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這個干什么?”辜振捷不悅地打斷她,指了指辜徐行,“你上樓去。”
走上樓梯時,辜徐行聽見爸爸嘆了一句:“是啊,這樣的女人,不妖其身,必妖其人。留在身邊,不是好事。”
那句話說得極沉重,像有什么在辜徐行心口上戳了個印痕。幾年后的事情,都印證了那句“不妖其身,必妖其人”,爸爸那時的話,倒真的成了一句讖語。
自從打了王宗遠后,寧以沫學會了一個人玩。像是一夜之間看透了孩子的世界,她不再向往別人的言談歡笑。如果再有人叫她幫忙牽橡皮筋,她就會丟給對方一個冷眼,徑自離開。
那些砸在她身上的石頭,讓她學會了反抗。
寧以沫是個很會自得其樂的孩子,不久她就在澡堂后發(fā)現(xiàn)了一扇鎖著的木門,她好奇地撥弄木門上銹蝕的鎖,居然發(fā)現(xiàn)那把鎖不知道被誰撬開了。她興奮地拿下鎖,推開那扇木門,竟發(fā)現(xiàn)了一片新大陸。
木門里是一片長滿荒草的空地,空地中央有座廢棄的水塔,那片空地大得看不到頭一樣,綿延至遠處黛色的群山下。
從那以后,寧以沫多了一個愛好,只要天晴,她就會鉆進那片荒地里玩。
那片荒地成了寧以沫所轄的世界,在那個世界里,她是蟋蟀的王,是蒲公英的主人。有時候,她頂著冬日暖陽在草地里追一只蛾子,有時候她在草溝里摘下上百朵野花,用一根狗尾巴草串成花環(huán),更多的時候,則是選個草坡抱膝坐下,靜靜眺望遠方。
這天,她正坐在草坡上曬太陽發(fā)呆,身后忽然傳來一陣窸窣的腳步,她還沒來得及回頭,一個身影就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小東西,知道嗎,你搶了我的地盤。”辜江寧且說著,將一本厚厚的白皮書枕在頭下,悠然在她旁邊躺下。
寧以沫這才知道鎖是被他撬開的,瞥了他一眼。
他閉著眼睛,卻像是感覺到了她的目光,微微笑了:“小東西,干嗎不去找別人玩,一個人來這種荒涼的地方干什么?”
寧以沫鼓著嘴,說了一句在她看來很長的話:“你干嗎不去找別人玩?”
他不屑地嗤了一聲:“沒那個必要。我們都是被圈子拋棄的人,拋棄你懂嗎?被拋棄的人就應該坐在這種沒人記得的地方。”
他的話,寧以沫一點也聽不懂。直到多年后,她回憶起他們這次相遇,這才發(fā)現(xiàn),她和江寧其實是一類人,被圈子拋棄,承擔孤獨的壓力,最后被這股壓力打磨出了一副孤僻離群的傲骨。
江寧明明還小,但是身上透著一股特別強大的頹廢力量,寧以沫不知不覺地就被那股力量攫住了。她悶悶地坐在那里,心情低落卻又不愿離去。
有些人就是有一種詭異的氣質,你明明不喜歡他,但又忍不住靠近他、關注他,他像一扇窗口,透過他,可以看到另一個不可抵達的奇異世界。
丟開手上的書,辜江寧用雙手在眼前搭起一個鏡頭樣的方框,對著天邊左移右晃。好像他手搭成的框后有一個別人看不到的世界。寧以沫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勾起來了。
辜江寧看穿了她的心思,將那個“框”移到以沫眼前,托著她的臉往四周緩緩轉去。
寧以沫驚訝地發(fā)現(xiàn),世界竟然被他巧妙地切成了一幀幀圖畫,在那個框里,她清晰地看到一只蝴蝶停在藍色小花的花蕊里,她看到天邊的一朵云被切成了小狗的形狀,她看到一棵枯樹的枝杈割據(jù)了整個天空。
“你現(xiàn)在在用我的眼睛看世界。”說著,辜江寧將手從她眼前挪開,剛才的一切都消失了,世界依舊那么空曠、那么荒蕪。
寧以沫歪著頭,像看外星人一樣看他。
他神秘地笑了笑,露出一只漂亮狐貍的嘴臉。他指著遠處問:“你知道那邊山上有什么嗎?”
