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兀自沉吟,隨同眾人拾階而下,前方漸聞流水錚琮。引路麗人將一行人領(lǐng)到流水處,盈盈一拜,又退回了甬道。
光線微暗,卻是奶白色的月光。眾人心中巨震,抬眼一望,見深藍(lán)如寶石的夜空中,繁星如魚般游弋,一輪圓月當(dāng)空高懸,柔光浸透了天幕。
大司徒諸葛重明喃喃道:“方才從外面進(jìn)來,怎未留意今晚月色?”
“這不是月亮。”前方有人朗聲答話,眾人一望,原是殷逐離站在前方。她著了一身素色漢服,廣袖長裾,古樸而飄逸,聲音卻清朗如金玉,“此本用藍(lán)色剛玉拼接而成,因距離遠(yuǎn),看上去便仿若夜空。剛玉之下又隔水晶層,其內(nèi)養(yǎng)燭光魚、安康魚、光頭魚等,能夠發(fā)光,所以遠(yuǎn)遠(yuǎn)看去光怪陸影,如同夜幕星辰。圓月是一方羊脂美璧,纏上金絲,再加上強(qiáng)光照耀,如同皓月。”
眾人皆抬頭仰望,及目之處,無不感嘆這鬼斧神工的設(shè)計。曲天棘卻在看那個人,他長年征戰(zhàn)在外,十六年來未曾同她見過一面,而當(dāng)初那個稚兒,竟然也長大了。
殷逐離似乎并沒有注意他,于噴泉前駐足,微微欠身行禮,含笑道:“廣陵止息今日迎來貴客,實在是蓬蓽生輝,諸位大人,請。”
沈庭遙在水流前微微頓足,但見此處乃采用高水低接之法形成的一處噴泉,但池中又拋金珠玉葉,待水流合著金玉自泉頭跌落,便是一番浪頭飄金之景,泉水之音合著金玉之聲,如奏仙樂,美不可言。
眾人都是大富大貴之人,沈庭遙更是一國之君,然來到這里亦沒了脾氣,一個個呆若木雞般前行,只見一路玉樹橫斜。前方一棟包金小樓,小樓檐下懸串串金鈴,樓前兩株足有一人高的珊瑚樹分立于左右,旁枝逸出,色澤溫潤,鮮艷若血。樹后回廊上,兩排紅裝麗人立于廊前,款款相迎。
沈庭遙聽其珠履踩踏廊上,只聞其聲空靈,百轉(zhuǎn)千回如若風(fēng)過門庭,誤撞了珠簾。他俯首一望,卻見此廊間地板乃海貝鋪就,其間更串珍珠,滿地生輝,柔光繾綣,照得人影綽綽,面目隱約。踏足其上,恍惚中如臨仙闕。
沈庭遙領(lǐng)著群臣隨麗人前行,眼角微瞟,見殷逐離一身素衣,釵環(huán)未戴、粉黛不施,舉止間帶著男兒的灑脫不拘,如若傾泄于金珠玉葉間的一線清泉。沈庭遙雖未立后,但后宮佳麗三千,他也算是慣見人間美色。然而當(dāng)下心中仍不由暗嘆,在這樣極致的奢華之中,也只有這樣的古樸能夠與之媲美了。
隨廊前行,一路繁花低垂,珠玉為簾。直到進(jìn)入屋內(nèi),沈庭遙又是微微詫異,此屋似殿般寬廣,其內(nèi)盡設(shè)黃金矮幾,再無其它陳設(shè),比及外面的富貴倒顯出幾分古拙之意。現(xiàn)下已有一人席地跪坐,見眾人前來,亦是起身致禮。
殷逐離領(lǐng)人進(jìn)去,自是一番介紹:“那魯先生,這位是沈……沈二爺,這位是曲先生,這位是沈九爺……”
她將各人都介紹了一遍方朗聲道:“俗話說相請不如偶遇,今日大家聚到這里也算緣分,就請莫拘俗禮,且共謀一醉方好。”
諸人都是達(dá)官顯貴,當(dāng)下自己按官職尊卑坐定。枯坐無事,一眾目光自然就聚集到主人身上。便是大將軍曲天棘亦抬眸而望,也待看看她今日有何手段。
而主位上殷逐離現(xiàn)在方打量他,他身材頎長,劍眉星目,今日著一身黑色戎裝,在衣領(lǐng)、袖口處以金線繡九曜星辰。因并非上戰(zhàn)場,其外未披戰(zhàn)甲,腰間系革帶,帶上以鷹首金鉤為鈕,更襯得身姿挺拔。十六年了,他半生戎馬,然邊關(guān)的風(fēng)沙和年歲,竟不曾折損他半分風(fēng)華。
殷逐離目光玩味,紅裝麗人已經(jīng)開始上茶水,卻未配點心果品,此處菜色均不需客人下單,由主人視來客身份自行烹制,是以食客還須稍等。
茶自然是無可挑剔的好茶,然空飲無趣。飲茶片刻,下首的國舅爺傅朝英已經(jīng)開口:“殷大當(dāng)家,枯等無聊,您就打算讓我等干坐著?這可不是待客之道。”
沈小王爺也跟著起哄,他就是想讓殷逐離難堪。殷逐離抬頭微微一掃全場,每個人都覺得那目光是看向自己,倒是消了等待的火氣。待人聲漸靜,她帶了三分笑意開口,聲音沉緩清悅:“諸位都是平日里請都請不到的貴客,逐離怎敢怠慢?”
