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人玥不知道他看了多久、坐了多久。她汗毛直豎,正要尖叫,他撲過來一把捂住了她的嘴。他有飛檐走壁的身手,要制服她輕而易舉。很快顫抖抽搐的她就被他緊緊壓在身下,動彈不得。
于璧飛將父親轉(zhuǎn)達的話,一句句地復述,一句句地質(zhì)問:“你說算了?你覺得我是瘋狗?你再也不想見到我了?”他的傷還沒好,一邊咳嗽,一邊咬牙切齒地罵,“聞人玥,你好狠的心。不,你沒有心。你到底有沒有心?”
他聲音不大,一句句送入她耳中,陰惻惻的。聞人玥頭痛極了,又喊不出來,還好有一只手是自由的,拼命掙扎著去夠床下暗屜的把手。
他的眼角瞥見了她的小動作,冷冷地任她折騰。聞人玥好容易夠著了,他一伸手越過去,使勁拉開:“你要拿什么。剪刀?好,好極了。來啊,給我這兒扎上一刀。”
掙扎拉扯間,整個暗屜哐當一聲翻到地上去了,掉出來一頂貝雷帽。
“這是誰的帽子?”于璧飛一看就知道是海軍的物品,“這是誰的帽子?”
果然她心里還有別人,或者說,她心里從來沒有他。
他不顧她的阻撓,一揚手,就把帽子給扔出去了。
聞人玥眼睜睜地看著帽子飛出窗外,停止了掙扎。
一道閃電劈過天空,很快又有雷聲滾過。
原來,原來是這樣。她扔了鋼筆、鑰匙扣、護身符,可是舍不得扔掉這頂帽子。他的眼角慢慢溢出了晶瑩的淚花。
隔壁的聞人瑋最先聽見姐姐房里的動靜,赤著腳跑出來拍門:“姐姐!姐姐!你在干嗎?”
他趕快去告訴父母。
聞人延和匡玉嬌急慌慌地跑到女兒門口,一撞門才發(fā)現(xiàn)門從里面頂住了:“阿玥!阿玥!是不是于璧飛?于璧飛你不要亂來!我們報警了!阿玥,你不要怕!老公,你快想想辦法。”
發(fā)現(xiàn)聞人玥不掙扎了,于璧飛松開手,大口大口地喘息。喘息中帶了哨音,是肺上的傷還沒有好。
“阿玥。”他俯下身去親她,親了又親,口腔里有濃烈的血腥氣味,可是她一點反應也沒有,失去焦距的瞳孔,茫然地盯著天花板上的某一點。
“阿玥。我愛你。阿玥,我爸要我去和尚島。”“和尚島”是海軍對太平島的愛稱,“他罰我做三年的和尚。怎么辦?你等不等我?”
他第一次看到她,太陽下穿著;晟,臉色通紅,汗?jié)n斑斑,狼狽倔強。他最后一次看到她,月夜里穿著白睡裙,臉色蒼白,淚痕交錯,楚楚可憐。
他心底有一顆種子,經(jīng)她灌溉,生根發(fā)芽。若是拔去,心之土壤也會四分五裂。
“你這么美,怎么等我?”他拿起剪刀。
等門終于被撞開已經(jīng)過去了二十分鐘,膽大包天的飛賊竟然沒有逃。房間里很黑,黃豆大的雨點胡亂地砸著玻璃,數(shù)道白白的光柱照過去。
于璧飛坐在床邊,聞人玥蜷著伏在他大腿上。他的手放在她的背上,仿佛貪戀那一刻的相聚,久一點,再久一點。
床上、地下、身上,到處都是一縷一縷的長發(fā),像從黑暗中生長出來的惡之花。
匡玉嬌尖叫起來,看見于璧飛前襟上染著點點血跡:“殺人啦!抓住他!”
