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劍忍不住上前攙扶,殷逐離將全身一大半重量都壓在他身上,聲音沙。“郝劍,今天那魯是為波斯皇族采買絲綢和瓷器來的吧?”
郝劍見她的血與背上衣裳快凝在一起,也不敢觸碰:“先讓柯大夫看看傷吧,那魯那邊……我且去看看。”
他將殷逐離扶往丹楓閣,殷逐離搖頭:“我聽說斐家也想做成這單生意?”
郝劍點頭:“這是筆大單,絲綢、瓷器、茶葉,還包括繡品,如果接成了,夠云天衣他們忙大半年的,斐關(guān)山那老東西肯定垂涎。”
殷逐離唇角露了一絲邪笑:“這一頓挨得是時候,倘若你去,那魯必會認定富貴城沒有誠意。但若本大當家重傷帶病前往,他一準感動得痛哭流涕,這筆生意斐關(guān)山便徹底沒戲了。”
郝劍第一次目露擔憂之色:“可是大當家,你的傷……”
殷逐離搖搖頭:“不妨事,只是我先前受了寒,去到那邊萬事都由你開口,我不過作作樣子。”
郝劍見她臉色不對,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不由著急:“大當家,你有些發(fā)熱。”
殷逐離擋開他的手:“病得越重越好,這筆生意我們接定了。去到那邊記得將本大當家重傷帶病的事兒大肆宣揚一番。”
郝劍拗不過她,終也備了車,她沒換衣裳,只在外面罩了件藍狐裘披風,白色中透出淺淺的冰藍,更襯出了她的病容。郝劍與她同車,見她眉頭緊皺,只擔心她吃不消。殷逐離怎不知他的心思,只是腦子里一團混亂,她索性閉目養(yǎng)神,一路無話。
馬車一直行到廣陵閣,郝劍將殷逐離扶下馬車,冷風盈襟,她覺得呼吸艱難,而里面那魯已經(jīng)等候多時了。斐關(guān)山也是早早便到了,二人同桌,倒是相談甚歡。
見生意對頭前來,斐關(guān)山不懷好意。斐家也曾是前朝富商,與殷家可謂是平分秋色。只是這些年生意不如以往,便事事低了富貴城一頭。這位號稱斐百萬的老東家曾幾次三番想與殷家聯(lián)姻,他算盤打得精,想著反正殷逐離是個女兒,一旦娶回家,這殷家偌大家業(yè),還不得改姓斐?
不料殷大當家算盤打得更精,她當即放出話來,稱斐家少東若同意入贅殷家,且以后子女皆冠殷姓,則此項聯(lián)姻,即刻同意。
為此事,斐家與殷家雖未當眾翻臉,卻也多少積了些不痛快。
而今生意只有一筆,他更是將這殷逐離視為眼中釘,恨不能拔之而后快:“殷大當家,將主顧晾在這里大半個時辰,這便是你們殷家的待客之道嗎?”
