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題出在哪里呢？我久久地沉思。如果我們摔倒了，卻不知道是哪一塊石頭絆倒了我們，這難道不是比摔倒更為懊喪的事情嗎？那條友誼鏈在我的腦海里閃閃發(fā)光，它終于使我懷疑起它的含金量來了。這世上究竟有多少東西可以毫不走樣地一代一代地傳遞下去？嫡親的骨肉，長相已不完全像他的父母。孿生的姐妹，品行可以有天壤之別。遺傳的子孫，血緣能夠稀釋到U1／16，1／32，同床的伴侶，腦海中絳渺的夢境往往是南轅北轍。高大的喬木，可以因為環(huán)境的變遷，異化為矮小的草叢。橋樹在淮南為情而甜，移至淮北變積而酸。甚至極具殺傷性的放射元素，也有一個不可抗拒的衰變過程，在億萬年的黑暗中，蛻變?yōu)闊o害的石頭……
人世間有多少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規(guī)律，其中也包括了我們最珍愛的友誼。友情不是血吸蟲病，不能憑借口口相傳的釘螺感染他人。兵無常勢，水無常形。變是常法，要求友誼在傳遞的過程中，系復(fù)印一般的不走樣，原是我們一廂情愿的幼稚。道理雖是想通了。但情感上總是挽著大而堅硬的疙瘧。我看到友情的傳送帶，在寒風(fēng)中變色，信任的含量，第一環(huán)是金，第二環(huán)是錫第三環(huán)是木頭，到了C到D的第四環(huán)，已是蠟做的圈套，在火焰下化作燭淚。
現(xiàn)代人的友誼如鏈如鞭，它截絆著我們，抽打著我們。世上處處是朋友，我們一天在各式各樣的漩渦中浮沉。幾乎每一個現(xiàn)代人。都曾被友誼之鏈套牢，都曾被友誼之鞭擊打出血痕。于是我常常在日嘈雜的人群中厭惡友情，羨慕?jīng)]有友誼只有利益的世界。雖然冷酷，然而簡潔。到了月朗星稀的夜半，當(dāng)孤寂的靈魂無處安歇時，我又如承露的鋼人一般，渴盼著友人自九天之上灑下瓊漿。現(xiàn)代人的友誼，很堅固又很脆弱，它是人間的寶藏，須我們珍愛。友誼的不可傳遞性，決定了它是一部孤本的書。我們可以和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友誼，但我們不會和同一個人有不同的友誼。友誼是一條越掘越深的巷道，沒有回頭路可以走的。刻骨銘心的友誼也如仇恨一樣，沒齒不忘。
友誼是一種易變的東西，假如它不是變得更好，就是不可抑制地變壞，甚至極快地消亡。有時，在很長段歲月里，友誼似乎是一成變變的，保持很穩(wěn)定的狀態(tài)。這是友誼正在承受時間的考驗。這個世界日新月異。在什么都是越現(xiàn)代越好的年代里，惟有友誼，人們保持著古老的準(zhǔn)則。朋友就像文物，越老越珍貴。
友誼是一種生長緩慢的植物，砍伐它只需要一斧一瞬，培育它則需一世一生。仿佛也有像泡桐一樣速生的友誼，但它也像泡桐一樣。算不得上好的木材，當(dāng)然，也有在剎那間釀出友誼的醇酒的，但那多需要極嚴(yán)酷的環(huán)境，或是泰山壓頂，或是血刃封喉，于平常人是不大相干的。
友誼說起來是極寬廣極忠厚的襟懷，其實又是很自私的。它的不可轉(zhuǎn)讓性就是明證。它只是一個個體對另一個個體單槍匹馬的承諾，時間都有嚴(yán)格的限制，饋贈不得的。在老家是朋友，到了深圳就不定是朋友。窮的時候是朋友，富了以后很可能就誰也不認(rèn)識誰了。小的時候是朋友，老的時候或許形同陌路。不信掏出我們每個人的電話簿，你就會發(fā)現(xiàn)，前些年經(jīng)常聯(lián)系的友人，現(xiàn)在已不知他們飄零何方。有些人已經(jīng)反目，我們甚至不愿意再看到他們的字。人為什么不斷地?fù)Q電話簿，我以為這是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友誼還需滋養(yǎng)。有的人用錢，有時有的人用汗，還有的人用血。友誼很貪婪的，絕不會滿足于餐風(fēng)宿露。友誼最簡樸，同時也是最奢侈的營養(yǎng)，是需要用時間灌溉的。友誼必須述說，友誼必縱傾聽。友誼必須交談的時刻雙目凝視，友誼必須傾聽的時分全神貫注，友誼有的時候是那樣脆弱，一個不經(jīng)意的言辭，就會使大廈頃刻倒塌。