那血其實是他自己咳出來的。于璧飛根本沒有反抗,但也沒有束手就擒。他一邊咳,一邊朝外走:“不要碰我,我自己會走。”
被接到父母身邊的聞人玥被詳細檢查過,身上也并沒有傷口,除了頭發(fā)被剪得亂七八糟,青白頭皮依稀可見。
出了這種事情,盛怒的于父把兒子趕到扁礁上去了。扁礁距明日港兩千四百公里,面積不足零點零四平方公里,雜草叢生,海風呼嘯,海鳥都不會落下來棲息。島上只有一間小小哨所,一人駐守,一應淡水食物補給由海船帶來,兩周一次。
于父說:“好,很好。你幾時想通,幾時回來。”
那時候,聞人玥附在應思源耳邊說:“和男朋友鬧分手,他拿剪刀把我的頭發(fā)剪光了。”
一句話就概括了所有情節(jié)?墒歉爬ú涣怂星榫w。
翌日早上查房,有病人問:“咦,那條小尾巴呢?兩天沒來了。出院了?”
沒想到竟是聶未回答他:“快了。”
病人嘆道:“每天一堆穿白袍的人涌進來,心理壓力很大啊。看到那條臭美的小尾巴,總會輕松一些。”
實習生發(fā)現(xiàn)聶醫(yī)生竟微微牽了牽嘴角,頓時懷疑自己的眼鏡度數(shù)要提高了。冰山怎么可能裂開?
等查到聞人玥這里時,應思源發(fā)覺她不像之前那樣起身迎接,而是蒙頭大睡:“葉子,你們昨天是不是聊得太晚了?”
“不是我,是她男朋友來了。”桑葉子隱瞞了自己偷聽到的內(nèi)容,“我都不知道她什么時候回病房的。”
漂亮的女孩子自然很多人追求,有男朋友也不出奇。應思源并不在意,問實習生聞人玥的CT檢查預約到幾點:“葉子,你今天就出院吧。床位很緊張,你回去休息也是一樣。”
醫(yī)院從無淡季。
“啊?”桑葉子看了看聶未,有點舍不得,“聶醫(yī)生,不是要觀察四十八小時嗎?我都摔出血來了啊。”
聶未沒有發(fā)表意見,只是瞥了一眼將自己從頭到腳裹成一條蠶的聞人玥,從口袋里拿出一條桃紅色帶子,丟在她枕邊。
是她查房時落下的那一條,他撿起來了,還沒來得及還給她。
正要走開,醫(yī)生的敏銳卻令他停下了腳步。她不是信誓旦旦地說過,只要站得起來,就不坐著,遑論躺著。
聶未俯下身去拍了拍被子:“聞人玥。”
“嗯?”被拍了好幾下,昏昏沉沉的聞人玥掙扎著睜開眼睛,“幾點了?查房嗎?我有點頭疼。”
頭疼?應思源皺了皺眉。聶未已經(jīng)朝實習生一伸手:“拿副眼底鏡來。”
一看到那張近在咫尺的冰冷俊臉,聞人玥立刻清醒了:“聶醫(yī)生……應醫(yī)生呢?我是不是該去做檢查了?”
聶未照過她的瞳孔,捏著她的下巴,察看嘴唇的傷:“這是怎么回事?”
她的思想還未集中,眼前發(fā)黑。他的臉又靠得太近,薄荷氣息濃厚,一時間她竟然說不出話來:“我……”
聶未想起剛才桑葉子說的話,松開手,淡淡道:“男朋友咬的?”