有侍女前來接了殷逐離的披風,她臉色帶著病態(tài)的紅暈,顯見已是高熱,面上笑意卻不減:“那魯先生,逐離令先生久侯,實在是失禮。”
那魯?shù)故瞧鹕硐嘤L發(fā)微卷,蓄長須,穿一身藍色交領(lǐng)右衽長袍,耳邊戴著一對碩大的寶石耳環(huán),講得一口略略生硬的漢語,此時神色中頗有不悅之色:“殷大當家,那魯聽聞富貴城是整個大滎王朝實力最強的商家,可是為商之道,最重要的是講求一個信字,你們連守時都做不到,那魯無法相信你們的誠意。”
無視斐關(guān)山的一臉得色,殷逐離緩步行來:“那魯先生責備得是。”她行至桌前,那魯抬眼便瞧見她素衣上斑駁的血跡。她這才將話說完,“適才聽聞先生不遠千里而來,殷某匆忙趕來,卻不想仍是誤了時辰,實在是無顏見先生。”
那魯聞言倒是一怔,斐關(guān)山便冷笑:“殷大當家果是不一般,連苦肉計都使出來了。”郝大總管對他可不客氣,立時就冷言相嘲:“斐掌柜,我們大當家不允許我們論同行缺陷,今日不論您怎么講,郝某斷不敢道斐記的不是。”
殷逐離低喝了一聲:“郝總管,慎言。”
郝大總管停了話頭,忙不迭扶了殷逐離,這椅子有靠背,雖鋪了錦墊,殷逐離卻是萬萬靠不得。她背上傷口不曾上藥,如今血已浸透了素衫。
那魯瞧見本已是神色大變,又見她腮間緋紅,明顯是高熱,當下動容:“大當家,那魯雖非中原人士,卻也知道殷家富甲天下,您這傷……”
殷逐離覺得腦子里嗡嗡鳴聲一片,但仍是淡笑:“那魯先生遠道而來,逐離不曾遠迎已是失禮,還讓先生在此久候,實是心中不安……些許小傷,不足掛懷。”
她話音剛落,郝劍已經(jīng)開口:“先生有所不知,殷家雖富甲天下,但老夫人持家極嚴,我們大當家因昨夜晚歸被鞭一百,聽聞先生前來,連藥也顧不得上便……”
殷逐離抬手止住郝劍的話,那魯不由分說便扶了她,見她背后血跡觸目驚心,心中更是感動不已:“大當家且回,此事就這么定下了!他日待大當家傷病養(yǎng)好,那魯定與大當家暢飲。”
殷逐離自是順水推舟,又好生囑托了郝劍一番,始乘車返回。只余下廣陵閣那斐關(guān)山一臉鐵青,目光恨恨。
殷逐離回到丹楓閣,醫(yī)師柯停風已沉著臉等候多時了。此時見她返轉(zhuǎn),也不多言,上前便看了看她背上的傷,時間一久,血與衣裳凝結(jié),他找了剪子,在燭上烤得一烤,將衣與血肉剪開。
殷逐離趴在床上,任由他手起刀落地折騰?峦oL也不管她痛不痛,且當個騾子、馬一般折騰,不醫(yī)死就成。
晚點唐隱回來便聽說了白日里的事,快步趕到丹楓閣,殷逐離昏睡不醒?峦oL在床前照看,不曾稍離。
她背上傷重,藥紗裹了厚厚一層,卻仍透出血跡。唐隱在床前的矮凳上坐下來,握了她的手。她沒有睜開眼睛,臉上卻露了一絲微笑:“師父。”她輕聲喚。
“嗯。”唐隱坐得再近一點,另一只手探探她的額頭,“怎么又惹你姆媽生氣啊。”
她沒有作答,將下巴擱在他的手臂上,臉上泛起病態(tài)的紅暈。唐隱嘆氣,卻怕吵著她,只得半倚在床頭,以臂為其枕。
柯停風連開了三個方子替她散熱,她的體溫卻仍漸升高。半晌,她突然淺笑,低聲說了一句:“姆媽,其實……你一直很恨我吧?我的父親殺死了你的親妹妹。”
唐隱一怔,低頭看去,才發(fā)現(xiàn)她儼然已經(jīng)燒糊涂了。為了不擾她睡眠,唐隱在床頭靠了一晚。卯時柯停風進來,看不過去,支走了房中的侍女:“此處也無旁人,你若撐不住,不如躺會。”
唐隱搖頭,笑容溫和:“無妨。”
殷逐離一覺睡到午時,唐隱起身時整個左臂都在抖。
