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她變態(tài)!她覺得帥哥隨著喪禮而來,所以想再次看到那個帥哥就得殺人。”桑葉子笑道,“你說人心復不復雜?所以我學心理學,就是要掌握人心。你呢,為什么學護理?”
聞人玥低聲道:“哥哥姐姐都學醫(yī),我想幫上忙?墒俏页煽兒懿,畢業(yè)了也不會有醫(yī)院要我。”
“沒關系,反正你家有錢。”桑葉子笑道,“你將來可以安安心心地嫁人做少奶奶。對了,你爸媽是干什么的?你會不會嫁入豪門?”
聞人玥搖頭:“不會。”
“為什么不會?你家這么有錢,你所有東西都是名牌最新款。”
聞人玥并沒有否認桑葉子關于她家有錢的猜測,但是也不想回答為什么不能嫁入豪門:“格陵有錢人很多,有錢不等于豪門。”
桑葉子“哦”一聲,看了看手機:“才八點,平時我都要很晚才睡。要不,我們來玩?zhèn)游戲吧。”
“什么游戲?”
那時行動電話已經流行起兩三年,大部分大學生也配了手機,方便與父母、校方聯(lián)系。
“這個游戲的名字叫做‘聽說’。很簡單,兩個人分別給對方通訊錄中的同學發(fā)短信,內容是‘聽說你們學校有個某某某?她是個什么樣的女生?’如果是我發(fā)的短信,這個某某某就是你聞人玥,如果是你發(fā)的短信,這個某某某就是我桑葉子。我們學校很流行玩這個。”桑葉子慫恿道,“我們來看看自己在同學眼中的形象吧。”
聞人玥垂下眼,窗外的月光映著她美麗的臉龐,仿佛一尊靜默的少女雕像:“我不想玩這個游戲。”
“聞人玥。”一把怒氣沖沖的聲音突然在病房門口響起。
聞人玥扭過臉,竟然是“第一名”:“咦,你怎么來啦?”不知道他如何在非探視時間進來,她起身迎去。
“你出來。我有話和你說。”“第一名”面色鐵青,看也不看平日里奉若天仙的女神,轉身就走。
聞人玥不明就里,跟了上去。
桑葉子更加吃驚,沒想到聞人玥就是“第一名”的暗戀對象!
到底是“第一名”的眼光太好,還是聞人玥的眼光太差,他們居然真的鬼混在一起了!而且聞人玥還對他如此溫順。桑葉子震驚之余,實在按捺不住好奇之心,悄悄地跟了出去。
走廊上一張張的加床頭挨著尾,尾挨著頭,聞人玥和“第一名”不見蹤影。她四下張望,遲疑著走過護士站,轉了個彎,開水房、消防栓、雜物間,推開安全通道的門,聽到一記響亮的耳光聲從樓梯拐角處傳來,緊接著有重物撞墻的聲音和聞人玥吃疼的悶哼。
隨之響起的還有“第一名”悲憤的控訴:“你騙我!”
桑葉子嚇得一顫,心想,好好的怎么動手打人呢?正想過去勸一勸,“第一名”又悲憤地咆哮起來:“我還以為你是個冰清玉潔的好女孩,就算你媽是艷星,你一定潔身自好。為了你,我才考格陵醫(yī)大……你騙我!你騙我!”
耳中猛然撞進這樣恐怖的指控,桑葉子便知道自己不方便過去,也不方便再聽下去。但不知道為何,兩只腳就像生了根一樣,動也動不了。
角落里聞人玥細如蚊吶地回應了一句。
“第一名”的聲調絲毫沒有降低:“好,不說你媽。他們說什么?他們說你和那個叫于璧飛的教官鬼混過!他們說你剛入校就做了下流的事情!他們說你去打過兩次胎了!”他突然冷笑起來,聲聲如刀,“到底是誰玩誰啊,聞人玥?他們說你把那個于璧飛給害得生不如死,他為了報復就把你的頭發(fā)剃光了!這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謠言不僅有一對飛毛腿,還有三頭六臂,法力無邊。
“聞人玥,我現(xiàn)在看到你就覺得惡心!惡心!惡心!我怎么會為了你這么惡心的人犧牲自己的前途!”
偷聽的桑葉子腦中飛速掠過“處女情結”四個字,立刻抓住了問題核心。很明顯,“第一名”在聞人玥生病期間,不幸“聽說”了不少關于女朋友的“聽說”。難怪聞人玥不愿意玩那個游戲,不清白的人怎敢挑戰(zhàn)輿論?
