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根本沒注意到,濃密的樹蔭下,鄭懿真正幸災(zāi)樂禍地望著這一切。她覺得這件事好玩極了,沈休休欲哭無淚的神情更讓她樂不可支。她無聲地笑起來,珍珠耳墜隨著她的笑輕輕搖晃,恍如瀲滟。
翎德殿里,梁帝蕭詧臉色陰沉地坐在龍榻上,兩眼盯著垂頭躬立的兒子。雖是喪失了原來的戾氣,但他的唇仍緊緊地抿著,深邃的眼中依然透著桀驁不馴。
梁帝突然大慟。
月光透過垂簾,被拉扯得斑駁迷離。燭火微微搖動,月亮變得模糊,一滴極弱的淚自皇帝眼角流下,就像天上流星即逝,落在塵世間,什么都沒有。
這個孩子出生時,西梁正處于一元復(fù)始、萬物更新之際。穆氏集權(quán)過重,覬覦儲君位置已久。孩子的誕生,給了全梁皇朝巨大的波瀾,也使他郁郁寡歡的人生有了新的希冀。他祈神求福,愿江山牢固如巋巋穹崇,隨即下旨,給孩子賜名為蕭巋。
穆皇后幾次要求冊封蕭韶為太子,都被他以各種借口擱下了,他在等待蕭巋長大成人。無數(shù)次,他為這個兒子驕傲,可今晚他太令人失望了!明天一大早,整個朝野怕是已遍布流言蜚語了。誰都知道大皇子敦厚戇直,這回道理又在蕭韶那邊……他苦心為巋兒鋪設(shè)的龍位!
想到這里,像是有什么阻塞了他胸口的脈絡(luò),攏散到腹腔處隱隱作痛,他禁不住劇烈咳嗽起來,手卻顫抖著指向蕭巋。有宮人慌忙端了藥碗上來。
蕭巋急忙跪坐在父皇身邊。他深愛著他的父親,自小到大從來沒有看見父皇用這樣的眼光看他,就是上次遭禁閉的時候也不曾。心中似有隱隱的痛悔在流動,他輕拍著父皇的脊背,那里嶙峋突出,看來父皇又瘦了!
待父皇好容易止住咳,蕭巋將鑲金邊的藥碗遞上,碗沿對著他的口。四周寂靜,宮人們垂首恭立,無聲地面對著這對父子。
喝完了藥,梁帝握住蕭巋的手,望著他年輕的面龐,輕嘆道:“不知道父皇還能守著你多長時間?”眼淚再次簌簌流下。
“父皇……”蕭巋心中難耐酸楚。
“巋兒啊,今夜之事你作何想?為了一個女子,兄弟間大動干戈,父皇實是沒有想到啊!”
見兒子不知所措的模樣,梁帝搖搖手示意他無須緊張,語重心長道:“明年你就行免冠之禮了。冠禮之事父皇親定,終身大事卻并非父皇安排,由你來定。原本安排你免冠大禮之后,再辦個隆重的結(jié)婚大典,加上大造行宮讓你早早入住,父皇這般大肆鋪排,實是用心良苦,你可明白一二?父皇之心,便在于昭示朝野:后梁社稷后續(xù)有人!不是大皇子蕭韶,更不是別人,而是蕭巋。巋兒,你才是后梁皇朝真正的儲君。你明白嗎?”
“孩兒做錯了。”蕭巋頓時羞愧難當(dāng),他緊緊地攥住父皇的手,深深地把臉埋進(jìn)明黃色的衣袖里,“孩兒有愧立嫡承統(tǒng),讓父皇失望,請父皇恕罪。”
“父皇知道,你是一個出類拔萃的兒子,可乖戾之氣太重。自古帝王,?烛溕萆诟毁F,禍亂生于所忽,失之于安逸,持盈守成難啊!何況我朝久受北周控制,父皇身后諸子若無雄強之才,父皇終生之憾哪!”
