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沚樓的伙計送來了沈昱要用的筆墨紙硯,寧若奉命去收的時候在花園遇到了水綠的丫鬟雅蓉,她正在跟園子里的丫鬟們炫耀自己剛從裁云坊拿來的新衣服,自然,那衣服是水綠的。
那天晚上一鬧,整個侯府都知道了晚歌早晚是要和簡寧楓成親的,不管她愿不愿意;也知道了寧若是公子沈昱身邊的紅人,不能輕易得罪。唯獨對水綠的尷尬身份,眾人都心有疑問。甚至有人懷疑沈霆想把水綠配給沈昱或者沈祁。不管是哪種情況,水綠在侯府的地位都不可小覷。
“真好看,比三小姐那天拿來的還要好看。”
“那當(dāng)然,我家小姐可是花了大價錢的,一件衣服夠你們吃一輩子的。”
“雅蓉姐姐,聽說明天水小姐也要去‘花神祭’?唉,水小姐國色天香,到時候又要迷倒不少王孫公子了。”
雅蓉像一只高傲的孔雀,昂首挺胸:“是啊,想當(dāng)年,鄴國四大家之一的薛家大公子薛慶都拜倒在我家小姐石榴裙下,為了我家小姐,他甚至不惜……哎喲!”
“對不起對不起,我剛才沒看清楚。”
“眼睛怎么長的,你……”雅蓉趾高氣揚,一看眼前的人是寧若,氣焰立馬低了一半,“原來是寧若姑娘啊。”
“嗯,不好意思,我急著給公子送東西,沒弄臟你的衣服吧。咦,這衣服真漂亮。”
雅蓉馬上恢復(fù)了得意揚揚的表情:“這是我家小姐新做的衣服,明天小姐要去凌宵園呢。哎呀我不跟你多說了,小姐正在給永王撫琴,我得去伺候了。”
又是永王?
晚歌說過,即便是無法確定水綠的身份,認(rèn)個干孫女什么的對永王來說不過是小菜一碟?磥硭G飛上枝頭,日子不遠了。
等到雅蓉拿著衣服得意揚揚遠去,寧若狡黠一笑,抬手輕輕嗅了下指尖。如葛天行所言,沒有任何味道。
“伊人如故”是產(chǎn)自蜀中的香粉,兌上三分蕓禾散,無色無味;兌上四分,則會散發(fā)清香,吸引成群的蜜蜂。剛才她假裝撞到雅蓉,暗中卻將一早藏在袖中的香粉灑到了水綠的衣服上。“伊人如故”加三分蕓禾散……寧若淺笑,剩下的一分就等明天了。
寧若去聽晚園的時候晚歌還在乖乖罰抄書。那天晚上沖撞簡寧楓的代價是,她被沈霆罰面壁一個月,抄書一千遍。寧若因為有沈昱護著,沈霆沒說什么,只當(dāng)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看見寧若,晚歌擱下筆,興沖沖從桌子前站起身來:“寧若你可算是來啦,快陪我說會兒話,可把我給累壞了。”
寧若放下手上的東西,笑道:“我的好小姐,昨晚沒閑著吧,我可是親眼見著你出去了。”
“噓——”晚歌一把捂住寧若的嘴巴,把她拖到一邊,“你看見了?就你一個人,還有誰看見了?”
“放心,當(dāng)時旁邊沒別人。昨晚我從公子的書房出來,路過花園的時候看見你匆匆忙忙往側(cè)門的方向走。”
“別提了,我剛想出去呢,半路上碰見我娘……我看我這個月是甭想出去了。”
“就當(dāng)是修身養(yǎng)性吧。”寧若嘆了一口氣,“你呀,太不冷靜了。好端端去招惹簡寧楓干什么,你還能真殺了他不成?到頭來還不是自討苦吃。”
晚歌撇撇嘴。她當(dāng)然不會真殺了簡寧楓,就算有這個本事,她也沒這個膽子。只是父母都鐵了心要把她嫁給簡寧楓,她滿腔怒氣沒處發(fā)泄,一沖動就全發(fā)到簡寧楓頭上了。
她沖寧若擠擠眼:“怎么,我挑釁他,你心疼啦?”
“瞎說!”寧若臉頰微微發(fā)燙,“我還不是擔(dān)心你。要不是公子幫你圓場子,看你怎么收拾!小姐,恕我多嘴,你這么排斥嫁給簡寧楓,是不是……是不是另有喜歡的人了?”
晚歌滿臉通紅。畢竟都是女孩,那點小心思又豈能真的一直瞞下去?
