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柔柔地傾瀉進(jìn)鳳棲宮,像薄薄的輕紗籠罩在我身邊的男子身上。
我使勁眨了眨眼,才忍住沒落淚,我低低地喊他:“師兄。”
來人正是我的師兄庭柯。
自從我被師父撿回去之后,庭柯就成了我的師兄,我第一次見他,他正專心致志地鑿藥,我卻生生地說:“師兄好。”
他理都沒理我,眼睛都不曾看我一下。
我差點沒哭,以為他討厭我,師父卻笑著說:“庭柯,你再害羞也得跟小師妹打聲招呼啊。”
害羞?
我有些驚詫地看著眼前那個明明眼睛和我差不多大,卻板著臉面無表情像個小大人的師兄。
他鑿藥的手驀地停住,抿了抿嘴,說:“師,師妹……”
我:“?”
他瞥我一眼,飛快地說:“師妹好!”
然后扭過頭繼續(xù)鑿藥,然而紅暈卻從脖頸一路蔓延到了耳根。
居然真的是害羞啊。
我嘆為觀止,心里對師兄的印象從“冷冰冰不好接近”變成了“好容易害羞哦”。
師父在旁邊捏著長長的胡子笑了起來:“阿昭,你師兄人很好,就是不習(xí)慣和女孩子說話,你有什么要求只管對他說,哪怕他沒回答你,也一定會做到的。”
“你有什么要求只管對他說,哪怕他沒回答你,也一定會做到的。”--這句話,在我到如今的生命中,始終成立。
第一年我?guī)缀跏裁匆膊欢,在江南小?zhèn)里跟著師兄采藥,師兄帶著我,一邊采藥一邊生硬地告訴我這個是什么,那個是什么。
可惜他高估了我的記憶力,我總是記住這個,忘了那個,因此很是沮喪,又不敢告訴他怕他嫌棄我,只好每次采藥回去憑著記憶畫下然后標(biāo)注,為此我那段時間每日都很晚睡,第二天又要早起,采草藥的時候,一個沒留神握住了野草,鋒利的邊將我的手給割破,鮮血直流。
我自己愣了半天,倒是不感覺痛,只是有點被血給嚇到,然而師兄臉頓時白了,他急忙從藥簍子里拿出一種草藥,嚼爛之后敷在我的傷口上,血沒一會兒就止住了。
我愣愣地說:“謝謝師兄。”
師兄卻猛然放開了我的手,紅著臉低頭繼續(xù)采藥。
“你……不要采藥。”過了好一會兒,他忽然開口,“我來就好。”
我應(yīng)了聲,說:“師兄,你這是第一次主動跟我說話誒。”
然而他卻沒再理我了。
第二天清晨我睡眼朦朧的起床,發(fā)現(xiàn)桌子上自己那本畫著草藥寫著標(biāo)注的本子被人翻動過,而打開一看,里面所有的錯誤都被改正,后面則多出了幾十頁畫的很詳細(xì)的藥物。
我激動又感動地跑出去,師兄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要出門了,他如?戳宋乙谎郏痪湓挍]說,放緩腳步往山的方向走去。
然而我忍不住笑著道:“師兄,你這樣好像熊貓哦!”
師兄:“……”
“你知道熊貓嗎?就是蜀地有的,白白的,但是眼睛周圍是黑色的……”
“快去采藥!”
我大笑著跟在師兄身后,覺得一切都那么讓人開心。
眼下他正坐在我身邊,眉眼已經(jīng)不是二十年前稚嫩的模樣,他這樣隨意地摸著我的腦袋,也不見一絲尷尬,更別說什么臉紅了。
但那種小心翼翼地憐惜,卻是二十年來一點未變。
我的記性是越來越差了,但想不到那些小小的往事,我還記得這么清楚。
“阿昭。”他的手往下,握住我的手腕,替我把脈,過了一會兒,他的聲音似是嘆息,“阿昭,你怎么會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
我有很多話想說,然而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如果師父看到,會心疼死的。”他捏了捏我的手腕,“瘦成這樣。”
我說:“還好師父看不到了。”
師兄點了點頭,又嘆道:“但是師兄看到了。”
我一時無言以對,他沒再多說,只是從隨身的藥囊里掏出一枚丹丸:“先吃下這個吧,你身子太虛,手都冰成這樣。”
我依言吞了丹丸,逐漸覺得身體里暖暖的,不知不覺眼淚便掉下來。
這真是要命。
之前我沒人安慰沒人照顧,反而咬咬牙什么都挨得過去,但現(xiàn)在因為師兄的暖言暖語,卻瞬間讓我落了淚。
沒有人愛的時候,只能獨自逞強,可一旦有人關(guān)心,就還是忍不住露出脆弱的一面。
說到底,這么多年,我也沒多大長進(jìn)。
一定要說的話,也就是在鐘塵面前我能堅持著裝沒事罷了。
師兄伸手輕輕揩拭掉我的眼淚,聲音里隱隱帶了笑意:“怎么哭了。”
我說:“我心里難受。”
師兄沒有說話,將我輕輕扶起,抱在懷里,他的胸膛又寬闊又暖和,比什么暖爐被子有用一百倍,我靠在他懷里,他一下一下地輕撫我的背。
“師兄心里也難受。”
他說這句話,語調(diào)近似嘆息。
我道:“師父現(xiàn)在在哪里?”
“就葬在巖溪鎮(zhèn)。”師兄道,“師父說,人是哪里來的,就該回哪里去。”
我有些難受地道:“師兄,等我死了之后,你也把我葬去巖溪鎮(zhèn)吧。”
巖溪鎮(zhèn)就是我們當(dāng)初待的那個江南小鎮(zhèn),我想不會比那里更美的地方了,春天的時候柳芽冒頭迎春搖曳,夏日百花齊放紅蓮獨艷,秋天落葉紛飛天高氣爽,冬日也不冷,偶爾飄些小小的雪籽。
我曾經(jīng)以為我會在那里待一輩子。
生于斯,長于斯,歌哭于斯。
也必死于斯。
師兄并不答話,而是說:“你未必會在師兄之前死。”
我道:“師兄,你都替我把過脈了……你醫(yī)術(shù)那么好,怎么可能不知道我現(xiàn)在的狀況?我沒幾天了。”
“師兄在。”他只是輕描淡寫地說。
他語氣是云淡風(fēng)輕的,然而我知道,就算師兄醫(yī)術(shù)高明,也不可能能救回我,獨活是從身體內(nèi)部開始的腐爛和侵蝕,其實這名字就清清楚楚了--獨活,只能一個人活著。
師兄想了想,道:“你在這里待的這樣不痛快,師兄帶你走吧。”
他看著我,面目柔和甚至是慈悲的,我險些一個心動就要答應(yīng)。
可最后我只能搖搖頭:“師兄,你知道我不可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