥睨她一下,并沒有上前阻攔她。陶家大門半掩著,瘦小的休休一閃就進去了。
院子里寂寥無人,想必母親曹桂枝在樓上打瞌睡。休休不敢驚動她,靈貓般溜上了樓梯。
曹桂枝的房門向來緊閉,休休輕輕地走進父親的房間,輕輕地拿起放在床頭的藥瓶,一切都是悄無聲息的。正要下樓,曹桂枝的房間里傳來說話聲,是男人的聲音。
會是父親嗎?休休心里驚喜,又想:父親回來肯定會先去找她,而且他的聲音不是這樣的低沉。好奇心作祟,她躡手躡腳地走過去,從門縫撲閃著眼睛往里瞧。
有個中年男人斜倚在藤榻上,一身的白色麻布深衣,體態(tài)修長。房間里光線陰暗,看不清他的五官,但能感受到從他身上滲透出來的一絲絲冷氣。此時他深鎖眉頭,正若有所思地盯著頭頂?shù)奈萘骸?/div>
母親曹桂枝站在他身旁。
那天的她從未如此美麗過,一襲絳色的近乎透明的薄衣套在身上,直到腰下的長發(fā)烏黑油亮,依稀還能聞得到她身上寂寞的香氣。她絮絮說著什么,臉上漾著幸福的霞光,只是掩不住道道淚痕——她顯然哭過。
她往男人身邊緩緩坐下,臉上掛滿了微笑,近似一種嫵媚、一種蠱惑般。凝視了那男人一會兒,她終于控制不住,俯身下去,貓一樣蜷伏在他胸前。
男人目光游離失神,一只手隨意撥弄著她的頭發(fā)。她仰起頭看他,眼神里充滿了饑渴,一只手緩緩摩挲著他的胸脯,在那里留戀了半天。她小心翼翼地試探著他的反應,手又漸漸往下移近著,移近著……男人顯得焦躁不安起來,猛地一翻身,將她反壓在下面,低頭狠狠地吻住了她的嘴唇。
曹桂枝發(fā)出顫抖的呢喃聲。她被撩撥得全身發(fā)顫,緊緊抓住他的雙肘,嘴里吶吶近似哀懇:“爺,桂枝從來都是您的……爺,桂枝一直等著這一天……”
男人笑出聲來:“你這個愛纏人的女人,今日就讓你嘗個夠。”他站起來拽住她的胳膊,轉身將她重重地扔到床上。
那么一瞬間,嘲弄抹在男人冷漠的臉上,只是曹桂枝未知未覺。她放肆地伸展著四肢,像條柔軟的白蛇蠕動著,任憑男人重重地壓在她的身上。
看到這里,休休一顆心像小鹿亂跳亂撞。她后退幾步,惶急地向樓梯口跑去。
恰這時,房門倏然大開,休休定了魂似的站在樓梯口,睜著驚悚的大眼睛。
男人站在房門口看她,眼光深邃莫測。他緩步踱至休休面前,天窗外斜射進來的一縷陽光霎時被他高大的身影遮掩住了。他伸手捏住她的下巴,逼迫她抬起頭。休休雖是害怕,但還是倔強地仰視著這個男人。
男人玩味的笑意愈來愈濃,戲謔的聲音從他緊繃的嘴角吐出:“就是她吧?”
曹桂枝軟懶地倚靠在門旁,默不作聲。
“長得還算清秀。”男人滿意地說道。
他蹲下身,換一個慈祥的表情,問休休:“你叫什么名字?”
休休報出了自己的名字,懼怕感越來越濃,感覺自己把自己出賣了。
男人并未多問,直起身,手指撫過休休細嫩的小臉蛋,似是對曹桂枝說:“好好撫養(yǎng),讓她認些字。最多不超過十年,我會再來。”
說罷,他放開了休休。休休如獲大赦,溜下樓梯,飛一般跑出自己的家。
她不知道男人是誰,母親為什么會認識他。她很是害怕,即使到了天際家,她還是魂不守舍地站著。
倪秀娥看在眼里,裝出輕松的樣子,問休休道:“你剛才看見了什么?是不是一個男人進了你家?”