寧以沫搖頭。
他的眼神一下悠遠起來:“我告訴你哦,那邊山頂上有一片很大的葡萄田,那些都不是普通的葡萄,是神仙種的,所以那些葡萄特別大、特別甜,紅的像瑪瑙,白的像珍珠,還不用剝皮。葡萄的葉子也特別厚,特別大,你這樣一個小東西可以站在上面。”
寧以沫聽得入了神。
“我去過一次,我躺在葉子上吃了很多葡萄,那真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葡萄。后來我踩著葡萄葉子一步步往上走,走到了云里面。云很厚很軟,扯一塊放在嘴里,是棉花糖的味道。”
就在這時,寧以沫忽然打斷了他:“你騙人!老師說云是水做的,不是棉花糖。”
冷不丁被她戳破,辜江寧還是嘴硬:“是你們老師騙了你,云就是棉花糖做的。”
“你騙人。”寧以沫騰地站了起來,頭也不回地往回走。
她懵懂地意識到,這個男孩和哥哥不一樣,他會給她看一個很美的世界,但那個世界是虛假的,不可靠近的。哥哥雖然不像他這樣愛笑,也不像他這樣態(tài)度親昵,但是哥哥的一切都是真實的。
“喂,你別走啊。”
辜江寧有些急了,拿起書快步追上她:“好了好了,我們不說這個了,我?guī)闳好玩的地方。”
辜江寧所說的好玩地方是軍隊訓練基地后的一座小山岡,盡管山岡下掛著“禁止攀登”的牌子,但辜江寧視若無睹地帶她溜了上去。他駕輕就熟地在山頂?shù)囊粋位置趴定,把寧以沫按倒,示意她不要說話。
寧以沫順著他的視線往山下看去,不禁瞪圓了眼睛。
只見一支穿迷彩服的軍隊正在下面的基地上做負重跑訓練,時不時傳來響亮凌厲的口號聲。
寧以沫記得爸爸三申五令過,不準跑來這邊玩。違反禁令偷看士兵操練,一旦被抓,后果可是相當嚴重。
可大院子弟哪個沒有過從軍夢?基地隱約傳來的吼聲、槍響,是每個大院孩子無可抗拒的魔音。所以,不管上面怎么禁,還是有孩子冒著被抓,被爸爸打的危險,找各種機會偷看。
寧以沫雖然年紀小,但她和辜江寧一樣,都帶著對軍事與生俱來的狂熱。
她明明很想看,可又怕被爸爸罵,掙扎了下想走,卻被辜江寧按在了地上:“你想不想以后不被欺負?想不想以后別人都聽你的?”
見寧以沫不回答,他又說:“如果想就要讓自己變強。”
寧以沫不想別人都聽她的,但她想讓自己不被欺負,所以老老實實地趴下了。
“一會兒就該訓練擒拿格斗了,要是你能偷學會一招半式,你就是這個。”辜江寧朝她豎了豎大拇指。
說罷,他抿著唇,雙目炯炯地盯著下面的訓練。
“快看,他們開始練‘鴨步”行走了,這是練大腿力的。”辜江寧一邊看一邊給寧以沫解釋。
就在這時,身后傳來一陣窸窣的腳步,寧以沫嚇得起身回頭,一只極溫柔的手落在了她的后頸,將她輕輕按回了原位。
不知道什么時候冒出來的辜徐行貓著腰移到她身邊,動作利落地趴下。
寧以沫愣愣地看著他的側臉,冬日的暖陽給他輪廓分明的側臉鍍上一層和暖的光暈,出乎意料的相見,讓寧以沫覺得他有些失真。
他眼睛沒有看她,卻輕輕笑了。寧以沫確定,是笑給她的。
不知怎么,見他笑,寧以沫覺得整個世界都清新了起來,先前那股頹喪孤獨被一掃而空,一股堅定溫暖的力量從心臟里流向全身,她也跟著笑彎了眼睛。
“你怎么才來?”辜江寧有些不滿地問。
“有課耽誤了。”
“你上次也沒來!他們上次還練泰拳了。你老這樣,一會兒被我打趴下了別哭。”
辜徐行沒回答。
寧以沫替他白了辜江寧一眼。
辜江寧好像長了復眼,能看見三百六十度范圍內的事情,不聲不響地在她背上掐了一把,以示報復。
也就這么會兒工夫,格斗訓練開始了。
見辜徐行看得認真,寧以沫也對下面的訓練產生了新的興趣,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那群士兵靈活地反擒拿、摔打、奪械。
