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舊日紅,透出一種舊光陰的好。很多事物,當年想是鮮衣怒馬,如今想起,是紅絲綢上干紅的枝丫,雖然很多舊人舊事已經(jīng)成為遙遠的絕響,但有時候回憶過往,那懸掛于枝頭的,居然還是那最簡單的心,或者最簡單的事。
她一直記得他的,不是說過多么深刻的甜言蜜語與海誓山盟,而是她那天去找他,天下大雪,風雨中走了十幾里,一臉一身的雪,衣服上也全是雪,他看到她,沒有想到她會來,就那樣沖著她笑著,眼睛里全是火苗了——那時還正是初戀,還沒有捅開那層窗紙,他輕輕地走過來,抬起頭,輕輕地捏起她的臉,很俏皮地,很認真地,很喜悅地捏著——二十年之后,他和她早已經(jīng)離散,可是她說,以后的所有親熱,再也抵不上那輕輕地一捏,那么心疼,那么寵愛,冷艷全是雪,喜悅春綠衣……到死,也記得那天她穿了胭脂紅,二十年之后,是心頭的胭脂骨,分外地艷。
也偏偏喜歡舊。舊人舊事,一提起來總是心頭好。
記得當年有張小報叫《河北稅務報》,幾個愛好文學的男女文藝青年爭相在上面寫稿子,我們后來熱絡地聯(lián)絡過,彼時都年輕氣盛,正是春風牡丹年齡,最后當然是離散,越離越遠。但我有幾箱雜志,后來搬家賣掉,只有翻到這張小報時,我居然舍不得,上面有我九十年代幼稚卻純真的文字,真是舍不得,那舊日紅,是心頭一抹朱砂,永遠在心頭——只因為和青春有關。
也戀舊。
常常去逛琉璃廠,看舊物,古玩書法字畫。但凡泛了黃,就覺得親。淘得一把舊扇,扇面極美,是寶黛在看西廂,應該是清末民初的舊扇,寫著“夢暖雪生香”,字字骨力,妖嬈卻又清幽。那扇的骨架都老得有了風骨,不知經(jīng)過了哪位小姐或公子的把玩,居然有些微亮。
有與我一樣喜歡舊的女子,穿白色麻的長衫,或者粉藍旗袍,長的黑發(fā)在后面永遠地挽成一個髻子,因為又纖雪凝白,格外顯得一雙眼睛黑了起來,她亦喜歡舊,連家里的藤椅全是明清家具,何況手上的鐲與發(fā)上的簪?發(fā)上簪的原是一根玉,手上的鐲原是祖母綠,連那鞋子,繡花,粉艷艷的絲綢上有綠牡丹,真叫古典。
常常與她一起去淘東西,哪怕淘得一枚石,用來刻印,她說要刻“銀碗里盛雪”五個字,我看著那舊石仿佛來自《石頭記》里的故事,連連說好。
也一起唱昆曲,她的蘇白念得也好,一張嘴就是“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中國的韻味和曲調(diào),簡直就是工筆畫里的女子,細膩動人得不似人間。
夏夜,我們跑到梨園里唱戲,是真正的梨園,結了羞澀而飽滿的果,滿院子的清香。有吹笙的老者,說唱程派怎么可以沒有笙?你們學昆曲吧,我們這有個小伙子,吹笛子可好呢,日后一定要唱昆曲,京昆不分家嘛……我怎么會喜歡如此舊的東西,印石、硯臺、玉器、字畫、折扇、舊家具,低下頭拿著放大鏡研究畫的真?zhèn),在他人的指點下,也能指出哪些是董其昌和八大山人的贗品來了。記得去一個朋友家看到顏文梁和豐子愷畫時,當時激動得喘不過氣,但越看越疑心,豐子愷清澈簡單的神韻并沒有畫出來,我小心翼翼說這畫?朋友笑了,本來就是贗品,因為喜歡,所以,贗品就要買下來。
我為自己高興,居然能看得出來真假了,他亦有古意,穿灰色長衫,似民國間男子,不用空調(diào)電腦,手機沒有,我們找他,有時打他家電話,或者干脆書信往來,他依然用黃色紅條的宣傳紙寫字,字字珠璣,一個字都不浪費。家里種著荷花,夫人穿著果綠色旗袍穿行于木窗間,為我們沏一杯上好的普洱茶,勾引我們翩翩的綺思,一切如此美妙,一切如此懷舊——在宋詞與筆墨紙硯之間,時光流走,我只嫌自己舊得還不夠——當然還不夠,那舊日的紅,要紅出光影與曼妙才是直正的紅,是鋪在床上大紅的纏枝蓮床單,流蘇足夠長,艷也足夠艷,穿了和春天一樣綠的旗袍,沾了墨,在朵云軒的信紙上,給遠方的人寫一封信。
打開來,還有墨香。
這樣的輕愁與古意,我愿意形而上地維持著——胭脂滴了淚,舊痕有了塵,但這舊日的紅更簡單更明艷了,我也買了一件果綠色旗袍,在越來越薄的青春里,懷舊著,青春著,惆悵著……真是淚染輕韻舊日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