“不是……我沒有……磕的。”聞人玥下意識地去捂?zhèn),小臂上的一片淤紅展露無遺。
磕的?聶未按按那片淤紅,眼神一沉,叫名護士過來,對她低聲交代了幾句。護士便拉上隔簾:“聞人玥,翻個身,讓我看看你的后背。”
聞人玥翻身的時候才覺得背痛,她背后的淤紅比小臂更嚴重,可見她睡熟后并沒有變換姿勢。
護士一驚,對應思源道:“會不會是偶然現(xiàn)象?或者是太累了?”不,正常人即使在睡夢中也會翻身,更何況是在這么堅硬的病床上。
應思源立刻指示實習生:“先去做檢查,結(jié)果出來第一時間打電話到手術室。”
做完檢查回來的聞人玥上了監(jiān)護儀。與其同時,桑家父母來接桑葉子出院。走之前她對聞人玥告別:“阿玥,我先走了。”
聞人玥對她揮揮手:“嗯,你好好休息。”
那時手機尚無照相功能,否則桑葉子一定照相留念:“你現(xiàn)在的樣子好可憐。”
聞人玥可憐兮兮地望著她:“葉子,你還會來找我玩嗎?”
桑葉子一口答應:“好。”
“一言為定。”兩個女孩子都伸出小手指來拉鉤。
聞人玥仍不放心,又叮囑了一句:“葉子,一定要來找我玩啊。”
桑家人一出病房門口,桑母就勸:“葉子,她只是一個?粕,作風不正派。”
“葉子,要交三觀相近的朋友。”桑父也說,“她是有錢人家的小孩,一定嬌縱慣了。你們玩不到一起。”
“爸,媽,你們不知道,她很可憐。”桑葉子噘著嘴道,“這個朋友我交定了。”她挽著父母的臂彎,離開了醫(yī)院。
手術室的電話被接通:“應醫(yī)生,聶醫(yī)生,病人的檢查結(jié)果已經(jīng)出來了。”
他們正在進行一臺較為復雜的手術,為一名八歲男童切除侵染到整個第四腦室的膠質(zhì)瘤。
“講。”聽完報告,應思源和聶未都呆了。
原病灶尚未消失,周邊又出現(xiàn)了新的出血點,十分兇險。
“病人情況如何?”
九點、十點四十分、十二點零七分、十三點十七分、十四點整,聞人玥又多次差點陷入昏迷狀態(tài)。
“雖然一喊就醒了,但發(fā)作越來越頻繁,病人精神狀態(tài)很差。”
人的大腦有最復雜的結(jié)構(gòu),許多問題至今懸而未解。更何況是聞人玥發(fā)病的那個時候,許多腦外技術尚未取得重大突破。如果保守治療失敗,血塊壓迫神經(jīng),會出現(xiàn)什么樣的后遺癥?如同擲骰,一到六均有可能。
“通知她的父母立刻來醫(yī)院一趟。還有,絕不可讓她睡著。”
知道不對勁,再大的生意也放下了,聞人延和妻子與兒子一起趕到醫(yī)院來:“怎么會這樣?治療不是很順利嗎?”
聞人玥頭一次看到全家人一起出現(xiàn)在病房里,知道事態(tài)嚴重,立刻道出原委,包括和“第一名”的談話內(nèi)容,鉅細靡遺:“當時不痛,就是有點暈。”
匡玉嬌從來就看不慣那個“第一名”,但現(xiàn)在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為什么你總遇不到好人?”
“因為我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吧。”聞人玥低聲道,“他們說,這叫臭味相投。”
“阿玥啊……”應思源皺著眉頭,欲止又言,“年紀輕輕別這么消沉。”
聶未稍遠地倚在窗邊,一言不發(fā)。
聞人玥看看應思源,又看看聶未,突然覺得輕松,這大概是最后一次在他面前出丑,怎么可能超越。
匡玉嬌突然出聲哀求:“因為自私地希望阿玥是我的女兒,所以我一直沒有說過,阿玥其實是伍宗理大國手的外孫女。我不是她的親生母親。求你們好好——”
“我們知道。”應思源望著聞人玥放在被子上的一對手,她曾經(jīng)愛美到每天要涂指甲,可是又為了做一名預備護士而全部洗得干干凈凈,“阿玥,我和你小師叔從來沒有離開過老師,包括讓你跟著查房、支持你學護理。我們一直知道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