“我不是跟于璧飛鬼混,也沒有打過胎。”聞人玥被他推得一頭撞到墻上去,嘴唇與牙齒磕在一塊兒,下唇大概是裂了一道口子,血都滴到裙子上了,還在拼命申辯,“就是有一次,一次……”她說不下去了,錯就是錯,還妄圖粉飾什么?況且,為什么要對他解釋?他是誰?
她曾經以為他是一個默默愛著自己,不求回報的男孩子。她覺得這份感情似曾相識,于是盡力回應,但她實在堅持不下去了。隨便吧,隨便他們怎么說,她不在乎了。
聶家。
“正式通知你,我要跟智曉亮去莫斯科!”聶今大吵大鬧,把桌子捶得如山響,“賣琴行,一人一半,我拿著我那份去追求我的信仰!我走了之后,家里的衛(wèi)生你就自己打掃,飯菜也自己做,本小姐不伺候了!”
任憑妹妹如何胡鬧,聶未端坐在書桌后,一邊掃雷一邊看文獻,置若罔聞。妹妹強烈地重復了很多遍要跟隨男友智曉亮去莫斯科深造的意愿后,他才淡淡道:“他邀請你一起去?”
“我就是要去!要去!”聶今先是噎得說不出話來,然后變本加厲地大喊大叫,“人渣!魔鬼!變態(tài)!自大狂!聶未你就是見不得我好,見不得我有男朋友,你只有五姑娘(對聶未右手的昵稱)!”
聶未終于從屏幕前抬起頭來,看了妹妹一眼。她亦自覺這話說得有點過分,吐了吐舌頭,仍犟嘴:“反正我要去莫斯科。不賣琴行也可以,你提供獎學金。”
一晚上都是莫斯科話題,聶未有點厭煩了,心想她英文都說不利索,還要去說俄語的城市。他正想說點什么把妹妹的癡心妄想給徹底打消,手機突然響起,是應思源的來電。
方才還在大鬧天宮的聶今立刻收聲,靜得像一只小貓兒,乖乖待在書桌前,心想大概是醫(yī)院有事,叫哥哥回去,但他們一向是用beeper聯(lián)系的呀。
應思源在電話那頭說了很多,聶未并不作聲,只是聆聽,時而“嗯”一聲表示自己還在。最后他說一聲“知道了”便掛了電話,心思又回到文獻上來。
站在書桌另一端,半天沒有聽見快擊鼠標的聲音,知道哥哥在走神,聶今不禁發(fā)問:“哥,你要回醫(yī)院?”
“不用。”
“那應醫(yī)生打電話給你干嗎?”
“沒什么。”
聶今并不是真的想去莫斯科,只不過找個由頭發(fā)晦氣罷了。她的脾氣就是來得快也去得快,見哥哥還是那副要死不活冰山樣,她才不會泰坦尼克一撞不回頭呢。
“那我去睡了。”
“等等。”聶未抬頭喊住妹妹。
“什么事?”
“過來坐下。”聶未離開電腦,一抬下巴,“我有話問你。”
什么?莫非今天晚上鬧騰太過,他要和她促膝長談?這種情況實在太罕見,從小到大,聶未肯撥冗和她這種“智商一百二以下的蠢物”交流的次數(shù),兩只手就數(shù)得過來。
聶今并未感激涕零,而是心存警惕。這是要干什么?他那張嘴可是什么都說得出來!她清楚地記得小時候纏著哥哥一起玩,結果不勝其煩的聶未最后居然說出了“走遠點,愚蠢會傳染”這種話!諸如此例,不勝枚舉。不過也正是被傷害了一遍又一遍,聶今才鍛煉出今天這顆強健有力的心臟,于是說道:“好。”
見妹妹移過凳子安靜坐下,聶未修長的手指離開了鼠標,合上雙目,捏了捏鼻梁,若有所思。
聶今從未見過哥哥流露出這種困惑,甚至有些惘悵的微妙神情,不由得傾身過去拍了拍他的膝蓋:“哥,有什么就問,別害羞。很多方面我比你有經驗得多。別擔心,我不怕愚蠢會傳染。”
聶未抬起烏沉沉的眼睛,看著妹妹湊近的笑容,腦海中立刻浮現(xiàn)出另外一張小圓臉,不由得戳戳她的額頭:“你這個年紀的女孩子都在想什么?”
“想什么?你現(xiàn)在想來了解我了?”這算什么?深夜訪談,上演兄妹情深?聶今立刻豎起眉毛,“我拒絕,無可奉告。”
“我不是問你。”聶未只手撐著太陽穴,淡淡道,“我知道你想的都是些幼稚淺薄、無聊庸俗的事情。”
聶今攥緊了雙拳,背過身去,默默地吐了一口血。
“我是問你的朋友當中……”聶未想了想,修正剛才的問題,“漂亮、多情、敏感的那類女孩子,她們在想什么?”
