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載初側(cè)過頭,聽她說得這般鄭重,忽然有些忍俊不禁,咳了咳:“你卻要如何承擔?”
“其實,其實我是—”
庭院外又是稀里嘩啦一陣腳步聲,有人一腳踹開了書房的門:“什么東西?給我滾出來!”
景云幾步走上前,冷冷看著來人:“你又是什么東西?”順勢一腳踹向那人胸口,將他踢出了門口。
庭院中一個男子臉上還包扎著布條,身材精壯,神色猙獰,狠狠道:“三個刺客一個都不準少,給我殺了!”
他身前一排弓弩手,拉滿了弓,只待一聲令下便要動手。
景云依舊安靜站著,聲音雖輕,卻滿是威懾:“你們不分青紅皂白便要殺人—我倒要看看,這世道還有沒有王法!”
周景華聽聞抓到了刺客,匆匆奔到此地,卻見那年輕人站著,器宇軒昂,不由得有些疑惑,旋即更怒:“動手!”
長弓拉滿,箭在弦上,韓維桑忽然踏上一步:“住手,我是—”
她話未說完,江載初卻已攔在她身前,擋住她的視線,右手負在身后,淺淺道:“周景華,你是要對誰動手?”
雖已天暮,最后一絲光亮未歇。
周景華驀然看見這俊美淡漠的容顏,正冷冷地看著自己,腦子轟的一聲炸了。
年初入京述職,恰逢寧王北征歸來,他在群臣中見到殿下穿著黑甲走在大殿中,雖然年輕,卻眉宇沉靜,腳步沉穩(wěn),渾身上下有讓人無法釋然的殺意,凜得他縮回了目光。
周景華卻未想到,此刻這“刺客”抓的竟是寧王!他只覺得自己雙腿發(fā)軟,拼著最后一絲力氣喝退了弓箭手,轉(zhuǎn)身狠狠給那軍官一個巴掌,雙膝跪下:“殿,殿下……”
他身后的侍衛(wèi)們不明所以,卻也呼啦啦跪了一地。
江載初淡淡移開目光,心下卻只記得回過身。
韓維桑愣愣看著他:“你便是新來的轉(zhuǎn)運使,洛朝的寧王殿下?”她的目光里有震驚,也有難以克制的一絲厭惡。
江載初看得分明,心中嘆了口氣。
終有一日,他們得面對真實的彼此,可這一日來的時候,我希望是我先開口。至少,這是我力所能及的誠意。
江載初移開目光,歉然道:“先前瞞著姑娘,很是對不住。”
韓維桑還未開口,院子里又呼啦啦來了些人,為首的卻是蕭讓。
他不認識江載初,只見到韓維桑站在那里,連忙半跪道:“郡主。”
周景華呆呆抬起頭,卻見那少女兀自怔怔地站著,忽然明白自己這一抓,既抓了寧王,還抓了韓壅的寶貝女兒—嘉卉郡主。饒是他素來橫行霸道,卻也不禁出了一身的冷汗。
元熙四年,洛帝下旨,令寧王江載初赴洮地,任錦州水陸轉(zhuǎn)運使,五月上任,督運所征糧草與賦稅及上貢錦緞,同理洮地監(jiān)察一職。
諭旨尚未正式到錦州,寧王卻以如此措手不及的方式出現(xiàn)在錦州各股勢力前。
韓壅得知此事,即刻趕來將寧王接入自己府上。寧王殿下略略謝過后,便不再推辭。
洮侯伴著寧王殿下走出小院的時候,特意看了女兒一眼,韓維桑心虛,下意識地往一側(cè)躲了躲。江載初不動聲色地將這一幕收在眼底,彎腰入轎前,貌似不經(jīng)意道:“侯爺,郡主只怕這會兒還沒回過神呢。”
韓壅怔了怔,又狠狠瞪了小女兒一眼:“小女素來頑劣,還請殿下海涵。”
“小王初入錦州城,確是掩飾了身份?ぶ髑∈窃谛⊥鯓O窘迫的時候,出手相助。只是小王還沒機會表明身份,倒是讓郡主受驚了。”寧王薄唇一抿,似笑非笑地望向亦步亦趨的周景華:“這倒是要謝謝周大人了。”
