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載初不過是輕輕試探,見她這樣的反應(yīng),心中卻驀然蕩漾出了暖意。
二月十五,春序正中,草木蒙青。
暖風(fēng)輕卷,洮都街上家家戶戶結(jié)著彩,盛裝的女孩兒手中拿著花枝,腳步輕盈。
“姑姑,我要去吃熱糕……”粉雕玉琢的小男孩兒紅了眼眶,抱著少女的腿不肯放手,“我要吃青稞團(tuán)子……”
少女穿著鵝黃色小襖,蔥綠褲子,許是怕褲腿太肥走路不便利,拿兩根紅繩系在褲腳處,還別出心裁地系上兩個小銀鈴,走起路來叮咚作響。她彎下腰,耐心地掰開小家伙肥肥的爪子,笑瞇瞇:“你再鬧,姑姑下次不帶你出來玩。”
小家伙立刻噤聲,圓溜溜的眼睛轉(zhuǎn)了一圈,可憐巴巴地仰著頭,雖然不敢再抱大腿,到底還是饞,憋了半天:“姑姑,那里有吃的嗎?”
少女捏捏他的臉蛋:“你看這里人人手中拿著花枝,咱們出城去那片杏子林,摘幾枝長得好的杏花給你母親,好不好?”
“可是,這街上便有賣的。”小男孩看著這一溜賣野桃花野梨花的,又望望甚遠(yuǎn)的城門,著實覺得姑姑太不可理喻。
“這是心意懂嗎?”少女牽起小男孩的手,哼著歌兒,“阿莊乖,姑姑唱歌給你聽。”
“胖娃兒騎白馬,白馬跳得高,胖娃兒耍關(guān)刀,關(guān)刀耍得圓……”少女頓了頓,大約是忘詞兒了,含糊幾句:“……胖娃兒絆下海。”
“姑姑,你唱錯了……”小娃娃不滿地抬起頭。
“嗯……”少女微惱,什么胖娃娃瘦娃娃,她能記住這幾句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
如此這般吵吵鬧鬧,出城沒多遠(yuǎn),果然見到杏花已開得大好,淺白粉紅,遙遙一片,如晚霞蒸騰而起,驀然映紅少女的雙頰。
“走,咱們摘枝去!”少女拉起侄兒的小手,加快了腳步。
只不過走出了數(shù)步,少女放緩了腳步,有些好奇地向林中深處一側(cè)望去。
“姑姑,摘!”胖小子急了,跳起來想去摘枝,“摘完去買糕吃。”
“別吵,咱們瞧熱鬧去。”
少女拉著小家伙一陣快跑,見到一棵大杏樹下果然起了紛爭。一個高個兒年輕人背對著自己,牢牢抓住了對面矮個黑皮膚的中年人的手。那矮個男子口中嚷嚷著“冤枉”,目光卻四處流竄,顯然是想著要找機(jī)會溜走。
高個子年輕人倒是沉著:“你將錢袋還我,我也不去報官,就此了結(jié)可好?”
“呸,冤枉我偷錢!”矮個男子狠狠唾了一口,“瞧你穿著氣度像是有錢人家的公子,卻也不能這般平白無故誣賴人呀!”
年輕人卻也沒生氣,右手輕輕一挑,在那人長袖中抓住了一個錢袋,沉聲道:“這是什么?”
“這是我的!”矮個男人伸手就去搶奪,只可惜個子不夠高,手臂不夠長,夠不著,只能手腳亂舞嚷嚷,“這里邊裝著些散銀子,都是我的!”
少女便是在此時興高采烈地跑到了兩人之間,笑嘻嘻道:“這里出了何事?”
“姑娘你來評評理,這公子爺硬是誣賴我偷了他的錢袋。”矮個男子見來了人,精神一振,“俺這錢袋里裝著五兩三錢銀子,不信你數(shù)數(shù)!”
少女眼珠子骨碌碌轉(zhuǎn)了轉(zhuǎn),轉(zhuǎn)而望向那年輕公子。目光甫一觸到,她心下暗暗贊了一聲,這公子長得可真好看。
洮地男子個子往往偏矮,外出勞作的緣故,膚色又黑,這年輕公子想是從中原過來的,膚色略淺,卻又不像她見過的那些羸弱的中原男子般白皙,一雙鳳眼微微勾著,沉靜溫和,倒是俊得很。
少女目光從年輕公子身上移開:“喂,你說,這錢袋里邊有多少銀錢?”
年輕公子卻怔了怔,道:“這里邊有多少銀錢,我還真不清楚,許是六七兩吧。”
少女彎起眼角笑了笑。
那年輕人卻松了松手,覺得為這件事再爭執(zhí)下去并無什么意思,淡笑道:“幾兩銀子罷了,便算了吧。”
矮個男子哈哈一笑,伸手去接那錢袋,將觸未觸之時,少女卻搶先一步拿了過來,沉吟道:“這事兒可不能就這么算了。公子你不是本地人吧?”
