苒苒的腳步已經(jīng)有些蹣跚,明明知道他的車子一直在后面不遠不近地跟著,卻連頭都不曾回過一次。
陳洛就想,這丫頭也可真夠倔的。
他一路跟到她的樓下,她這才回頭看了一眼,猶豫了一下轉(zhuǎn)身走到他的車邊,伸手敲了敲車窗玻璃。
他摁下車窗玻璃,平靜地看向她。
她早已不哭了,臉上的淚跡也都抹干凈了,只是眼圈還有些發(fā)紅。她彎下腰來,有些尷尬地對他說道:“今天晚上的事情,我很抱歉,是我一時失態(tài)了,希望你別放在心上。”
陳洛什么也沒說,只微笑著搖了搖頭。
苒苒也跟著彎了彎嘴角,雖然看得出很是勉強,不過好歹也算是笑過了。
“路上慢點開車。”苒苒又禮貌地囑咐了一句,和陳洛道了別。眼看著他的車子消失在甬道拐角,這才低著頭往單元門口走,沒走兩步,就被人給攔住了。
一雙黑色的深口皮鞋,中規(guī)中矩的深色西褲,再往上就是一件半長的咖色風(fēng)衣,衣扣沒扣,露出了里面黑色高領(lǐng)衫。明明都是很簡單的款式,卻叫韓女士穿出了優(yōu)雅。她一路看上去,最后終于把視線落在了韓女士那張妝容精致得都有些虛假的臉上。
苒苒忽地很想笑。她們母女兩個相像的地方實在不多,就連身高她都沒能遺傳到韓女士的高挑。
韓女士用審犯人一樣的口氣問:“怎么是他送你回來的?”
苒苒踩了一整天的高跟鞋,晚上又硬撐著走了那么遠的路,幾個腳指頭早已是鉆心的疼。聽韓女士這樣問,她就低了頭,答非所問地說道:“有什么事上樓再說吧,我腳疼。”說完了也不管她的反應(yīng),扒下兩只鞋子拎在手里,繞過了她進了樓。
韓女士與女兒斗爭多年,早就習(xí)慣了她這種態(tài)度,只能冷著臉跟在后面。
苒苒不愿意被韓女士看出她剛剛哭過,一進屋就鉆進了衛(wèi)生間里,足足折騰了快半個小時才從里面出來,臉上已是敷上了美容保濕的面膜。見韓女士還坐在沙發(fā)上等著,也就仰著臉坐在了沙發(fā)上,口齒不清地問她:“找我什么事?”
韓女士本已是等得不耐煩了,見她這樣卻還是說道:“等做完面膜再說話。”
苒苒暗自笑了笑,索性把頭仰在沙發(fā)靠背上,閉上了眼。今天發(fā)生的事情太多,她得好好理一理思緒,再來面對韓女士的審訊。又過了一刻鐘,待她揭了面膜紙,又洗過了臉,韓女士這才沉著臉問她道:“為什么看不上邵明澤?”
苒苒默了下,反問道:“你又看上他什么了?”
到底是看上他什么了,非要把她與他湊成一對?
韓女士眉頭擰了擰,眼看著就要發(fā)火,又強行忍下了,耐著性子解釋道:“邵明澤年輕、有才華,更有邵家做后盾,以后會前途無量。”
苒苒則是不以為意地挑了挑眉毛:“他有沒有前途,我不稀罕。”
韓女士終于火了,語氣刻薄地問她:“那你稀罕什么樣子的?林向安那樣的?還是陳洛那樣的?”
苒苒一愣,韓女士提林向安并不奇怪,可想不到的是竟然會把陳洛也拎出來。她與陳洛連普通朋友都算不上,只不過因著夏宏遠的關(guān)系見過幾面而已,除卻今天晚上,兩人說的話加起來也沒有幾句。
韓女士卻把她的愣怔當(dāng)成了被戳中心思的心虛,不由得更加惱火,站起身來怒道:“門當(dāng)戶對的對象你看不上眼,非要與這些亂七八糟的人糾纏不清!你當(dāng)陳洛就是好人?就你這點心眼,他手指縫里漏掉的都比你多!先是林向安,現(xiàn)在又來了一個陳洛,夏苒苒,你能不能帶著眼睛識人?”
苒苒的心里本就壓了口氣,一聽她又提到了林向安,頓時也急了,仰著下巴回敬道:“我愿意,我愿意喜歡誰就喜歡誰,我愿意跟誰交往就跟誰交往!你管不著!你要是喜歡邵明澤,你自己嫁他去!甭說我沒帶眼睛識人,你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你要是帶著眼睛,你也不會嫁夏宏遠!”
人一動怒,往往就會口不擇言,恨不能句句話都往人的心窩子里戳。
韓女士的臉色一下子灰敗如紙,整個人都僵在了那里。
苒苒頓時有些后悔自己話說得太難聽了,無論如何她都是自己的母親,實在不該這樣對著她的傷疤戳的。看韓女士這個樣子,她有心說兩句軟話,可又覺得拉不下臉來,張了張嘴就又合上了,只垂下了視線。
韓女士既覺得傷心又覺得憤怒,連指尖都微微地顫抖著,好半天才能說出話來,嘶聲道:“就是因為我沒長眼嫁了夏宏遠,我才不想我的女兒走我走過的路,吃我吃過的苦,受我受過的罪!這世上沒有一個男人能靠得住,你能靠的只有你自己!有錢、有地位,比有個男人有用得多!情情愛愛都是糊弄小姑娘的,婚姻就是利益的結(jié)合,人心易變,只有存在利益的關(guān)聯(lián)婚姻才能穩(wěn)固,自古以來就是如此!”