友誼有的時候是那樣容易變質(zhì)。一個未經(jīng)證實的傳言，就會讓整盆牛奶變酸。友誼之鏈不可承，不可轉(zhuǎn)讓，不可貼上封條保存起來而不腐爛，不可冷凍在冰箱永遠(yuǎn)漸鮮。正確地講，友誼是沒有鏈的，有的只是一個個孤立的小環(huán)。它為我們度身而做，就像神話中的水晶鞋，換一只腳就套不進去。它是種純粹個人栽植的情感樹，樹上只結(jié)一個果子，叫做信任。
紅蘋果只留給灌溉果樹的人品嘗。別的人摘下來嘗一口，很可能酸倒了牙。
傾聽灰姑娘
一位女友在國外做心理醫(yī)生�；氐脟鴣�，與我閑談。說起她對許多心理疾患久治不愈的美國人，竭力推薦中國的一種療法。
我說，是某種中藥吧？中醫(yī)對許多莫名其妙的病癥，頗有奇異的效果。
她抿嘴一笑說，不是。這療法，不用口服不必注射，像我們這個年紀(jì)的中國人，操作起來都是極嫻熟的。
沒想到不知不覺中還有絕技在身，忙問到底是怎樣的療法。
就是談心啊。當(dāng)年我們倆不是結(jié)成對子，常常在操場邊的葡萄架下，談天到深夜嗎？各自的家庭，心里的一閃念，還有苦惱和希望，都漫無邊際地聊個夠……直到現(xiàn)在，我的鼻子在大洋彼岸，在睡夢中，還時時會聞到籃球架旁的沙棗花香，那是一種無法形容的蠱惑人心的醉氣……
我說，談心這件事，現(xiàn)在的名聲可不大好。過去許多人把談心得來的材料，當(dāng)成子彈，打了小匯報，釀出了無數(shù)冤案。人們?nèi)缃穸祭斡浝献孀诘慕虒?dǎo)，逢人只說三分話，未敢全拋一片心，哪里還有痛徹肺腑的聊天？
倘若是男人嗎，還有一個放松的機會，那就是三五知己喝醉了酒，吐出幾分真言，女人就只好憋在肚里，讓那些心里話橫沖直撞，直到把自己的神經(jīng)撞出洞來。再說這也是社會的一種進步，我們好不容易得到了隱私權(quán)，豈能拱手相讓？
女友笑起來說，隱私權(quán)是一種權(quán)利，你愿意用就用，不愿用就不用，自由在你手里啊。好比離婚這種權(quán)利，對于和和美美的夫妻來說，就可以閑置在那里。再者人家逼迫你說出隱私，和你自愿地傾訴心曲，實在是兩回事。
其實越是隱私，對人心理的壓力就越大，就越要有正常的宣泄渠道。隨著社會物質(zhì)文明的進步，人們對自己的生理健康越來越關(guān)注。哪怕微風(fēng)吹落了草帽，也要趕快吞幾片感冒藥預(yù)防。但人們對自己的心理關(guān)懷太不夠了，它就像一個襤褸的灰姑娘，躲在角落里�？蛇@個灰姑娘是會發(fā)脾氣的，一旦瘋狂起來。將給我們帶來巨大的痛苦。
她忽然轉(zhuǎn)換了話題說，假如你和你的先生吵了架，你怎么辦？
我說，那我就不理他。
她問，你和別人談起嗎？
一般不說。家丑不可外揚啊。我嘆一口氣。
她說，你跟我說了心里話，我也跟你說。在美國，假如我突然和我的先生吵了架，我會馬上去找我的心理醫(yī)生。
我說，你自己不就是醫(yī)生嗎，還要找別人于什么？
她笑笑說，心理醫(yī)生也和別的醫(yī)生一樣，自己是不能給自己看病的。夫妻吵架表面上看來都是因為極小的事情，但下面常常潛伏著由來已久的情感危機。
假如我們不想分手，就一定要把這股暗流找出來，清醒地對待它、排解它。但心理醫(yī)生在美國收費十分昂貴。
我說，主意雖好，只是咱們連小康尚未達到，第三世界消費不起。有沒有自力更生白手起家的法子？
女友說，有啊，這就是談心。其實心理醫(yī)生也是和病人談心聊天，只不過更專業(yè)更精彩一些。女性應(yīng)該多有幾個朋友，至少也要有一個你可以面對她哭泣的女人。我指的不是那種萍水相逢或是生意場上權(quán)利上因為利害關(guān)系結(jié)成的伙伴，而是交往多年知根知底善解人意的朋友。你說起了一片葉子，她就知道風(fēng)從哪里來。哪怕你婚后愛上了另一個男人，你也用不著分辨自己不是一個壞女人，要商討的只是應(yīng)該怎樣辦……她真誠而善良，絕不會把你的故事流傳。精心的信任和感情，就是不花錢的心理醫(yī)生。友誼是一種像水一般互相流動的物質(zhì)。這一次你給予了我，下一次我給予你。
我說，明白你的意思了，讓我們傾聽對方心中的灰姑娘。
分手的時候，她對我說，肝膽相照溫暖親切的談心遵循著一條美好的定律。那就是——和朋友分享：
快樂是傳染的，起碼可以加倍。
痛苦是隔絕的，至少可以減半。
泥沙俱下的生活
有年輕人問，對生活，你有沒有產(chǎn)生過厭倦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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