年輕人點點頭:“從中原來。”
“哼,若是不把事情弄清楚,豈不是讓你們這些中原人以為我洮地?zé)o禮樂之教,乃蠻夷之地?”少女瞪他一眼,驕傲地?fù)P起下頜,嘩地拉開錢袋,里邊果然是五兩三錢銀子。
“我就說這錢袋是我的吧!”矮個男人嘿嘿笑著,伸手去接。
少女卻將兩手平攤開:“我不是官爺,也不懂?dāng)喟,只知道你倆糾纏不休,那么我便將錢袋和銀子分開,你們一人拿一樣,這可公平?”
年輕人嘴角微勾,心想這姑娘果然年紀(jì)小,這般決斷,當(dāng)真稀里糊涂得很。他也不多言,抿了絲笑道:“公平得很。”
“喂,你要什么?”少女轉(zhuǎn)向矮個男子。
“自然是銀子!”矮個男子伸手便去拿她左掌上的銀錢。
少女手掌卻輕輕一翻,右手順勢肘擊,啪的一聲,便將男子擊倒在地。
“呸,無恥小賊!偷人東西還敢倒打一耙,把我們洮人的臉都丟盡了!”少女雙手插在腰間,“這錢袋若真是你的,你豈會不知這是上好的織錦緞做成,十倍于五兩三錢都不止!”她一腳踩在那小賊胸口,轉(zhuǎn)身將銀子和錢袋交還年輕公子:“喂,還給你,下次可別丟了。”
年輕人目中滑過一絲詫異,接過來道了謝,又見那人伏在地上吃了一嘴的灰塵,微笑道:“我看這位小哥也是一念之差,家中許是等著用錢也不一定。姑娘,還是算了吧?”
“你……”少女鼓起腮幫子,看看那小賊,又看看眼前這氣度清貴的年輕人,終究還是松開了腳,“滾吧你!下次別讓本姑娘再撞見你!”
小賊連滾帶爬地走了。少女轉(zhuǎn)身向年輕人拱了拱手,歉然道:“這位公子,我洮地其實并非盜賊橫行之地,只是今日被你撞到,那是例外……許是你,穿得太好了些,又孤身一人在此。”她抓了抓發(fā)梢,又彎起眼角笑了笑,“總之,下次若是再見到這些無賴小賊,不需要同他們客氣,報官便是。”
年輕人客氣地笑了笑:“姑娘說得是。”
“那就此別過。”少女伸手招了招站在不遠(yuǎn)處數(shù)螞蟻的小家伙:“阿莊,咱們走了。”
一大一小兩個身影漸漸走遠(yuǎn),年輕人卻兀自站在原地,不遠(yuǎn)處有人匆匆奔近,輕聲問:“殿下……”
年輕人卻擺了擺手,兀自看著那個方向。
少女穿著鵝黃小襖,翠綠長褲,顏色是極鮮艷燦爛的。他忽然想起剛才她那一笑,似是天邊萬千丈軟紅、數(shù)十里晚霞傾倒進(jìn)了眼角,當(dāng)真是明眸善睞,熠熠生輝,也只有那般顏色,才能襯出這般笑顏吧。
年輕人眼底浸潤出笑意,卻聽那叮咚清脆聲越來越遠(yuǎn),漫漫隱入了杏花春事中,終于再不可望。
“殿下?你沒事吧?”適才奔近的年輕人見他站立不動,有些焦急。
“沒事。”年輕公子回過神,“景云,洮侯還不知我們已經(jīng)先到了此處吧?”
“不知。按照陛下圣諭,咱們該是在五月間來此處理事。”
“不知道便好,你我一切低調(diào)。別讓旁人知道行蹤。”公子笑了笑,“這逍遙無拘的日子,我還能再過上一兩個月。”
景云卻略帶憂慮:“陛下若是知道你悄悄跑了出來……”
公子卻只漫不經(jīng)心道:“我將兵符留在京里,皇兄雖知我的病假是托詞,實則外出游山玩水。他樂得見我如此,不會怪罪。”
“殿下,你在外領(lǐng)兵三年,出生入死,方才將匈奴趕出了這關(guān)外,領(lǐng)兵回朝不過一月,陛下便如此待你—我,我們做屬下的不服!”景云恨恨道,“當(dāng)真是狡兔死,走狗烹!”
“景云,住口!”公子面色一凜,看著下屬不忿的表情,終究還是放緩了語氣,“帝王之道,向來如此。我并無意與他爭這天下,便閑散了事,也能安然過此一生。”
只是當(dāng)時語氣蕭索的年輕人,卻并不知曉,自己的后半生,又該如何波瀾壯闊。
少女摘了數(shù)枝杏花,剛要入城時,她那小侄兒走得有些乏了,坐在地上歇腳,只是不肯起來。
“你不起來,我便不給你買糕吃!”少女也怒了,索性也坐下,“咱們也不回去了!”