休休慌亂地點點頭,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倪秀娥撫摸休休的頭,嘆了口氣,道:“聽著,休休,剛才只是個夢,你其實什么都沒看見。要是你父親問起,你也這么說,懂嗎?”
休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晶瑩的淚珠子掉落。倪秀娥心疼,擁住休休,道:“可憐的孩子,一定是嚇著了。倪媽媽這就給你驅鬼追魂去。”
三個女兒聽見了,歡呼著去設案擺香。休休覺得好玩,重新露出了天真的笑臉。
湖波平靜,像鋪陳著的整條綢緞,透過煙嵐傳來采菱人的歌聲。柳枝上有蟬鳴相和,老燕攜著小燕,黑色的翅膀掠過一張張嫩綠新荷。遠處山色嫵媚如眉黛,在霞光照耀下,天地一片璀璨。
休休安靜地坐在柳蔭下,眼巴巴望著渡船出現(xiàn),祈望能夠看到父親的影子。然而人走船空,她還是失望了。
天際放了學,見不到休休,猜想她一定又在湖邊等父親。他走到她身邊,坐下,看她失落的模樣,心里也替她難過。
“你爹老是出外做工,估計過幾天就會回來了。”他安慰她道。
休休此時想見到父親的欲望更加強烈。她不知道那個男人是什么時候走的,只記得那雙深邃莫測的眼眸,和他身上散發(fā)出的凌厲之氣,就是閉上眼睛,也無法擺脫掉。
“爹,你什么時候見休休?”她忍不住哭了。
天際不解,連忙哄她:“休休,你爹不在,我們可以天天在一起,不是很好嗎?”
“我爹是男子漢,你不是。”休休閃著淚眼。
“等我長大了,我也是男子漢。放心吧,休休,到時我來保護你。”年少的天際昂首挺胸,一對劍眉挑得老高。
休休眨巴著眼睛,但她還是被天際的認真勁兒逗樂了。她咯咯笑起來,臉蛋紅撲撲的。天際有一剎那的恍惚,他想:休休長得真好看,一定是孟俁縣最好看的了。
休休依然天天等父親。
父親終于被她盼回來了。那是個明媚的早晨,曦輝映照父親提著工具的身影,船剛靠岸,她歡快地撲到父親的懷里。
陶先生一臉倦意,看見女兒還是綻開笑臉。他溺愛地撫摸她的頭發(fā),笑說:“乖休休,想爹了?”
休休高興地點頭,執(zhí)意要幫父親提工具。
“咱們回家,爹給你講很多好聽的故事。”
父女倆一起回家,晨曦映照一大一小的身影,歡聲笑語回蕩在狹長的弄堂上空。
倪秀娥聞聲從家里出來,拉住陶先生,兩人嘀嘀咕咕了一陣。休休聽不懂兩個大人在討論什么事,只是看見父親的眉頭越皺越緊。她心里有了隱隱的不安,可是父親重新站在她面前,她看見的,還是那張親切開心的臉。
她的不安頃刻間煙消云散了。有父親在身邊,她很滿足。那個似夢似幻的情景,她很快將它忘卻。她熱愛父親,有時父親會從外面帶來齊整整的麥稈緶,教休休編草帽、提籃,再將它們一個個懸掛在靠近屋柱的檐角下,甚是好看。父親還教她識字寫字,充滿耐心。這時候的父親又是淵博的,有著文人的氣質。
即使這樣,休休極少看見父親和母親說話,他們就像一對陌生人,各自做著各自的事。母親曹桂枝一向慵懶,她對他們父女倆的事漠不關心,只有休休做錯了事,她才免不了尖聲罵幾句。休休怕母親,天天跑去天際家避難。曹桂枝到后來懶得訓女兒了,她似乎活在自己的世界中,終日拖著青白色的長袍,從院子一邊到另一邊,眼光飄在遙遠的地方。
老房子經過休休父親之手,已經變得很牢固了。院子圍墻是用碎磚碎瓦壘迭,這跟平常人家沒什么兩樣。孟俁縣的人家習慣用瓦爿墻,經年風雨不會倒塌。
這一年,父女倆共同在院子里栽下一棵梔子樹。
陶先生神情有點黯然。他邊給樹澆水,邊告訴休休道:“這是白蟾;ㄩ_的時候,院子里會很香很香。還有蝴蝶、蜜蜂飛來與花做伴,休休就不會寂寞了。”
休休是快活的,她小小的腦子里閃現(xiàn)出一幅美好圖景,泥巴糊得遍體都是。
陶先生望著女兒無邪的笑顏,眼里掠過一縷憂傷。他問:“休休,如果你很久見不到爹了,你看到這棵樹,會想起爹嗎?”