“父皇!”蕭巋不禁撲地拜倒,哽咽一聲。
“起來起來。”梁帝抱住蕭巋,輕撫兒子的頭發(fā),“父皇身患暗疾,難說哪一天便會撒手歸去。所以,你自今而后要預(yù)謀兩件事:一是籠絡(luò)強臣輔佐,二是須在其中挑一個女子做三皇子妃。其中用意,你應(yīng)明白。”
“父皇明徹。”蕭巋低頭回道。
梁帝精神陡然一振,道:“強臣之下,沈不遇的干女兒、鄭德的千金都是皇子妃最佳人選。當(dāng)然,現(xiàn)在離明年大婚尚早,人選多多益善!到時你若娶了她們,也省得外人說三道四。”
蕭巋靜默良久,垂下的睫毛在燭光下投下兩道陰影,終是沉重地點了點頭。
見此,梁帝的臉上顯出喜悅,虛黃的面色泛起一道紅光,感慨道:“父皇也就這幾句明徹之言,就怕后梁不強反弱,早早衰微!巋兒明白就好,父皇心寬。”
良久默然中,父子倆互相扶持,眼眶都是濕漉漉的。更深漏盡,明月悄然東隱,又聞得夜風(fēng)沙沙。蕭巋終于站了起來,拜別父皇,便轉(zhuǎn)身大踏步去了。
“老爺,休休這一鬧,是兇還是吉?”
宰相府內(nèi),柳茹蘭一臉擔(dān)憂地問。
沈不遇半寐在紫檀椅上曬太陽。陽光正好,帶著溫溫的暖,映著花木疏影。此時他的心境比任何時候都輕松,似乎明晰了一些事,他竟淡然而笑。
“自然是吉兆。三殿下翌日朝會就當(dāng)眾向其兄致歉,大事化小,分明是皇上暗授機宜,連穆皇后都不敢再有異議。你想,三皇子倨傲自負(fù)的人,什么時候這等唯唯謙遜過?去年他把休休趕出行宮,今日見了她竟做沖動之事,說明他對休休是有幾分在意的。唉,幸虧沒讓休休回老家!”
柳茹蘭心下釋然,笑了笑,又道:“老爺方才說,浣邑侯大人親口告訴你,他已經(jīng)允了四皇子追我家休休,這豈不亂了?”
“四皇子出現(xiàn)得正合時宜,鄭渭倒幫了大忙。三皇子需要一個勁敵,這樣才能激起他的斗志。由著他們?nèi)。明年選皇子妃,非休休莫屬。”沈不遇自信滿滿地說。
夫妻間還在說話,卻見曲折廊道出現(xiàn)兩個人影,一蹦一跳的,隱約還聽見歡笑聲。走得近些,方見是兒子欣楊和休休院子里的丫鬟燕喜。沈不遇嘴角掛起的笑意旋即斂去,沉聲對柳茹蘭道:“試期在即,還是這般荒廢,你做娘的多管教才是。”
柳茹蘭賠笑道:“欣楊早就閉門不出了,也就去休休院里鉆鉆。”
沈欣楊和燕喜說笑著,驀然發(fā)現(xiàn)老爺和夫人正在院外,機靈的欣楊鉆進(jìn)月洞門從一處跑了,燕喜慌亂止步,臉上騰起了紅暈。
“給老爺、二夫人請安。”燕喜施了禮。
沈不遇不滿道:“怎么慌慌張張的?燕喜,我來問你,這幾日小姐如何?”
“小姐外表看起來倒平靜,就愛在池邊發(fā)呆。奴婢勸她出外順順心,元宵那日倒出去走了一趟,后來又不想出去了。老爺、夫人,這樣下去,小姐會悶出病來的。”
沈不遇與柳茹蘭對望了一眼,柳茹蘭道:“你當(dāng)丫鬟的該懂事些,小姐有何吃不香睡不著的,你即刻前來稟告。元宵那日出去,我看她回來挺開心的,可是有什么好玩的事?”
燕喜突然想起儲天際,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還是搖頭否認(rèn)了。
院子里的人對休休頹唐的近況一籌莫展,這時候,廊道一帶又有人匆匆而來,原來是守門的護(hù)衛(wèi)。護(hù)衛(wèi)稟道:“老爺、二夫人,太仆卿大人的小姐在門外,說是找我家小姐敘敘舊。”
“鄭德的女兒?”沈不遇恍然,若有所思道,“想當(dāng)年皇上宴請鄭渭,那鄭懿真就在宴席上。年紀(jì)小嘴巴倒甜,哄得皇上差點想當(dāng)場君臣聯(lián)姻。一晃十年也長得如花似玉,也算是三皇子妃的最佳人選,鄭德眼巴巴等著選妃這一天呢。可惜,這孩子難免驕矜了點,目中無人。我粗粗領(lǐng)教過,不合三殿下心意。”
柳茹蘭寬容地笑了:“合三殿下心意的能有幾個?看這些姑娘的造化了。休休在江陵難免寂寞,有個年齡相仿的跟她說說話、做做伴也是好事。再說,老爺和鄭大人同朝為官,低頭不見抬頭見。”
沈不遇頷首,吩咐護(hù)衛(wèi):“既然客人來了,就去請小姐出門迎客。”
“好精致的院子!”