她揚(yáng)手擊掌,侍女上前揭了上首素色的錦幔,露了一套東西出來。眾人引頸看去,卻是一套鑄造精美的青銅編鐘!曲天棘凝目望去,見編鐘分三個鐘架懸掛,東面為鈕鐘,西、南面乃甬鐘,粗略看來,整套編鐘怕不下六十余件。而這些器物似都已有些年頭,其上以錯金銘文標(biāo)注音調(diào),鏤刻精美。
殿中一時寂靜無聲,古老的青銅器無聲訴說著歲月沉積的莊嚴(yán)厚重。
殷逐離左右手各持了一方鐘槌,沖四面一拱手,聲音帶了一絲苦笑:“今日本是與那魯先生私下獻(xiàn)丑,不料恰遇眾君子,殷某只怕要當(dāng)堂獻(xiàn)丑,還請諸位海涵。”
沈小王爺反正就是不合作,當(dāng)下便道:“既然知道自己是獻(xiàn)丑,就不要獻(xiàn)了唄!”
還是康乾帝沈庭遙冷喝了聲:“放肆!不得無禮。”
四下里諸大臣自是又附和恭維了一番,殷逐離不再多言,舉手輕敲。青銅的顫音幽幽傳來,人聲漸悄。眾人側(cè)耳細(xì)聽,初時不覺,只聞這聲音細(xì)且柔,待音線漸沉,余味纏綿,仿佛發(fā)酵在幼年記憶中的一樽鄉(xiāng)愁。
爾后音漸起,似馬蹄如雨,踩過一地泥濘,金戈聲零星。眾人皆摒息,鐘架環(huán)繞中的人或輕或重地敲擊著大小不一的銅鐘,仿佛也忘了滿殿賓客。
樂聲漸漸雄渾,如同邊關(guān)的黃沙,如同戰(zhàn)士的嘶吼。眾人不知道侍女什么時候上的酒,幾上置了三足青銅樽,眾人傾酒入樽,傾樽近唇,卻說不出酒的滋味。
一群大漢赤著上身,手持長戟,攔、拿、扎、穿、劈、崩,單招或?qū)Υ,動作流暢無比。一個聲音雄渾高昂:“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興于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那旋律太熟,殿中有人擊箸相和。
手中的鐘槌敲得越來越急,敲鐘人穿了一襲素色的漢服,廣袖長襟,動作優(yōu)美流暢宛如行云流水。衣袂翻卷,發(fā)絲蹁躚,惶惶然又似敦煌飛仙。不是絕色,卻自有一種超然灑脫。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于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長戟翻飛舞動,男兒熱血沸騰。漢裝麗人添著酒,眾人舉樽高歌。
樂音昂揚(yáng),如黃河驚濤,又如百萬雄獅,
殿中多有征戰(zhàn)沙場的男兒,烈酒入喉,眼已紅透。千里征途,萬里關(guān)山,是馬革裹尸還是衣錦還鄉(xiāng)?同往戰(zhàn)場的袍澤,誰還舉樽共飲?誰已然埋骨他鄉(xiāng)?
那些塞外寒夜,野帳孤燈,誰設(shè)四面埋伏?誰唱四面楚歌?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于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殿中諸人擊箸相合,歌聲傳出,透著難以言說的雄壯凄涼。
一曲至終,調(diào)漸低矮,溫柔宛轉(zhuǎn),似江南煙雨,又如洛陽牡丹。有舞姬著了煙羅薄紗裙蹁躚而入,展開歌喉,柔聲唱:“豈曰無衣?與子穿針。王于興師,佑我家園。與子共歡。”
一人唱罷,舞姬同和,同樣的曲調(diào),驀地轉(zhuǎn)成哀哀相思,恍惚中可見黃昏斜陽,女子登高眺望,思念柔長。
專注擊鐘的人如同最優(yōu)秀的樂師,她配合著一切的悲壯或哀婉,仇恨或思念。廣袖飛揚(yáng),素手欺霜,那些古老的青銅器在她手中似乎有了生命,穿越數(shù)千年的光陰與塵埃,空靈地訴說已被塵埋的苦樂悲喜。
“豈曰無衣?與子引線。王于興師,佑我夫郎。與子成說!”