小男孩哼哼兩聲,也轉(zhuǎn)過了頭。
兩相對峙,直到一道溫和男聲打破了安靜:“姑娘,又見面了。”
“。渴悄惆。”少女跳起來,還扯了小侄兒一把,“這么巧?”
小娃娃不明所以地看看兩人,偏過頭,坐著不動。
“這小公子是?”年輕人嘴角勾著溫和的笑意,彬彬有禮地問。
“我家侄兒。”少女訕訕一笑,“我?guī)鰜硖で嗄亍?rdquo;
“小兄弟是走不動了吧?”年輕公子蹲下來,親切道,“我來這里之前就聽聞,洮地小兒郎很擅行路,今日一看,也不過如此,和中原的小姑娘差不多。不如,我來背你吧?”
小家伙立刻坐直身子:“我才不累,我能走。”說罷小胖腿一擺,幾乎是小跑著往城門沖去了。
“哎—”少女還來不及叫住他,跺了跺腳,“走那么快干嗎?”
公子卻攔住了她,揮了揮手,身旁一直沉默的景云快步走上來:“殿—”
他看看年輕公子的臉色,轉(zhuǎn)而道:“我去看著小公子。”
少女看著遠(yuǎn)去的兩人,搖頭笑了笑:“這小笨蛋,真是激不得!”
“在下江載,從京都來此處,家中一直做錦緞生意。不知姑娘怎么稱呼?”
“我姓韓,唔,你叫我阿維好了。”阿維上下打量他,“江公子,你果然是來這里做生意的。不知住在何處?”
很多年之后,江載初都還記得他們初識的那一日。
他是第一次來錦城,因閑來無事,漫步入了那片杏林,遇到了韓維桑。
他們并肩回城的時候,他的步履還很沉穩(wěn),可她走在他身邊,蹦蹦跳跳的,像是只小兔子。
一動一靜,他的心跳竟然也隨著那叮咚作響的銀鈴聲,跳得快了一些。
那時他們用的都是假名,可后來想起來,彼此用假名的時候,竟是最真心相待的時光。
可見這世事,真正是,荒謬弄人。
待到韓維桑和江載初入城之時,景云已經(jīng)帶著小家伙買了好幾包熱糕,就著酸梅湯,吃得不亦樂乎。韓維桑原本要坐下,抬頭看了看時辰,忽地跳了起來:“阿莊,走啦走啦!再晚就要被禁足了!”
阿莊抬頭左右看了看,垂頭喪氣:“好吧。”
韓維桑匆匆地對江載初和景云拱了拱手,心急火燎一般道:“下次再見。”
“姑娘,我住在玉池街,你若有空,可來尋我,咱們一道結(jié)伴游錦城。”江載初站起身來,朝著少女的背影喊道。
景云微微側(cè)目,有些吃驚,卻見那姑娘百忙之中回頭應(yīng)道:“一定來,一定來!”
“殿下。”景云若有所思,“你可看見那小公子手中戴著的銀鐲子,上邊的圖騰是金烏。”
江載初略略回想了下,淡道:“是嗎?”
“殿下,還是小心些好……”
韓維桑帶著阿莊溜到偏門口,門果然開著一條細(xì)縫。
“快進(jìn)去。”韓維桑拍了阿莊一下,兩人鬼鬼祟祟地正要進(jìn)門,卻聽到一聲重重的嘆氣聲。
韓維桑身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硬著頭皮轉(zhuǎn)過身:“嬤嬤。”
嬤嬤果然早就在守株待兔了,上下打量了韓維桑許久,這才伸手抱過了阿莊,搖頭道:“郡主,你自個兒溜出去玩,侯爺不說什么,老婆子也沒話講?赡氵把小世孫也帶出去……”
韓維桑暗暗翻個白眼,掐指算來,幾乎每個月她都會聽好幾遍,幾乎能背下來了:“……世子妃身子不好,世子又不在此處,若是小世孫出了什么事,你怎么向侯爺交代?”
不過嬤嬤今日話鋒一轉(zhuǎn),卻并未嘮叨她,只道:“快去侯爺那邊,世子來信了。”
“真的?”韓維桑喜笑顏開,拔腿就往前廳奔去,看得嬤嬤又大搖其頭,連連嘆氣。
繞過了偏門的游廊,韓維桑差點撞上從另一條游廊走來的侍女,其實是她太過莽撞了,可侍女們呼啦啦跪了一地,皆低著頭道:“郡主。”
韓維桑一眼就看見世子妃站在侍女們身后,微笑望著自己:“郡主,世子來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