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得不承認,我過分迷戀上一個人的畫了。這個畫家,是美國的懷斯。
我從來沒有這樣過度地迷戀一個人的畫,一眼看上去,胡蘭成說的“滿目荒愁”一下子撲出來,灰色的,孤寂的,一點兒不踏實,一點兒不穩(wěn)妥,是那種溫暖的糾心——似絲線,纏上來,那線,銀灰,老綠,繞在心里,永遠地繞著。
記得去中國美術館看過何多苓的原作,滿場的畫,我只說何多苓好。也迷戀他畫的翟永明,后來我看過懷斯,知道何多苓也一定過度迷戀過懷斯,那灰色,那蒼綠,不過度迷戀根本難以畫出!神似,是最難畫的,恐怖和放松是最難畫的!
懷斯的女人,有一種致命的憂傷與金屬感,那金屬感是銅嗎?我不肯定。金太閃爍,銀太冷,而銅,也許有著堅硬與異常的溫暖,或者,還有讓人動心的顏色。
堅持畫了十四年的女人,不美。一點兒也不。有男人似的面孔,一點兒也不飽滿,一點也不溫柔,只這樣一張有型有點兒硬的臉,我想起一句干脆的話來:“蒜瓣兒就涼水兒,涼水兒就蒜瓣,我是這樣想你!”她的臉,忽然讓我想起這句戲詞來,坦蕩得沒有退路,總是梳著兩根麻花辮子,潦草,沒有文藝氣質。但是,一眼看上去,非常堅硬而浩蕩。也只有懷斯筆下的女人,可以給我浩蕩的感覺。不想要什么,不抱什么幻想,一意孤行,本質純粹豐盈,不留余地地明朗著。
不模糊,不曖昧。她有她自己獨自的堅強。
我無法尋找出其中的甜美氣息,仿佛男子馳馬觀書,內心的東西,大到無形。
只有本質的東西最能打動人。
每觀這些畫,往往無法動彈——我覺得這些女子有些像我,或者,我像她們。終于丟掉了幻想虛偽,終于開始以一種植物的姿態(tài)驕傲地生存,不抱任何無謂的幻想,不要任何曖昧的艷烈態(tài)度,我看出了懷斯畫中女子的堅定神態(tài),那種不奢望是多么難得!
只有他畫中的女子,梳著這些麻花辮子讓人難過。而另外別的畫家如果畫出來,是多么矯情,多么不合時宜。
懷斯曾經說過,“本質的純良,就像一只絕沒有和其他品種雜交過的蘋果一樣。”于是我想起余派唱腔創(chuàng)始人余叔巖,后人多學他,因為他似一鍋肉,在火候極好時就被吃掉了,又似一幅美畫,筆中飛白中見了遠意,有人說李少春得了其秀中之豪,孟小冬獲其淡泊中之豐腴……也只是得了而已。而余叔巖只有一個,最本質的東西只有一個。懷斯也只有一個。何多苓,看多了之后會有倦意,懷斯,看多了之后只覺得人生原來真如《紅樓夢》所言,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本質的東西總能把人打動得體無完膚。在提到沈從文時,我愿意用到“本質”這兩個字。三次自殺之后,他選擇了在故宮研究中國服裝,至今為止,他寫的那本論著仍然是世界上最可借鑒的一本服裝理論專著,而那執(zhí)著的飽滿的心,從未為時間停止跳動……滿臺風沙,他獨自清醒,雪崖老梅,獨自清幽,質本潔來仍似潔,百年出一此人,讓人只嘆生不逢時。
即使明知她有萬千缺點,還能依然看到她的好——因為本質純良,連眼淚都覺得如此清澈動人,懷斯畫下的女人,不是別人,是他的妻。這個女人,有一張側臥的畫,情欲很重,隆重地盛開著。那腰身一點也不纖細,在灰暗的背影下,我忽然開始劇烈地心疼,這時,我接到美國畫家亦平的電話,他說發(fā)了一張新畫給我看,我看了,只覺得不好。于是回信直接說,不好,因為你畫得太實,想表現(xiàn),但又表現(xiàn)得不對。你去看懷斯。
我總是這樣理直氣壯地表達自己的觀點。驚鴻二字,年歲長后早就棄用。但我看到了懷斯的畫,我愿意把這兩個字用上。
不是說他的畫有多美,而是他的畫有多凄然、清涼,帶著又咸又甜的濕潤氣息。如果是在合適的午后,如果是一個人,如果再聽著一首西班牙歌曲《如果我是馬拉多納》,一定會哭的。
如果我是馬拉多納……我依舊為所欲為,如果我是馬拉多納,內心原始地活著……
那是他的本質。
那也是懷斯的本質。
更是我的本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