休休的萏辛院里,鄭懿真環(huán)顧四周,嘴里嘖嘖稱道。
從廂房到耳房,看遍了整個院子,懿真是一個勁地贊嘆:“這房子真漂亮!好多官宦人家都沒有這么漂亮的房子。”
休休正親自端了一杯茶過來,聞言不及細(xì)思量,只是微笑道:“這個院子以前是蓉妃娘娘住過的,相爺覺得安靜,就安排我住了。”
“是有意安排的吧?”
休休并不在意地一笑。她以為懿真惦念她,特意來看她,心里喜滋滋的,待懿真觀賞得差不多,才拉她進(jìn)內(nèi)屋說話。
懿真坐定,若無其事地將手中的茶盞放在桌上。內(nèi)屋干凈無塵,床畔鏤空的熏香爐里疊煙熏散,飄飄裊裊。一層淺色黃暈,徘徊在休休身上,云鬟半垂,映著冰肌玉骨,直似一樹梨花。懿真見此,無端端又起了酸意。
“元宵夜出了點兒事,我可是在場的。后來聽我爹說,三皇子八成是看上你了,我想也是。”她盯著休休,故作不經(jīng)意地問。
休休便急了,解釋道:“別人的話別相信,若是真的我早就告訴你了。你也知道,在偌大的江陵,我只有你一個好朋友。”
“我也沒幾個好朋友,你算一個。”懿真心里有了底,放松了些,拉起休休的手道,“我早就跟你說過,三皇子心高氣傲,一會兒刮風(fēng)一會兒下雨的,喜歡捉弄人。你要是相信他的話,你就慘了。”
休休聞言,苦澀地牽了牽嘴角。
懿真又跑去看休休的書桌,桌上擺著翠硯兩方,自繪梅花圖一幅,看上面仿簪花體倒有些秀骨,便沾了筆墨在上面輕輕點綴了幾下。休休見了,不覺贊嘆道:“瞧我畫得死氣敗樣的,經(jīng)你妙手,倒似活了一般。”
“我三歲就開始彈琴吟詩作畫,這是姑娘家必修的功課,只有這樣的女子,才能配得上皇家。”懿真頗為自得,神情自然而然顯出倨傲來,“你呢,怕是連上學(xué)都不曾吧?”
“是啊,別人教了我一些,只是皮毛而已。”休休自愧不如,也就老實回答。
懿真爽快道:“那就讓我家灝哥哥教你吧。這半年,他就在江陵,空閑得很。有空我約你出去。”
這一趟收獲頗豐,既掂量出這個沈休休的分量有幾兩,究竟有沒有跟自己搶蕭巋,又可以幫蕭灝做個順?biāo)饲椋〉眠@個灝哥哥整天磨她。
懿真心里自然滿意,便坐不住想走。休休一直送到府門口,目送懿真的馬車離去。
“這個懿真小姐,分明是示威來的。”燕喜嘀咕道。
休休嗔怒道:“你別亂說,人家分明是來看我的。有什么好示威的?我本來就不如人家。”
燕喜提醒休休:“你想想,她一來就說老爺安排你住在這里,是因為想讓你嫁給三皇子。然后不斷打擊你,告訴你別癡心妄想,她才是最適合當(dāng)三皇子妃的。”
休休聽了,惆悵地站立,薄薄的水霧浮上雙眸。
“懿真小姐說得對。相府的用意我知道,我也不會癡心妄想……如今什么都不是了,可不知道去哪兒。”
“小姐,是燕喜多嘴。老爺怪罪下來,燕喜小命就保不住了。”燕喜急了,可憐兮兮地哀求道,“你別多思多想,就在相府待著吧。”
休休的手撫上燕喜的發(fā)鬢,輕柔地?fù)崦,燕喜不覺笑了。兩人攜手進(jìn)了府門,穿過影壁,穿花拂柳直向萏辛院去。
忽地傳來一陣悶悶的笑聲,兩人抬頭,恰在此時微風(fēng)起,將一大片郁蔥的常青藤吹出縫隙。只見大夫人黎萍華攜了兩名貼身丫鬟正朝這邊走來,兩人頓然無措,只好站在原地,微微垂首。
笑聲停了,黎萍華的目光,帶著凌厲之氣凝固在休休的臉上。
這是她與大夫人之間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地接觸,休休有些畏懼,趕緊施禮問安。黎萍華眉目冷峭,緩緩開口:“休休小姐在府里過得挺自在。”
旁邊的丫鬟插話道:“我們家兩位真小姐也沒這么自在過。老爺還把萏辛院賞她住,大夫人待她這么客氣,也沒見她謝恩過。”
另一位冷笑說:“她還做著皇子妃的夢呢,說不定要我們朝她謝恩呢!”