苒苒沉默半晌,輕聲說道:“夏宏遠的錢足夠我輕輕松松地活一輩子了,我不用非得再找個有錢的男人。”
“夏宏遠的錢?”韓女士冷笑,“你就這么篤定夏宏遠會把錢都留給你?我告訴你夏苒苒,你別太天真了,你別以為現(xiàn)在你是夏宏遠的獨生女兒,他就會把財產(chǎn)都留給你!他之前能為了別人對你不聞不問十幾年,以后就也能為了另外的人再把你拋到腦后!他現(xiàn)在雖然沒有兒子,可他有的是女人,指不定什么時候就會又生出兒子來。到時候,夏宏遠第一個要防的人就是你這個女兒!”
苒苒知道韓女士說得不錯。若說這個世上誰最了解夏宏遠,韓女士認了第二就沒有人敢認第一。他們夫妻相識三十余年,什么脾氣都是摸透了的。夏宏遠的確是個重男輕女思想很嚴重的人,在苒苒之前韓女士是生過兒子的,因病夭折了,后來才又有了苒苒。夏宏遠一看是女兒,就又逼著韓女士繼續(xù)生兒子,可韓女士卻因著兩次生育虧了身子,再加上她自己心里也抵觸這種把女人當(dāng)成生育工具的行為,所以便一直不肯。因為這個,夫妻之間的矛盾越來越深。再后來,夏宏遠索性就在外面養(yǎng)起了女人,連家也不回了。
苒苒心里一陣陣的發(fā)冷,卻又找不出反駁的話來,只好說道:“我可以不要夏宏遠的錢,沒錢我就過沒錢的日子。我有穩(wěn)定的工作,只要肯努力,總不會餓死。”
韓女士像是聽到了一個極好笑的笑話,不由得輕輕笑起來。她重新在沙發(fā)里坐下來,不緊不慢地問道:“哦?是嗎?那穆青活得不努力嗎,為什么還會被區(qū)區(qū)幾十萬逼得走投無路?哦,對了,她是因為母親病重需要錢,你這一點不用擔(dān)心,我生了病是不會花你一分錢的,可若是你自己病了呢?若是你以后的孩子病了呢?你還敢說沒錢就過沒錢的日子嗎?”
苒苒不敢說,因為她曾確確實實地見到過穆青的窘迫。因為沒錢,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親人的生命慢慢流逝;因為沒錢,穆青一個人坐在走廊里偷偷地哭。她看向韓女士,有些迷茫地問:“難道嫁了邵明澤就能解決所有的問題了?夏宏遠就能把財產(chǎn)留給我?”
“他會因著邵家的關(guān)系而對你高看一眼,若是以后只有你一個,夏宏遠的東西自然都是你的,若是再有別的女人給他生出兒子來,就算是看著邵家的臉他也不敢做得太絕。苒苒,我們現(xiàn)在需要借邵家的勢。”韓女士軟化態(tài)度,苦口婆心地勸著,“你就清醒一下吧!”
苒苒又問:“那邵明澤又為了什么娶我呢?”
韓女士盯著苒苒,一字一句地答道:“因為你現(xiàn)在還是夏宏遠的女兒,因為現(xiàn)在邵家還不是他邵明澤的。”
邵家上一輩就有三支,邵明澤是二房的孩子,雖然自己出來搞了個華興科技,可其規(guī)模和財力都不能跟邵家的老產(chǎn)業(yè)比,頂多算是用來練手的。邵明澤遲早還是要進家族企業(yè)的,不過要想坐上掌門人的位子也不容易,他上有堂兄、下有堂弟,都不是什么善茬子。
苒苒再一次沉默下來,好一會兒后才低聲說道:“媽,我今天很累了,你讓我好好考慮考慮,我過兩天再給你答復(fù),好不好?”
韓女士探究地看了女兒片刻,沒說什么,只起身拎了包往外走。她可以先退一步,不過卻不表示她可以妥協(xié)。道理已經(jīng)和女兒講明了,不管女兒愿不愿意,最后都得按照她的意愿來。以前是這樣,以后也必須是這樣!
苒苒沒去送韓女士,聽著房門哐的一聲關(guān)上,她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累,真的累,從內(nèi)到外,從精神到肉體,沒有一個地方不在叫囂著累。活著真累,可偏偏連死的勇氣都沒有,所以只能繼續(xù)這樣活下去。
她閉上了眼,想放聲哭一場,卻發(fā)覺眼眶里一片干涸,竟是連哭都哭不出來了。
這樣的家庭,這樣的父母,她不是沒想過要逃脫,狠下心來拋棄這一切桎梏。她也曾勇敢過,在那年少無懼的年代,不管是對生活還是對愛情,她都有著飽滿的熱情和無盡的勇氣……可惜,她終歸是個俗人,一個懦弱的俗人,一個早就向生活低下了頭顱的懦弱的俗人。
邵明澤有什么不好?他年輕,有家世,有相貌,有能力,實在是一個不錯的結(jié)婚對象,配她真是綽綽有余了。既然與父母之間都能相互算計,考量得失,難道還想在婚姻里尋求真愛嗎?她到底還在幻想什么?又在奢望什么?
苒苒靜靜地躺在沙發(fā)上,看著天花板上扣著的那個吸頂燈,那簡簡單單的圓形散發(fā)著白晃晃的光。這盞燈還是她后來換上去的,和房子的裝修風(fēng)格很是不搭,可她偏就喜歡這樣的,覺得亮堂,不像那些華麗繁復(fù)的水晶燈,看著燈泡不少,可就算是全都開了,屋子里也是一片模糊昏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