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陰沉沉的,帶著夏日慣有的悶熱。整個侯府上空就像是籠罩著一層灰色陰霾,讓人透不過氣來。
寧若匆匆繞過回廊,一旁荷花池里冒出的水汽也是熱騰騰的,蒸得她渾身難受。以往這個時候,她應(yīng)該正斜倚在畫云閣的藤榻上,焚一爐瑞腦,執(zhí)一冊古卷,書香宜人;倦意來時,枕著孤影山的清風(fēng)入夢;一覺醒來,身邊桌案上早已擺放著丫鬟給她準(zhǔn)備好的冰鎮(zhèn)甜湯。
這些畫面如浮云從寧若眼前飄過,她嘴角泛起一絲輕笑。今時不同往日,她身邊不再有成群的等著伺候她的丫鬟,她自己反倒成了伺候別人的丫鬟。說到底,這全是她自作自受。
寧若曾多次問自己有沒有后悔當(dāng)初的決定。她想,后悔肯定是有的吧,但如果讓她重新選擇一次,她必定還是會義無反顧地走上這條荊棘路。
綾羅綢緞、環(huán)佩珠玉、翡翠華釵……這些統(tǒng)統(tǒng)加起來終還是抵不過她心中對自由的那份執(zhí)念。
從回憶回到現(xiàn)實,侯府朱紅色的大門已經(jīng)近在眼前,與此同時寧若聽到門口傳來一陣爭吵聲。
“我們公子抱恙在身,暫不見客。”這聲音寧若很熟悉,是侯府看門的沈叔。
“把你們管家叫來,他見了我自然會請我進門。”
“這位公子,抱歉了,管家來了也沒有用。我們公子說了,他最近不見客。”
又是一位來找沈昱的。寧若不覺露出笑意,自沈昱出使黎國回來,不知道有多少人登門拜訪過了。沈昱不喜歡應(yīng)酬,一律閉門不見,于是打發(fā)來訪者的苦差事就落到了沈叔身上。
剛邁出門檻,寧若就看見了正在和一位華服男子周旋的沈叔。
沈叔見她出來就像抓到了救命稻草,忙道:“寧姑娘你快幫我勸勸這位公子吧,該說的我都說了,他就是不肯走。”
寧若抬眼,那華服男子正好也向她看來,目光對上的剎那她心中頓時升起一種難以名狀的奇怪感覺。
單是用“俊美”二字來形容眼前的男子還遠遠不夠,他濃眉如墨,鳳眼狹長,身上透出邪邪的氣息。明明看似輕佻,卻又帶著幾絲冷厲。
她不敢再看他,注意力轉(zhuǎn)移到了停在他身后的馬車上。那門簾的布料一看就是價格不菲。
如此看來,他定不是尋常人。
華服公子玩味似的看了寧若幾眼,嘴角噙著不羈的笑意,隱隱透出不屑。
寧若很不喜歡他那種輕蔑眼神,她看似不經(jīng)意地說:“昨日京城首富許家的少爺來找我家公子,說是要為他妹妹提親,沈叔不讓進他就一直賴著不肯走,結(jié)果……”
說到這里,寧若頓了頓,狡黠一笑:“公子猜結(jié)果如何了?”
“如何?”
“結(jié)果他們一群人被夜離打得落荒而逃。”寧若一邊說著,眸中也綻放出了神采,“夜離是我家公子的貼身護衛(wèi),武功高著呢。他這么做就是為了殺一儆百,以免那些無聊卻自以為是的人總是上門來自討沒趣。”
簡簡單單兩句話,意思卻再明顯不過了。寧若本以為華服公子聽了之后必定會生氣甚至大發(fā)雷霆,誰知他竟然哈哈大笑。
“有趣,有趣。沒想到靖寧侯府不僅出了位聞名天下的伽藍公子,就連區(qū)區(qū)一個小丫鬟也這么厲害,看來這趟我是來對了。”
寧若心中一涼,看他這樣的反應(yīng),她猜到自己可能闖禍了。
果然,管家的聲音從身后傳來:“簡公子?真是稀客,稀客。】祀S我進來,公子要是知道你來了,一定非常開心。”
簡公子?寧若心里咯噔一下。能被沈昱視為座上賓并且姓簡的,全天下只有一個,那便是鄴國四大家族之一,簡家的大少爺——簡寧楓!
寧若飲恨吞淚,悔得直咬嘴唇。她猶豫著要不要向簡寧楓認錯道歉,可是話已經(jīng)到嘴邊了,最終還是沒有勇氣說出口。
之后簡寧楓和管家說了什么寧若一句都沒聽進去,等她的注意力重新回到簡寧楓身上,卻發(fā)現(xiàn)簡寧楓正含笑看她,表情很奇怪。
“你叫什么名字?”簡寧楓問她。
寧若正要回答,管家佯裝生氣:“寧若你不是要香影齋幫夫人買胭脂嗎,還不快去!夫人正等著用呢,要是把夫人惹生氣了,看你有什么好果子吃。”
“是。”寧若欠了欠身,心中對管家充滿感激。
等到寧若的背影消失在街道拐彎處,簡寧楓睨了管家一眼:“寧若?好名字。我說管家啊,看這位姑娘皮膚嫩得跟凝脂似的,一看就知道是沒吃過什么苦,你們靖寧侯府什么時候起連丫鬟都嬌生慣養(yǎng)了?”