“人家是貴客,是蓉妃娘娘特意關(guān)照的,你們少說幾句。”黎萍華這才打斷丫鬟尖刻的話語,語調(diào)疲乏地說道,“別惹貴客不高興,告到老爺那兒去,我這個大夫人的位置都保不住。”
好似一條鋼鞭抽打全身,休休倒吸了口冷氣,微微低垂著頭不動。但覺一股寒風(fēng)從身側(cè)吹過,伴隨一陣環(huán)佩之聲,大夫人一行與她擦身而過。休休耳畔還回蕩著她們譏誚挖苦的說話聲。
“父親是罪人,母親是賤人,她還有臉待在相府?”
“趕又不能趕,臉皮真厚。”
休休一陣眩暈,露出痛苦的神色。
“小姐,別去理會。她們仗著大夫人強勢,專門欺負(fù)人。”燕喜氣得差點哭起來。
休休只顧迷迷茫茫地走,恍如踩在云霧里。她腦子里空蕩蕩的,什么都沒有。夜鎣池的水貌融融泄泄,水面上碎金的陽光灑進(jìn)眼里,迷得她深深閉上了眼。
一個念頭觸動心扉。
“這里住不得了……”她暗暗想道。
西毗皇宮的聽松院,遠(yuǎn)離都城喧囂,地處僻靜。那里風(fēng)景雅致,人跡稀少,原是皇后父親定國公的私塾。定國公死后,他的舊部尚書令嵇明佑將其辟為己用,修建成一座寓舍。碰上科考之年,經(jīng)各地方長官舉薦,那些寒門出生卻又文修武備的英才貢生,紛紛投靠在此寄宿。
儲天際就住在這里。
他的老師與孟俁縣知洲交情甚深,遂由知洲提舉至都轉(zhuǎn)鹽運使司。他運氣也是不錯,一路舉薦,道道通順,打點銀子也不多,最后拜在嵇明佑的門下。那嵇明佑看他文思敏捷,風(fēng)采翩翩,實乃不可多得之才,暗自喜歡,打算待會考后留作他用。不過這是后話。
天際是正月十四抵達(dá)江陵的,翌日一早,便隨幾名貢生前去拜訪嵇明佑。那天剛巧大皇子蕭韶也至嵇府,蕭韶一向厚實爽快,回來時順路帶了天際等人,這就是休休在街上看到天際的原因。
會試在二月初九便要舉行,時間緊迫,天際自不敢懈怠,天天加緊復(fù)習(xí)。他中途曾尋到宰相府門口,看到莊重森嚴(yán)的門牌,外有家丁侍衛(wèi)把守,踟躕了一會兒,無奈回去了。
還有一個緣故,離家之前,母親堅決不允許他去見休休。
母親的語氣很嚴(yán)厲,不容置疑爭辯。
“這是命啊,休休不是你的。”她望著她的兒子,神色黯然無奈,“聽娘說,別去找休休,這會害了你!四寶,娘就你一個兒子。”
天際是個孝子,自然母親的話聽得進(jìn)去?墒窃诼犓稍捍藥兹,終是相思之苦難熬,一早便趕到宰相府外張望。
那天他看見門口的侍衛(wèi)年紀(jì)稍大,眉目慈善,便走過去施禮:“這位大爺,恕小的冒昧打擾,想向您打聽府里的一個人。”
那門衛(wèi)看天際眉清目秀的,閑著無聊,便打趣道:“是個女人吧?青梅竹馬?私定終身?”
天際一時尷尬。他是個聰明人,此時斷不能將休休的名字報出來,不然有可能斷了后路。他腦子飛轉(zhuǎn),突然冒出一個人來,于是施禮道:“我從南方來,府里的丫鬟燕喜是我好友的親戚,這會兒趕上我赴都城趕考,他托在下捎幾句話給她,一會兒就好。”
燕喜出現(xiàn)在孟俁縣的時候,天際在弄堂里碰見過她,聽到有人喚過她的名字。她是奉命接休休去江陵的,此時想必也在宰相府內(nèi)。如果見到她,再通過她牽線搭橋,與休休見面便容易了。
那門衛(wèi)也是熱心腸,讓他稍等,便派人傳話進(jìn)去。
燕喜聞訊自是納悶,笑道:“我哪來的南方親戚?”