周景華脊背一涼,饒是他老謀深算,此刻一時間也想不到什么托詞,只抹了抹汗,半哭不笑道:“沖擾了殿下,下官實在罪該萬死。”
江載初淡淡道:“我初入錦州,城里很是熱鬧,卻不知周大人在搜尋什么刺客,竟將好好一座城攪得死了一般。”
“是,是昨晚有刺客行刺—”周景華慌忙解釋。
“依本王看,所謂刺客,不過是寥寥幾人罷了,周大人在錦州還是頗得民心的。”江載初說得頗意味深長。
“是,是,下官原也擔心殿下初來此地,或許也會被驚擾。這樣想來,是下官做得過了。”周景華忙道,“我即刻讓人撤了這禁令。”
“周大人很是寬厚子民。”寧王笑了笑,拂袖進轎。
至此,追蹤刺客一事不了了之,直至離開洮地,周景華都不敢再提起半個字。
當日洮侯便在府中設(shè)宴,將寧王請了進來。因前任周景華尚未離開,且轉(zhuǎn)運使府邸也未修葺,洮侯便極力邀請寧王先在府上住下。寧王淺淺推辭了一番,便答應(yīng)了。
他獨自住在侯府東苑,這幾日洮地官員絡(luò)繹不絕地趕來,輪番接見下來,也真是耗費了不少精力。這日下午,寧王殿下終于厭倦了,留下景云一人頂著,自個兒出了門。
侯府的花園雖比不上御花園,甚至比自己在京中的府宅園林還小些,卻勝在精致。江載初沿著小徑,一路欣賞怪竹奇石,忽然看到前邊大柳樹下的石亭中坐著一大一小,周圍并沒有丫鬟嬤嬤伺候著,可兩人動靜卻不小,遠遠聽著便覺得熱鬧。
“鳥鳥—”童音。
“不對啦。”大的那個不輕不重地彈了一指在小娃娃額間。
“咕咕雞……”
“不對—”
“姑姑,我要出去玩—”小家伙終于開始不配合,踢蹬著小腿開始吵鬧。
“噓,輕點聲!想姑姑被罵死啊?”韓維桑連忙塞了一塊糕點在小家伙嘴里,“等過了這陣再說。”
身后忽然響起輕輕的腳步聲,韓維桑一回頭,卻見數(shù)日不見的寧王殿下背著手,含著淺笑站在身后,也不知聽自己和阿莊胡鬧說話聽了多久。
她慌忙站起來行禮:“見過寧王殿下。”順腳還輕輕踢了踢侄子。
“咦?”阿莊抬頭看了一眼,高高興興地說,“是大哥哥嗎?”
“叫殿下。”韓維桑重重咳嗽了一聲。
到底是世家出身,雖不清楚殿下和大哥哥有什么分別,阿莊還是極有禮數(shù)地站起來,像模像樣地行禮道:“殿下。”
“免了。”寧王一把抱起小家伙放在自己膝上,翻著他扔在一旁的小人書,疑惑道,“這是什么?”
“姑姑在教我認字兒。”阿莊努力解釋道,“她非說我錯了。”
江載初定睛一看,原來是首詩歌,第一句是……鵝鵝鵝。他失笑,微微抬眸。韓維桑坐在石桌對面,卻沒了往日的自然,反倒隱隱露著警惕疏離。
阿莊卻不喜歡大人這般直愣愣地坐著,被江載初抱著又覺得無聊,掙扎了數(shù)下,自個兒去樹下玩了。韓維?粗谋秤埃闹凶聊ブ媸莻離開的好機會,剛要站起來時,寧王殿下微微垂下眼簾,嘆了口氣道:“打算就這么生分了嗎?畢竟和姑娘也是過命的交情啊。”
韓維桑怔了怔,默默看了他一眼:“那件事我很承你的情?……我也不想瞞著你,我沒法子像以前一樣和你做朋友了。”她的聲音又輕又軟,還不肯看著他。
江載初只覺得心尖那一處又酸又癢,愣了好一陣才開口:“是怪我瞞著你嗎?”
韓維桑搖頭:“不,不是因為這個?赡闶浅⑴蓙淼霓D(zhuǎn)運使大人啊。”
江載初的眉目忽然舒展開:“你大可不必說得這么客氣。”
“嗯?”
“你是討厭朝廷派來的人。”江載初的嘴角輕輕勾著,眸色清亮,“可韓姑娘,你并不討厭我。”
韓維桑噎了噎:“你不就是朝廷派來的嗎?”