“呵呵,簡公子說笑了。寧若是一個月前被賣到侯府來的,聽說她弄壞了‘繞梁軒’的鎮(zhèn)店之寶‘無憂琴’,又沒有錢來賠償。‘繞梁軒’的李老板又是個愛琴如命的人,一氣之下讓她賣身抵債,正好那會兒我們侯府缺人,就……”
簡寧楓嘴角揚起,心中暗暗記下了寧若的名字。多年來他閱人無數(shù),尤其是女人。單從寧若走路的姿勢他就可以斷定,寧若絕對是出生大戶人家并且受過良好教育的千金小姐,而非一個丫鬟這么簡單。
剛來靖寧侯府那會兒,寧若被安排在庶出的三小姐沈晚歌身邊伺候。她易容后的樣子說不上花容月貌,但也算是清秀佳人,一看就是乖巧聽話的那種女孩子。沈晚歌跟她甚是投緣,日子久了,兩人私底下關(guān)系越來越好,不像主仆反倒像是親姐妹。
后來,侯府的大夫人,也就是二公子沈昱的生母聽說晚歌收了個乖巧的丫鬟,歡歡喜喜地討了過去。晚歌雖然心有不舍,但又不敢惹大夫人不快,只得忍痛割愛。
好在大夫人對寧若還算不錯,平日里一些生活瑣事都交給她負責(zé),她在侯府出入非常自由,一切都很合她的意。只是她沒料到自己會得罪簡寧楓,惹了這么個大麻煩,以簡寧楓脾氣恐怕不會就此罷休。
鄴國無人不知,簡寧楓風(fēng)流成性,終日流連花叢,就連他的父親也拿他沒辦法。偏偏他又生了一副俊美皮相,女人們見了他都趨之若鶩。大家閨秀也好,青樓名妓也罷,凡是有些姿色的,大多都跟他有那么點不清不楚的曖昧關(guān)系。
寧若對簡寧楓的印象一直很差,當(dāng)初堂哥提議要把她嫁給簡寧楓,她急得差點要去后山跳懸崖。幸虧堂哥腦子還沒糊涂到無藥可救的地步,他仔細想想,也覺得簡寧楓雖然要樣貌有樣貌要本事有本事要家世有家世,但終究不是可以值得托付終身的良人。后來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姑娘,姑娘?給,你的胭脂。”
寧若緩過神來,接過老板娘遞給她胭脂:“謝謝。”
“哎呀,我說寧姑娘你還跟我客氣什么,侯府的夫人小姐都是我們香影齋的?,該是我謝謝你們照顧生意才是。”老板娘笑得比蜜還甜。
寧若回了一個笑容,沒有多說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敏感了,每次出門她總覺得有人跟著她?墒撬F(xiàn)在易了容,又隱藏了行蹤,就算是姐姐和堂哥站在她面前都未必能認出她來,又有誰會這么無聊去跟蹤一個小丫鬟?
或許是她想太多了吧,一年之期沒到,他們答應(yīng)過她不會干預(yù)她的自由。以堂哥的性子斷然不會做這種言而無信的事。
寧若一邊思考,一邊低著頭走出香影齋的大門,雙手牢牢地護著那幾盒胭脂。
香影齋的胭脂全是用瓷盒裝的,一摔就碎,而且貴得出奇,萬一出點什么意外她可賠不起。上次三夫人房中的丫鬟蘭蝶不小心打碎了一盒,結(jié)果被罰去廚房劈柴了,她那嬌嬌弱弱的身子寧若看了都覺得可憐。
寧若從來不知道,一盒普通的胭脂居然賣這么貴。她和姐姐可是從來都不用外面買來的胭脂的。記憶里,孤影山成片成片的桃花林,灼灼其華,暗笑春風(fēng)。她帶著一大群丫鬟在林子里穿梭嬉戲,花香宜人,人面桃花相映紅。
那些剛采下來的花瓣被她們用來做胭脂,加上一種特殊的香料,擦在臉上就跟天生的紅暈一樣,香影齋賣的這些胭脂根本及不上其萬一。
回憶得多了,寧若不由得開始掛念起姐姐來。從前堂哥千方百計逼她嫁人,現(xiàn)在她不在家,堂哥會不會又去幫姐姐張羅親事?
有人從寧若身邊經(jīng)過,碰了她一下。她警惕地側(cè)過身子,向四周張望,那種被監(jiān)視的感覺越來越強烈。
她來不及多想,匆匆忙忙趕回了侯府。
“咦,寧若姑娘?”
寧若抬頭,簡寧楓正嬉皮笑臉看著她。她壓根不想搭理簡寧楓,可沈昱就站在簡寧楓身后,再不情愿她還是得恭恭敬敬行禮:“寧若見過公子,見過簡公子。”
沈昱人稱伽藍公子,以其絕世的才華和非凡的氣質(zhì)聞名天下,當(dāng)今圣上曾贊他“非凡塵俗人”。此話一經(jīng)傳開,便有人夸張地說他前世是天界圣人,因犯了錯才被貶至凡塵。更有好事者引經(jīng)據(jù)典杜撰了一段他和某仙女的愛情故事,添油加醋,感天動地,說得還有頭有尾。
那會兒寧若聽了沈昱的故事,很沒形象地將正在喝的冰鎮(zhèn)酸梅湯噴了出來,趴在藤榻上大笑不止。
如今她總算明白為何民間傳言會這么厲害。不得不承認第一次見到沈昱的時候,她也被他吸引了。不愧是連圣上都大為贊譽的人,果然如芝蘭玉樹,高潔出塵。侯府滿院子的丫鬟們,每天費盡心思鉤心斗角明爭暗斗,個個都想爬上他的床,也是情有可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