沈小王爺?shù)纱笱劬,一直想挑什么毛病,最后他只有悶悶地喝酒。尾音漸低,酒菜開始上來,因著來者皆是貴人,飯菜就不拘貴重,反而以奇趣為主。國舅傅朝英抬頭看過去,竟也叫不出幾樣菜色的名字。他舉筷先挾了一箸,但見肉質(zhì)金黃,香氣撲鼻。入口一嘗,更是肉質(zhì)鮮美、唇齒留香。不由問身邊的侍女:“這是何菜?”
侍女語笑嫣然:“回將軍,這是百家爭鳴,乃挑選最健康肥碩的幼蟬炸制,工序繁多。”
傅朝英低笑:“百家爭鳴,還挺風(fēng)雅。”
《無衣》之后,是舞姬跳的獻(xiàn)酒舞,舞姬姿容無雙,舞技更不必說。殷大當(dāng)家下了場,取金樽行至曲天棘案前,將二人盞中皆斟滿佳釀,她唇際笑靨如花:“濁酒一盞,賀爹爹凱旋歸來。”
曲天棘目光冷厲,沈庭遙也聞言色變,殷曲兩家,一家富甲天下,一家手握重兵,他身為帝王,豈可不生忌憚之心?曲天棘是個老辣的人物,如何肯喝殷逐離這杯酒:“殷曲兩家舊怨已深,殷大當(dāng)家這杯酒,敬得矯情了。”
殷逐離似也料到他不會飲,雙手持杯,自飲了杯中酒:“當(dāng)年吾母死于亂軍之中,將軍雖保護(hù)不周,卻也多少是命數(shù)使然。逐離雖在殷家長大,終究是將軍骨血,又豈能因此記恨將軍。”曲天棘面色陰沉,她卻也不再糾纏,“今天難得諸位大人歡聚一堂,私事當(dāng)改天再談才是。殷某該罰,該罰。”
她自罰一杯,侍者將殿上編鐘撤去,殿中央的黃玉地板從兩邊滑開,東西兩側(cè)水晶為階,下面是一個荷葉狀的水池。水下乃漢白玉為底,同樣嵌夜明珠,同殿中一比,倒是亮如白晝。
群臣怔仲,只見池中玉荷間,一白一紅兩名艷姬扶荷花碧梗起舞,紗裙攪動著池水,滿目艷色。眾人哪里見過這般光景,俱都站起了身,只見那水中二人衣袂散開,如同水仙、牡丹齊放,青絲如墨般暈散,隨著舞步搖曳娉婷,憑添了風(fēng)情無限。
池水仿佛也被染了色,水中只見這一白一紅兩道身影,時不時交項相戲,紅唇相接,雖明知是互相換氣,卻亦令看客血脈賁張。曲天棘卻心下警覺——殷逐離選在大庭廣眾之下向他示好,其居心用意,只怕不得不防。
殷逐離卻不再多言,只向侍立于旁的紅葉微微示意,轉(zhuǎn)身離場。
殷逐離行出包金小樓,正欲離開廣陵止息,身后有人低聲道:“殷大當(dāng)家拋下滿堂賓客獨自離去,未免失禮了。”
殷逐離回身便見到新帝沈庭遙,她略有些意外:“草民拜見王上。”
沈庭遙前行兩步將她扶起來,雙手親昵地握著她的雙腕,雙目細(xì)細(xì)打量她,神色間倒是并無不悅之色:“之前聽聞殷大當(dāng)家才情無雙,今日一見,果然是驚才艷艷。”
殷逐離本就不是個單純的,知道沈庭遙此番攔住她絕不會是為了贊她一番。她笑意淺淡:“承蒙王上錯愛,草民愧不敢當(dāng)。”
沈庭遙目光柔和:“你即將嫁入福祿王府,以后同朕也不是外人,不必太過拘泥。”
殷逐離再次叩首謝恩,順便將被他握住的手抽了回來。他輕聲道:“好了,你去吧。”
殷逐離拱手為禮,知道他恐是生了旁的心腸,也不久留,自出了廣陵止息。沈庭遙在噴泉前又站了一陣,但見池中玉荷吐蕊,池水也不知加了何種香料,整個空氣中都彌漫著極淺淡的幽香,清而不膩,沁人肺腑。
他緊走幾步,彎腰叩擊地面,驚覺地面皆為黃金鋪就,不由眉頭緊皺——這殷家果然是富可敵國,難怪可以助先帝起兵推翻舊朝。殷曲兩家雖不和,但殷逐離到底也是曲天棘的親生骨肉,將殷逐離嫁給沈庭蛟,到底是對還是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