這一陣子的晚歌實在太不尋常了,經(jīng)常偷偷外出,經(jīng)常一個人對著窗戶發(fā)呆,經(jīng)常莫名其妙傻笑……寧若早就猜到,晚歌其實是有了喜歡的人。晚歌的心情就跟她現(xiàn)在一樣,她看到簡寧楓也會悸動,也會莫名其妙地因為他而開心或難過。
這種感覺就是喜歡了吧?
“那個人,是誰?”應(yīng)該不會是簡寧楓吧?
晚歌聲音很細(xì):“你答應(yīng)我,不要告訴任何人。”
“好。”寧若莫名的開始緊張,生怕晚歌說出的答案會出乎她的意料。
晚歌慢慢湊近她的耳朵,說出了答案。
不是簡寧楓,可是,這個名字帶給她的震撼卻一點都不亞于簡寧楓。她渾身倏然一冷,眼中透出了不可思議的神色。她懷疑自己聽錯了,也希望自己聽錯了。
為什么……為什么會是他?
寧若忽然想起什么,眼神一閃爍,忙問:“你受傷的那晚,也是為了出去見他?”
“嗯。寧若你答應(yīng)我,千萬不能告訴任何人,否則我爹一定會殺了我,他一定會的!”
的確,沈霆若是知道晚歌喜歡的是那個人,絕對有可能一氣之下殺了她!寧若開始恍惚,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回聆夕園的,直到沈昱叫她的名字,她才從神游中抽身。
“你在想什么?”
“哦,剛才看見水綠小姐在為永王撫琴。”寧若巧妙地將話題引到別處,“聽晚歌小姐說,永王很喜歡水綠小姐,還想收她當(dāng)干孫女呢。公子,水綠她……真的是端宜郡主嗎?”
沈昱的心猶如一把琴,其中一根弦被輕輕地?fù)芰艘幌,帶出嗡的尾音。由于他低著頭,寧若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等他抬頭,寧若卻沒等到自己好奇已久的答案。
“把東西放第四層,你回去吧。”他指了指書架。
寧若照做,她腦子里一邊想著晚歌的事一邊想著水綠的事,心不在焉,一不小心就把一沓書碰到了地上。她趕緊蹲下身去撿,伸手觸到的卻是一片溫?zé)帷.?dāng)她意識到自己的手正放在沈昱的手上面,抽了一口氣,慌忙收回。氣氛在那一刻變得很奇怪很奇怪,如凝固了一般。她的心撲通撲通,不敢抬頭看沈昱的反應(yīng),也不敢開口說話。
好在沈昱打破了沉默,笑意如春風(fēng)從他臉上拂過:“怎么心不在焉的?”
心還是一時半會兒靜不下來。寧若不知該怎么回答,她咬咬嘴唇,視線從鞋尖轉(zhuǎn)移到書架,再轉(zhuǎn)移到桌子,硯臺,筆架……然后停留在那幅還未畫完的桃花圖上。她的心里起了一絲風(fēng),沈昱這人還真是奇怪,他似乎經(jīng)常畫桃花,可問他的時候他卻說自己不喜歡桃花。紙上,幾朵粉紅綻放在枝頭,美得仿佛能聞到她們散發(fā)出來的幽香。
見寧若并不想回答,沈昱也沒為難她,他走到書桌旁坐下,提起筆繼續(xù)作畫:“你的傷還沒完全好,把書整理一下回去休息吧;蛘呷ヅ闩阃砀。”
“是。”
寧若把書一本一本放回去,猛然,視線落在最后一本詩集上!队裆江偭仲x》,很普通的一本書,只是落款有些眼熟,姜溯。姜溯……不就是睿王的名字嗎?沈昱的書房居然有睿王編纂的詩集?
靖寧侯沈霆權(quán)傾朝野,朝堂之上和睿王各分一派,兩人是眾所周知的死對頭。其中緣由還牽扯到了十幾年前的舊事。
當(dāng)年皇位原本是由太子姜允繼承,孰料楚王逼宮,不僅當(dāng)場手刃姜允,而且在短短幾天之內(nèi)將太子黨羽翼全部剪除,除了頗有勢力的睿王。睿王和太子雖非一母所生,感情卻很好,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是站在太子一邊的。甚至有傳言說,姜允的之子姜呈并未在當(dāng)年那場變亂中死去,而是被睿王李代桃僵換下,悄悄救走了。
沈霆原本只是楚王的一名門客,因獻計幫其奪取皇位有功,青云直上,被封為靖寧侯。睿王手握兵權(quán),已經(jīng)登基為帝的楚王對他頗為忌憚,一直不敢采取大的動作。因此這十幾年來他都在默認(rèn)沈霆權(quán)勢擴大,直到可以和睿王分庭抗禮。
所以,與其說睿王與沈霆不和,倒不如直接說睿王與皇帝不和。沈昱身為靖寧侯之子,圣上欽點的太子太傅,居然如此坦然地在書房放一本睿王的詩集,寧若難免心存疑惑。
她假裝不經(jīng)意念出詩集的名字:“《玉山瓊林賦》?”