傳話的小廝便打趣說:“一定是那人看上燕喜姐姐了,借故這么說。姐姐若是不中意,小的這就打發(fā)他走。只可惜了人家一番好意,那人長得還挺俊朗。”
休休倒聽得有心,怔想:莫非是天際哥?她在這里天天等他,他真的找來了嗎?她急忙叫住了小廝,跟燕喜耳語幾句。燕喜連連點頭,差小廝道:“你先去,我馬上就來。”
燕喜小跑著,還沒到門口,就見外面清朗朗的一個人,果真是天際。
天際一見燕喜出現(xiàn),便作了個揖。燕喜機靈,當(dāng)著門衛(wèi)的面自是客套寒暄一番,天際使了個眼色,兩人一邊說話。
“我說儲天際,你膽子也忒大了點兒,這里不是孟俁縣。”燕喜壓低聲音,偷眼看門衛(wèi)不注意,又道,“我是伺候小姐的,有什么話要帶快點說。”
天際塞了個紙團(tuán)給燕喜,燕喜急忙塞進(jìn)衣袖里。天際便說道:“話就在紙上。我和休休自小長大,感情篤深,只求見個面說說話,萬望燕喜姑娘成全。”
說完與燕喜揖禮作別,天際匆匆離去。
燕喜進(jìn)得院中,將紙團(tuán)呈交給小姐。休休打開,見上面寥寥幾個字:西街聽松院外,碧波亭。
一見是天際的筆跡,休休便開始手忙腳亂起來。草草梳扮一番,披了風(fēng)袍,對燕喜說:“快點,我們這就出門去。”
燕喜本應(yīng)該詢問幾句,小姐這種久違的精氣神兒一上來,不知為何,燕喜也被那種喜悅感染,一時之間竟什么都不問,隨休休匆匆出府去了。
走了個把時辰,她們來到西街。此時已至月末,一叢叢的綠意在乍暖還寒中悄悄探頭,萬物復(fù)蘇,聽松院外蒼松翠柏,一派郁蔥。碧波亭外,立著天際高大挺拔的身影。幾個孩子正嬉戲著從他身邊跑過,無憂的笑聲撲面而來。
休休不期然間想到,小時候,她和天際跑在通往家里的弄堂,也是這樣天真無憂的心情。休休不由得歡快地跑過去,高叫了一聲:“天際哥!”
天際聞聲轉(zhuǎn)過頭,迎向休休,順勢拉住了休休的手。
“一晃半年,可想死我了。”
他拉著休休轉(zhuǎn)至亭下,睜著晶亮的眼睛打量著她。此時的休休身著淺綠色撒花褶皺襦裙,松松的發(fā)髻被一只翡翠蝴蝶簪輕輕綰就,膚如凝脂,楚楚動人。她調(diào)皮地一個旋轉(zhuǎn),歪著頭問:“怎么樣,我變了嗎?”
“臉色比以前差了,眉心有道淡淡的憂郁……”天際一本正經(jīng)地問,“你……過得不好嗎?”
才短短的兩句話,便觸及休休的心事。她收斂了笑意,鼻子一酸,眼里不知不覺有點潮濕。
“天際哥,這么晚你才來看我。”
天際偷望了一眼不遠(yuǎn)處的燕喜,見她抻著脖子不時地往這邊張望,便道:“怎么啦?是這戶人家欺負(fù)你了?”
“那倒沒有,他們待我很好。只是我住不慣,總是想著離開。”休休解釋道。
“那容易,你跟他們說你要回家,看他們敢不敢阻攔你。”
休休想起死去的父親,胸口梗塞著一股莫名的辛辣,只是搖了搖頭。
天際瞧著休休一番落寞相,心想她一定受了委屈,便自然而然替她難過起來:“也是,你娘收了他們家很多銀子,她已經(jīng)把你賣了?赡慵炔辉缸≡谶@里,又不想回家,能去哪兒?”
