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用一種顏色來形容蘇州,真沒有比粉更合適的了。
一定是粉,絕對是粉。
可以用來聽的,可以用來聞的,可以用來看的。我一直找不到合適的顏色來形容蘇州,或者說,找不到恰到的氣息來表達蘇州。
它讓我迷惑,因為離得遠,或者說,因為離得近。近或者遠,都會稀釋一些東西。
我游蕩在蘇州的街巷中,游蕩于粉墻黛瓦間,游蕩于小橋流水的蒼茫與純真,吳儂軟語的綿軟。那過馬路時偶然邂逅的側(cè)身而過的蘇州老女人——她穿著軟緞的粉繡花鞋,燙了栗色的頭發(fā),皮膚松了,可是仍然感覺出了當年的細膩和水粉。她個子不高,眼睛瞇起來,張嘴說著蘇州話,和唱評彈一樣。這就是蘇州了,到老了都風情萬端。
我更喜歡叫它姑蘇。
因為突然有了人間煙火氣。姑這個詞,淪落到鄉(xiāng)間,突然與蘇州相遇,居然有一種夫唱婦隨的妙處橫生。
還有一種暗。
我迷戀那種暗,綢緞微涼的暗。摸上去,涼涼的,但是光澤很溫柔。比如那些千年的橋,或者舊墻,凋落的皮,和北方的富麗堂皇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舊是宋詞,是南宋凄涼的月光,是從山水畫中找到的視覺審美,不跌宕,就這樣委婉地提醒著,這是蘇州了。
暗和舊,可以讓眼睛很舒服。因為舊,就帶來穩(wěn)妥。又因為暗,可以柔軟。
但又隱約散發(fā)出一種氣息。
是格非常高的氣息。
有點兒像遠古。人們都去忙著奔命了,可是,剩下這一個小地方,依然故我。不慌不忙,聽聽評彈,唱唱昆曲。破舊的小店里,擺著當天的《姑蘇晚報》和新做的青團子、醬汁肉。
早春里,粉就更有那種味道。
黃昏里,有老人在桃花樹下聊天。小桃花就三兩枝,還開得不茂盛。他們頂著一頭銀發(fā)說著蘇州話。吳儂軟語就一種極美的意境,說不清的婀娜,說不清的濕潤呀。也是粉色的,勾魂的。不似紅的奪目,不似白的驕人。紅和白在一起,其實就是粉。
昆曲《牡丹亭》里,在游園和驚夢兩場戲里,杜麗娘著粉裝出場。其實是更驚艷。粉有一種暗俏。不是第一眼就豪奪人目,可是,目的還是要奪你的目。
蘇州街上,有一家照相館就叫“粉青春館”。拍照片叫作粉。多好聽呀,多引人呀。
還有賣戲裝的,掛著一件粉衣,就在春風里飄搖著。我看著香樟樹下飄著的戲衣,聽著遠遠近近的昆曲。平江路上埋下了很多暗線,小音箱里整日在放著蘇州評彈。這樣的城,是引人墮落的,至少,想發(fā)發(fā)呆,喝杯散淡的茶。
我坐在評彈博物館中聽評彈。
一男一女,一琵琶一三弦,坐于高高的臺子上。女人穿了廉價的旗袍,妖艷的藍色,開始唱曲調(diào)婉轉(zhuǎn)的評彈。其實我一句也不懂,但重要嗎?太不重要了。
我坐在那里兩個小時,聽著他們很煙火又很入戲地又唱又說。天色將晚,我看著天光漸漸沉下去。我身邊全是當?shù)靥K州老人。我就這樣把蘇州的下午一個個耗了下去,很粉。
這粉,是閑情逸致。是小橋,是流水。是幾千年的風致骨頭,即使成了殘渣,仍然是蘇州的。
那粉,還表現(xiàn)在蘇州的細節(jié)里。
整個城市是慢的,不慌不忙,不急不徐。——幾千年就這么過來了,有什么著急的呢?
在蘇州的老街上游走,常常覺得自己的腳步太快。那些古老的鋪子。散發(fā)著沉年的暗香,甚至賣生煎包子的俏女子,臉上的表情都是寡寡的,并不著急,慢工出細活的樣子,好像要把時光雕成油畫或者散文。
只有蘇州,留下了那么多老建筑。把新城全建在了城外。我喜歡游走在老城,柔軟的綢緞那樣起伏著。意識形態(tài)之惰性,之味道,只有蘇州有。只有蘇州。
粉,除了艷,其實還有頹的味道。頹,是要有資本的。經(jīng)歷過時光打磨的東西才頹得起,白云怡意,必是經(jīng)過了朝飛暮卷。
在姑蘇,小試宜春的面,只得由它繾綣。三春好處有人見,見了那蘇州的粉,可真端然。
那疼煞的小金鈴,那蒼苔,那老綠,那花愁顫,都是粉又頹的蘇州。
金粉半零星的早春,我懷揣一簾幽夢,為蘇州的粉,淺吟低唱一聲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