聶今皺起眉頭:“漂亮、多情、敏感,這種女孩子我最討厭了。對你好的時候可以嘴對嘴地幫你做人工呼吸,不理你的時候當你是瘟疫!忽冷忽熱也就算了,你根本就不會知道哪里惹到了她,她也不會告訴你。我一旦發(fā)現(xiàn)有人是這種性格,立刻疏遠,免得麻煩。當然,她們也不和美麗開朗、多才多藝的我做朋友,否則只能更加襯托出我的可貴。”
談話沒辦法進行下去了:“算了,你去睡吧。”
聶今才不走呢,一把奪走哥哥手里的鼠標扔到一邊,又按住他的膝蓋,不許他轉身面向電腦:“為什么問我這種指向性很明顯的問題?你遇到了漂亮、多情又敏感的女孩子?不會啊,你問的是我這個年紀……你沒談過戀愛,然后現(xiàn)在遇到了一個和我一樣大,漂亮、多情又敏感的女孩子。哥!你半世英名還要不要了?”
聶未把她的手甩開:“胡說什么?難道我只能活五十九歲。”
“這根本不是重點好不好!”聶今又激動起來了,“重點是這種女孩子很棘手,就憑你……算了算了,還是讓我教你兩招。”
“聶今,你給我閉嘴。聽清楚,假設我有一個病人……”聶未淡淡道,“因為不肯剃頭所以拒絕手術。但是今天另外一位小病人出院時哭鬧得很厲害,她居然把頭發(fā)剪下來送給那位小病人,我實在想不通其中的邏輯。”
如果是普通的病人,應思源并不會管她為什么突然把頭發(fā)給剪了。但聞人玥是伍宗理的外孫女,他就上了心。晚上有病人家屬打電話來致謝,他又打電話給護士長詢問,才清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聶未,阿玥和老師一樣,有一顆博愛的赤子之心啊。”
三十九床的腦瘤患兒,只聽應思源的話的小妹妹,全部療程已經結束。但是因為頭發(fā)全部掉光了,所以不愿意出院,不愿意回學校。她父母買來了發(fā)套,已經是傾盡所有,能買到的最好的了:“將就戴著吧,很快頭發(fā)就長出來了。”
她嫌不像真的,一邊號啕大哭,一邊扔在地上踩,非要自己在治療前的那頭烏黑秀發(fā)。
心力交瘁的父母和護士們都說:“這孩子,好不容易治好了,怎么拿自己的身體來糟蹋呢!這只有應醫(yī)生才勸得住。”
“這個時間他們都在手術室,不好為了這事打電話。”
想著她鬧一會兒就沒力氣了,護士們很快散開,各忙各的去了,不可能為了一個病人置其他病人不顧。只有那對父母相對而坐,默默嘆氣。
“你們都不愛我。”小小的孩子,居然能哭出這樣慘淡的眼淚,“你們都不愛我……”
聞人玥跟著查了幾天房,知道這家人的經濟情況并不寬裕。也有媒體想要采訪他們的困苦處境,號召社會捐款,他們卻堅決拒絕,不想孩子曝光,影響到將來的生活。
頂級無痕的真發(fā)套至少六千元,這還是一年前非定制款的價格。錢她有,但他們未必肯收。聞人玥內心掙扎了好一會兒,悄悄走過去安慰那蹲在病床下哭泣的小妹妹:“別哭啦,多丑呀。”
小妹妹抬起一雙淚汪汪的大眼睛,望著聞人玥。聞人玥亦鉆到床底,牽起小妹妹的手,放在自己的頭上,悄聲問她:“你摸摸,姐姐的頭發(fā)好不好?喜不喜歡?”