“我會天天想爹。”休休回道。接著她又歪著腦袋緊張地問,“爹,為什么說很久呢?那有多久?”
陶先生不忍看女兒傷心,笑著說沒事,小心地拍掉女兒衣服上的泥巴。
倪秀娥拽著兒子天際進了陶家院子,也不跟曹桂枝打聲招呼,徑直來到休休父親面前:“陶先生,我這兒子怕是瘋了。我把他交給你,你愛怎么教訓都成!”
天際兀自扯開嗓門喊:“我要休休做我媳婦!我要休休做我媳婦!”
倪秀娥打了天際一腦勺,教訓道:“天底下好女孩多的是,休休偏是你攀不上的!她有貴人的命相,咱家豈有這好福氣?”
休休奇怪地看著他們。
天際不依,只顧叫嚷著:“休休,你現(xiàn)在就答應我!告訴我娘,你會做我媳婦!快說!”
休休覺得天際的話很可笑,可就是不知道怎么回答。
這時候,埋頭填土的陶先生開口了:“天際,等你長大考取功名,如果休休還在孟俁縣,我會答應你把她娶回家。”
說這話時,陶先生斂了笑意,眼光和曹桂枝一樣,飄在了遙遠的深處。
年少的休休領會不到父親的意思,她看到天際鄭重地點了點頭,咧嘴笑了,露出了兩顆小缺牙。
倪秀娥看在眼里,無聲地嘆了口氣。
初夏。
休休俏生生地站在院子里。
陶家的院子并不大,兩只碩大的水缸已占滿了半個院落。瓦爿墻周圍爬滿了青苔,仙人掌探出墻外,墻下芊綿的綠草上星星點點開著幾朵紅花。那棵小時候親手栽培的梔子樹已是一人半高,濃蔭紛披,上面紛繁綴滿了白花,芳香四溢,清麗可愛。
光陰荏苒,眨眼間她已經十五歲了。
她嗅了嗅花香,露齒而笑,從水缸里舀出半勺水倒在木盆中,肆意地往臉上抹,水滴流往脖頸,頓覺神清氣爽。
“休休。”父親陶先生提著工具筐,笑著喚她。
“爹,您現(xiàn)在就要走嗎?我來幫您提。”
每次出門,休休都習慣提起父親的工具筐,就這樣一直送到湖邊。這次與以往不同,陶先生心里裝了大事,于是笑吟吟地告訴女兒:“等爹回來,一定給你辦個有模有樣的及笄之禮,把天際他們一家,還有街坊鄰居都請上。我的女兒長大了,成了大姑娘了。到時,爹會給你一個驚喜,權當是送給女兒的賀禮。”
休休搖晃著父親的手臂,撒嬌道:“爹,是什么?您現(xiàn)在就告訴我。”
“保密。”陶先生一臉寵愛地輕刮女兒的鼻子。
休休不再追問,開心地告別父親。陶先生被女兒的快活所感染,站在船頭,向女兒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