“你帶我走吧,隨便找個地方住。”休休自然把天際當(dāng)做親人,搖晃著他的衣袖,催他想個萬全之策。
天際粗粗盤算,這段時間他會很忙,初九、十二、十五便是禮闈,到了三月初一才是殿試,然后等待放榜,這樣一來一去少說要一個多月。向休休一說明,休休卻是離意心切,纏著他現(xiàn)在就將她接走。
“聽松院里都是嵇大人安排下的貢生,豈能容納單身女眷進(jìn)來?這樣,我身上銀子尚余,不如在附近給你找個住處,等我完成考試咱們一起回家。”
天際此番一門心思替休休著想,臨走時母親叮囑的話早忘到九霄云外。休休聽罷,一顆空落落的心方穩(wěn)了下來。兩人暗中商定,約好兩天后在此碰面。
休休回去后,依然保持沉默,卻沒了先前頹廢的模樣。燕喜看在眼里,不知道小姐和那個儲天際究竟說了些什么,心里隱隱有了不安。
兩天后一早,紅日照窗,休休已經(jīng)起來,將隨身衣物裹成小包袱,輕手輕腳地出了內(nèi)屋。
外面的燕喜睡得香,休休眼里充滿了不舍,心里道:燕喜對不住,我怕你傷心,所以不敢告訴你。只是我心意已決,一定要離開這里。等將來我安頓好了,再來看你。隨即轉(zhuǎn)身,悄悄然開門出去。
燕喜這兩天睡眠淺,迷迷糊糊感覺眼前有個灰色的影子飄浮著,她驀地睜開眼,連鞋都來不及穿好,便進(jìn)了內(nèi)屋細(xì)看。見里面寂靜無人,她剎那便已明白。
“小姐!”她大叫一聲,慌亂地沖出了院子。
休休已經(jīng)到了夜鎣池,聽到后面的呼喊聲,轉(zhuǎn)頭見是燕喜追過來了,腳步不覺加快了些。燕喜拼命地跑著,在影壁前攔住了休休。
“小姐,你不能走!燕喜哪里做錯了,你盡管說!”燕喜急得哭了。
休休道:“燕喜你沒做錯事,是我不想待在這里。等我離開后,你告訴二夫人一聲。”
“你若是離開,好歹自己告訴老爺夫人去。這樣走了,于情于理都不好,燕喜我也會遭夫人斥責(zé)。小姐,你千萬不要走!”
“我是怕老爺夫人不讓,才偷偷地走。燕喜,別阻攔我了,我不是沈府的什么人,榮華富貴我也不要,只想清清靜靜地過日子。”
“小姐……”燕喜說服不了休休,不覺大哭起來。
早有人跑去稟告老爺。沈不遇披衣起床,匆匆而來。
他命令福叔道:“吩咐下去,嚴(yán)守大門,未經(jīng)我允許,不準(zhǔn)小姐出門半步!”隨后,指著休休主仆二人,眼里布滿陰鷙,“給我回去!”
不久,休休被帶進(jìn)柳茹蘭院子里。大夫人黎萍華也聞訊趕來,幾人都盯著休休,空氣里充滿了緊張。
黎萍華先開口道:“老爺,咱們家多少人想高攀還攀不來呢!她真當(dāng)自己在孟俁縣,可以隨隨便便進(jìn)出,哪有這等規(guī)矩?既然不想當(dāng)相府千金,那就隨她的意。”
沈不遇驚怒交加,死盯著休休,眼里有熊熊火焰在燃燒。
柳茹蘭見狀,解釋道:“休休父親過世,跟她母親勢必受苦。她都十六歲了,孟俁縣哪有婚配的好人家?再說,承蒙蓉妃娘娘特意關(guān)照,若是讓她走,豈不辜負(fù)了蓉妃娘娘?”
黎萍華冷笑:“蓉妃娘娘只是借口吧?三皇子選妃在即,你想攀的是這門皇親,別以為我不知道,傻子都看得出來。”
“婦人之見,休得多說!”沈不遇打斷了黎萍華說話,沉聲道,“君臣聯(lián)姻,為的是整個沈家!當(dāng)今之勢,穆氏當(dāng)?shù)缊D謀不軌,我受皇上托付豈能束手被縛?一旦與蓉妃娘娘、三皇子這根線切斷了,我沈家便像斷了線的風(fēng)箏飄搖在風(fēng)雨之中。我垮了,全家都要垮!”
兩位夫人臉色一變,不再作聲。
沈不遇這番話驚得休休一顫,忍不住后退了一步。事到如今,她已經(jīng)明白沈不遇收留她的用意,她不過是沈不遇在朝局落下的一枚棋子。退?絕無可退。
絕望之下,她索性咬牙道:“你即使把我關(guān)起來,我也不會從命的!”
“由不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