“嗯?”沈昱笑了笑,“睿王雖是武將,在辭賦上的造詣亦是鮮有人及,是鄴國難得的文武全才。你若是喜歡這書,可以拿去看。”
“以前在家,我姐姐最喜歡睿王的這本《玉山瓊林賦》,耳濡目染我也讀過一些。能讓公子交口稱贊的人,定是不凡吧。”
“的確。”
寧若稍稍放寬心,忍不住又問了一句:“為何他已到而立之年卻還未立妃?”
被沈昱的眼睛一掃,寧若趕緊否認(rèn):“我……我沒那個意思,我就是好奇……如果沒有別的事我先下去了……”
“去吧。”
寧若一顆心回歸原處,沒走三步,又被叫住。
“等等,幫我把這兩本書拿給簡寧楓。”
接過沈昱遞來的書,寧若低頭一看,居然是《論語》和《中庸》。她打死都不相信簡寧楓能靜下心來看這種書,沈昱這么做顯然是另有目的。寧若不笨,她馬上就想到了沈昱那句“如你所愿”。
他是想幫他們制造機會?原來高潔如天人的伽藍公子,也會有這種凡人才會動的小心思。
可是,簡寧楓不是應(yīng)該和晚歌成親的嗎?即使他們相互都不喜歡。就算沒有晚歌,他身邊還有一個稱得上是尤物的水綠。而如今她只不過是一個卑微到塵埃里的丫鬟,簡寧楓會看上她?
沒有了家族的庇佑,她果然什么都不是。
難怪堂哥把握十足地對她說:“二丫頭,總有一天你會乖乖回家的。”
難怪姐姐淺笑盈盈地對她說:“寧若,邁出這個門檻你就會明白,外面不比家里,不是你使性子的地方。”
她恍恍惚惚走到東廂房,簡寧楓看見她先是一愣,然后又一愣,嬉皮笑臉貼了上來:“喲,是寧若啊,你這幾天總躲著我,現(xiàn)在總算想起我來啦。”
“簡寧楓!”寧若推開他,將手上的書塞了過去,“我沒空跟你鬧,公子讓我給你的書,你愛要不要,我走了。”
“寧若!”
寧若回頭,她才發(fā)現(xiàn)簡寧楓的臉色不知何時嚴(yán)肅了許多,一雙眼睛直勾勾盯著她。這樣的簡寧楓她還是第一次見到,不免有些意外。不過依舊表現(xiàn)得很平靜,等著簡寧楓的下文。
“非得如此不可嗎?”
原來,簡寧楓的眼神也可以如此溫柔?杉幢闶侨绱,寧若還是懷念那個放蕩不羈卻不屬于別人的他。他的意思,她明白。窗戶紙一旦捅破,他們之間似乎不可能像以前那么安寧了。
簡寧楓忽然輕笑,他說:“我發(fā)現(xiàn)我開始有點喜歡你了。”
轟——寧若頭頂猛然響起一陣驚雷。她瞪大了眼睛,心里五味成雜。簡寧楓喜歡她?簡寧楓居然也喜歡她?
不過她很快平靜下來,她問:“然后呢?”
“但我必須娶沈晚歌。”
這一次的答案卻是預(yù)料之中的。家族聯(lián)姻不算什么新鮮事,如今鄴國的四大家,簡家在江湖的地位雖然很穩(wěn)固,卻一直屈就于葉家之下,為了翻身,他們不得不借助朝廷的勢力。而聯(lián)姻恰恰是最快也是最有效的辦法,無論對侯府還是對簡家,都百利而無一害。
寧若腦子里忽然冒出一個想法,如果簡寧楓知道她的真實身份,他會不會也考慮她?哪怕只是考慮一下?畢竟晚歌能給他的,她也能給呀……
她被自己這樣的想法嚇了一跳,笑得很諷刺。她就這樣笑著,接下去說:“你說喜歡我,可是你喜歡的人有很多,不是嗎?或者說,你只是喜歡這種喜歡人的感覺。簡寧楓,其實你不用因為我替你擋了一箭而覺得對我有所虧欠,那完全是個意外。”
“寧若,我只是……”
“謝謝你喜歡我。”不等簡寧楓回答,寧若匆匆跑開。表面平靜如斯,她的心里早已是浪濤洶涌。再不離開的話,她很怕自己會忍不住流眼淚。
在簡寧楓面前哭,該是多丟人的一件事啊。寧若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