真正精彩激烈的東西,它的受眾是沒有年齡分段的,很快,寧以沫看懂了其中的美,興奮得眼睛直閃光,恨不得馬上起來照樣比畫兩下。
直到隊伍解散,三人才意猶未盡地翻轉過身子,并排在草叢里躺著,看著落上了些晚霞的天空。
他們雖然都沒說話,但腦子里盤桓的東西都差不多,無疑都是剛才的精彩場面。
很久,三人才懶懶起身,臨下山前,辜徐行不著痕跡地摘去寧以沫頭上的幾顆蒼耳。
下了山,他們兩個直奔一塊背人的空地比畫切磋起來。
寧以沫作為編外人員,被丟在外面幫他們看管衣物。
兩個少年起先還像模像樣地按照套路近身纏斗,但是他們學到的東西畢竟支離破碎,很快就撐不住場面了。兩個人都是爭強好勝的年紀,哪個也不肯認輸,索性拋開那些花架子,你伸手扯我的頭發(fā),我抬腳踢你肚子,發(fā)展到后來,索性抱成一團滾到地上互毆。
寧以沫被他倆逗得咯咯直笑,樂得只差長翅膀飛出去。
那兩人互毆完,精疲力竭地回到寧以沫旁邊。
辜徐行從以沫手上接過外套,從里面摸出幾顆進口巧克力,丟給他們。
辜江寧剝開,大嚼著咽下,喘著氣笑了。
寧以沫把巧克力含在嘴里,鼓著腮幫子翻著辜徐行的筆記本,暗紅牛皮封面的本子里,記著密密麻麻的英文筆記。
寧以沫看不懂,吸了一口口水,翻到封皮處,盯著“辜徐行”三字發(fā)呆。
辜江寧壞笑著說:“你認得這是什么嗎?”
“是哥哥的名字。”
“你知道你哥哥叫什么嗎?”
“叫阿遲。”
“噗——”
辜江寧驟然噴了出來。連帶著辜徐行都一頭黑線。
“阿遲是你叫的嗎?阿遲是他爸爸輩的人叫的小名!”辜江寧戳了下她的額頭說。
辜徐行這個小名有個來歷,當初徐曼生他的時候,過了幾次預產期,才生下來,足足晚到了十天。被折騰得夠戧的徐曼便給了這么個小名,寓意姍姍來遲。
但是寧以沫哪里知道這只是個小名,身邊從沒有人當她的面叫過他的大名,江寧叫他都冠以“喂”、“哎”。
見寧以沫有點不自在,辜江寧伸出食指點著那個名字,一字一頓地教她拼:“辜,G-U,徐,X-U……”
這時,寧以沫忽然指著那個“行”字說:“我知道這個,H-A-N-G,銀行的行。”
那年頭,很多大人都喜歡給小孩子取這個多音字當名字,寧以沫班上有個同學就叫楊行,發(fā)音是銀行的行。
辜江寧敲了下她的頭:“自作聰明,是行,行走的行!辜徐行!一看就知道他爸姓辜,他媽姓徐……”
“不是,”這時,一直沉默的辜徐行忽然打斷他的話,淡淡說,“是‘何妨嘯吟且徐行’的徐行。”
辜江寧就這個名字和辜徐行爭論了好一番,堅持不肯相信他的名字還有這么優(yōu)美的意境,咬定他本來是要叫“辜徐”的,后來他爺爺嫌不好聽,翻了很久字典,又加了個“行”字。他說得好像自己親自在場一樣,但這種侮辱國家元首文化程度的言論,是不會被人取信的,哪怕被騙方只有五歲。
等到巧克力全吃完,辜江寧不知道哪里來的激情,意氣風發(fā)地說:“喂,你說再偷學一個學期,我們會不會就是這里最牛的?”
辜徐行未置一詞。
“我們兩個組個團體吧,等到我們打遍天下無敵手的時候,就一起出山,當真正的街頭霸王,怎么樣?”
辜徐行表示對他的價值取向很不贊同,但也有點小憧憬他說的那種情形。
“我也要參加!”寧以沫生怕自己被遺忘,忙舉手找存在感。
“你會打嗎?”辜江寧不屑地說。
“我可以學!”
考慮了一會兒,辜江寧說:“不過,歷史上比較強大的組合都是三人團,‘最高三人團’、‘中央隊三人團’,小虎隊也是三個人的……可你是女的啊,會拉后腿。”
這時,辜徐行插了句話:“街霸里,春麗好像也不差吧。”
話已至此,辜江寧只好點頭認可:“那好,勉強算你一個吧。”
達成共識后,他們這個以“成為真正街霸”為目的的三人團體便正式成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