兩日后,大將軍曲天棘大勝吐藩,捷報傳來后,新帝沈庭遙龍顏大悅,加封曲天棘為太師,賞食邑兩萬戶,黃金八百斤,其長子曲流觴升任云麾將軍,次子曲懷觴任忠武將軍。曲氏一門,權(quán)傾朝野。
六月下旬,大將軍曲天棘凱旋搬師,沈庭遙親自迎出長安城。紅毯駿馬,這位大將軍身材高挑,著一身黑色戎裝,腰懸金锏,斜背雕弓,仿佛將殘忍化在氣勢里,他連眼神都帶了戾氣。百姓沿街圍觀指點,大滎的一代名將,榮耀傾天蓋世。
次日,大司空孫虔、大司徒諸葛重明、太尉秦師、國舅爺傅朝英等人于廣陵閣設(shè)宴為其接風洗塵。長安三品以上大員皆有到場。這樣的排場驚動了沈庭遙,他也便裝前來。沈小王爺自然也在受邀之列——他去能免單。
當夜廣陵閣,紅色的緞幔垂落下來,襯得整個舞臺流光溢彩。兩名刀客正在比武,你來我往,打斗甚是精彩。主事紅葉見有貴客臨門,忙不迭迎上前去:“我的爺,您們可真是好運氣,一來就趕上我們拂星、拂月姑娘的初夜競投。”她閱人無數(shù),自中一眼便看出誰是主角,忙上前親熱地挽了沈庭遙,“今晚花落誰家,還要看各位爺?shù)男乃寄?hellip;…”
話未完,冷不防被一個聲音打斷:“聽聞廣陵閣真正的美景,可不是這拂星、拂月姑娘。”紅葉抬頭望去,便撞上曲天棘似笑非笑的目光,“紅葉夫人,傳說廣陵閣內(nèi)藏廣陵止息,富麗堂皇非他處可比。夫人何不引諸位前往一觀,也增長些個見聞呢?”
紅葉微怔,復(fù)又嬌笑:“各位爺,按理招待各位是廣陵閣的榮幸,但廣陵止息不比別處,依我看,不如就在前廳熱鬧熱鬧吧。”
但一行人聽得這話,又哪里肯依,便是沈庭遙也增了幾分好奇:“夫人何必推脫,既是開門,總當迎客。”
紅葉仍是笑容冶艷:“既然爺都開了金口,請隨紅葉來。”
廣陵閣內(nèi)藏廣陵止息,大滎民間皆有傳言,據(jù)說廣陵止息之富麗堂皇,便是皇宮也相形失色。但真正能進得廣陵止息的人,卻是極少的,所以傳說終歸也就止于傳說。
紅葉將諸人領(lǐng)到后院,進了一所不甚引人注目的紅樓,樓中白墻粉簾,竟然別無陳設(shè)。朝臣心中狐疑,但沈庭遙未開口,也無人問詢。等待少頃,青磚地面驟然發(fā)出奇異的聲響,不過片刻,地面向左右裂開,露出一排深不見底的玉色階梯,紅葉笑靨如花:“各位爺,請。”
她話音一落,沈小王爺立刻就抱怨開了:“這黑乎乎的,如何下腳!你們就是這般待客……”他話未說完,突然止了聲音。但見足下白中泛碧的階梯俱都散發(fā)著柔和的幽光,階梯兩側(cè)更是俏生生地站著數(shù)十位盛裝麗人。她們手里拎著各色造型的白玉燈籠,站姿風雅端莊,見到墻后眾人,千嬌百媚地傾身行禮:“諸位爺請。”
沈庭遙側(cè)臉看了看曲天棘,曲天棘同他走在群臣中間,一路呈眾星拱月之勢。麗人提了燈籠于前帶路,后面磚墻無聲閉合,眼前光線卻明亮如初,沈小王爺?shù)皖^一看,驀然心驚:“這臺階……是翡翠!”
大將軍曲天棘略扶了康乾帝沈庭遙,聞言亦低聲道:“十數(shù)年前,臣與先皇曾去過南財神魏南山家中借糧,見其陳設(shè)富麗堂皇,便稱贊了兩句,他向臣提到過富貴城的廣陵止息。言道翡翠為階玉為臺,水晶作簾金設(shè)案。微臣當時只以為是他妄言,誰知竟真有此事。”
沈庭遙點頭,心下也明白為何當年北昭末代皇帝要誅滅殷家,樹大招風,富到這種程度本就是自取敗亡。他低頭,見臺階上又雕刻各色花紋以防滑,兩旁皆嵌夜明珠,于黑暗之中熠熠生輝。壁上均有金枝壁燈,空氣流通無阻,但并不見氣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