“寧王是朝廷派來的水陸轉(zhuǎn)運使,可我不是啊,我只是你在城外杏林遇上的朋友。”江載初聲音篤定,很是鄭重,“你以為我很喜歡轉(zhuǎn)運使這頭銜嗎?被派到此處收取糧草稅賦,這邊的農(nóng)夫商販,哪個不罵我?可稅賦是朝廷定的,只是經(jīng)了我的手送去,千兩也好,萬兩也罷,與我有半分關(guān)系嗎?”
他一長串地說著,韓維桑聽得一愣一愣,下意識要反駁:“可是周景華—”
“我知道你要說他。”江載初雙唇抿得薄,顯得鋒銳,只語氣淡淡說了一句話,“可你要將他與我相提并論嗎?”
韓維桑無意識地卷弄著垂下的發(fā)絲,她知道他說的每個字都沒有錯,可是……他們還是沒法像之前那樣相處了。她垂著眼眸,一言不發(fā)地站起來,想要牽了侄子離開。
“韓姑娘,我家在京城的府邸,只怕比你家的侯府還要大些。”
江載初卻仿佛沒有察覺,徑直輕聲說著話。
“很小的時候,我還跟著我娘和我爹一起生活,那時他便為我置下這產(chǎn)業(yè)。我娘不是正妻,可是爹對我們很好,好到大娘總覺得,我會分了她兒子的家產(chǎn)。”江載初望著碧綠的柳枝,慢悠悠地說著,“我娘不是個喜歡爭的人,也從未那樣想過?墒堑矚g她,又或者是怕他自己若是走得早了,我們娘倆早晚得受欺負。”
他講的分明是天子的家事,語氣卻像是在說家長里短一般閑適,韓維桑聽得入神,停下腳步,輕聲問道:“后來呢?”
江載初卻不答,悵然道:“我娘早我爹一步先走了,沒兩天,爹也走了。大娘的兒子繼承了所有的家產(chǎn),大娘卻始終對我不放心。于是將我派去很遠的地方,打理一樁很危險的生意,稍有差錯,我便回不去了?晌颐,幾年時間,在那地方認識了一幫兄弟。那里住的吃的,都比不上在家中精致,每日面對的都是生死大事?墒谴蠹倚男貙掗,從不互相算計,要和人拼命的時候肝膽相照,性命相托,閑下來便圍爐喝酒吃肉,過得很是快活。大約是他們又怕我在那邊扎下了根,于是我又被叫回家中,來到了此處。”
江載初淡淡一笑:“來到這里,你是我交下的第一個朋友。你刻意與我疏遠,我無甚可說,只聽郡主的意思。”
溫煦的春風吹過來,輕輕撩撥起兩人的發(fā)絲和衣角,韓維桑想著那個故事里的江載初,心底忽然間有些刺痛。若說他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是說到底,也不過是個被皇帝太后猜忌,須活得小心翼翼的王爺,比起自己生活在父兄長嫂的庇護之下,可真憋屈多了。
韓維桑站在那里凝思半晌,終于轉(zhuǎn)過身,試探道:“阿爹把我禁足了,殿下,你可以……咳,帶我和阿莊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嗎?”
江載初略略沉思下,嘴角笑意中隱現(xiàn)溫柔:“郡主既然開口了,小王自當盡力。”
“江載初,打匈奴會不會死很多人?”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只要是兩人獨處,韓維桑就不再叫殿下,只是連名帶姓地喊他。
這偌大的帝國,會這樣喊他的,只怕也就她一個。當年哪怕是先皇在世的時候,似乎也極少這般叫他?墒窃谛倥柯浔灰暈“黑羅剎”的江載初卻欣然接受了她的叫法,甚至覺得她叫出這三個字的時候,語調(diào)輕快,有著別人難以企及的親昵。
他們坐在街邊的食肆,等著老板端湯面上來,江載初看著她憂慮重重的樣子,沉吟片刻:“匈奴人的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遠不及中原,只是他們的騎兵沖擊力太過強大,中原士兵甫一對陣,被氣勢壓倒,往往便輸了。”
韓維桑聽得臉色發(fā)白,老板將她平日里最愛的蔥油面端上來,她也顧不得吃上一口。
“擔心你兄長嗎?”江載初探手過去,將一絲落下的鬢發(fā)重新挽在她的耳后,笑笑說,“放心吧,他是隨著御駕親征,又是洮侯世子;实鄄贿^是想將他放在身邊,以此督促你父親多征糧草,絕不會讓他陷于險境。況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