小妹妹抽噎道:“喜歡……我以前頭發(fā)也很好的。”
“姐姐的頭發(fā)送給你,好不好?姐姐的頭發(fā)這么好,拿去定制一頂頭套,一定很漂亮、很合適,也不會很貴,幾百塊就可以了。”
小妹妹摸了摸聞人玥光滑濃密的黑發(fā),破涕為笑:“真的嗎?我以前的頭發(fā)很長很長。”
“好。能剪多長就剪多長。你看,姐姐都這么愛你,爸爸媽媽更愛你哦。”聞人玥親了親她的面頰,“大家都愛你。別哭啦。”
患兒的父母不知何時已經蹲在了床邊,聽見了一大一小兩個女孩子在床底的對話。他們理智上知道不能要,但沒有辦法拒絕,不想多傷害女兒一次:“這……太過意不去了。”
“沒關系。”
然后聞人玥就把辛辛苦苦留的頭發(fā)剪了下來,交給千恩萬謝的患兒家屬:“反正我想換個發(fā)型很久了。有一家精品店專門定制假發(fā),做得很漂亮。給您一張我爸爸的名片吧,說是聞人延介紹的一定會有折扣。”
在商言商,哪來的折扣。她馬上打電話給母親,請她想辦法:“太貴了,他們負擔不起。”
“就是要我先偷偷地付大部分嘛。錢無所謂,可你根本不需要剪頭發(fā)送給她,太沖動了。發(fā)套的珍貴之處在于手工與設計,你那頭發(fā)好是好,剪下來只值一千元而已,長在我女兒頭上才是無價之寶。”
聞人玥先是不語,而后輕聲道:“媽媽,那個時候,你也曾剪頭發(fā)送給我啊。媽媽送頭發(fā)給我的時候,我好感動。我覺得她也會感動,不會覺得沒有人愛她了。”
應思源對聞人玥越來越喜愛,喜愛她的一股沖動,一股傻氣,跟聶未說:“聶未,阿玥是個很難得的孩子。雖然不聰明,但品質不比見賢思齊他們差。我真希望有這樣一個女兒。看她的書畫得亂七八糟,我打算送一本帶筆記的《護理學》來獎勵她。聶未啊,你也別對她太苛刻冷淡。畢竟是老師的外孫女,我們的晚輩,不看僧面看佛面。還有,她今天一天的可憐樣,不知道為了什么在傷心。你也鼓勵鼓勵她,有點師叔的樣子。”
“八成是裝的。”聽了事情始末,聶今嘟噥道,“頭發(fā)剪了還可以長,又不是腦袋砍了生不出第二顆。”
聶未腦海中浮現(xiàn)出聞人玥穿著各式各樣的連衣裙在病區(qū)翩翩穿梭的模樣:“她非常非常愛美。”
“可是她也非常非常缺愛啊!”聶今哼了一聲,“你以為那種漂亮、多情又敏感的女孩子是怎么形成的?就是嫌愛自己的人太少了,恨不得全世界都要全心全意地愛她,還不滿足,還要做這種吸引眼球的事情。這樣的女孩子,心機好深。不過好奇怪,她那么愛惜頭發(fā),不肯剃頭,為什么對假發(fā)的事情這么熟悉?”
聶未定定地看著妹妹,一言不發(fā)。聶今被他看得有點發(fā)毛:“好吧,老實說我沒有和她接觸過,不該有陰謀論。就算接觸過,我眼睛看到的、嘴里說出來的,都是她的行動言語經過我內心的加工,并不能反映她的真實想法。”
“她的真實想法,旁人無從得知,也沒有資格去評判。”
哥哥這是怎么了?為什么又露出了那種困惑的表情?還有他的手,一會兒按按太陽穴,一會兒摸摸嘴唇,他到底在掙扎什么?
“哥,不知道為什么,我對你這位病人有一種很微妙的感覺。我覺得她一定不壞,甚至有點想結交她?墒……一想到要和她做朋友,又有點抗拒,所以剛才才說了很多壞話。好奇怪,像我這種愛恨分明的美少女,怎么也會舉棋不定?”
后來聶今才知道,那是一種妹妹的直覺,知道哥哥會被一個女孩子搶走,從此和哥哥最親密的不再是自己,潛意識里開始不接受:“算了。有緣的話說不定會見到,我才不會特意去找她呢。”
“阿今,去把你的收藏盒拿過來。”
聞人玥愛收集連衣裙,聶今愛收集頭飾,十九歲的少女各有各的珍品。聶今莫名其妙,但還是將自己收集的兩大盒頭飾打開:“哥,你怎么突然想要看我的收藏呢?這種東西不是一向入不了你的眼嗎。”她將盒子打開,里面滿滿當當?shù),是五顏六色各式各樣的頭飾。
聶未一眼看見一排寬發(fā)箍中,有一個顏色與聞人玥那天穿的荷色連衣裙一模一樣,便伸手拿起。
見哥哥欣賞自己的收集,聶今得意地笑道:“好看吧?承認我有眼光吧?咦,你干什么?咦,你為什么放到你的包里?還給我啦還給我啦!聶未,你搶我東西!”
聞人玥回到病房的時候,桑葉子已經睡下了,微微打著鼾。
她的下唇破了一塊,讓值班護士看了,說是不礙事,噴了一點白藥消炎,說:“讓它慢慢長起來吧。”但那藥止不了疼。
“護士姐姐,會不會留疤?”
“留疤也沒有辦法呀。如果縫針嘴巴會歪掉的。”護士道,“你怎么這么不小心呢?這么漂亮的一張臉,卻留下了瑕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