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況且什么?”
“況且,神策軍是我一手訓練出的,和匈奴交戰(zhàn)三年,鮮有敗績,皇帝帶著他們,想來不會有事。”
韓維桑聽著他甚是平靜的語氣,卻又隱隱約約地察覺出一絲異樣。她知道他并非是一個喜歡計較的男人。在許多事情上,他遠比尋常人灑脫,可唯獨這一次,他似是有些牽掛。
許是注意到她詫異的眼神,江載初低頭挑起一絲面條,輕聲道:“那都是三年同吃同睡的兄弟。我?guī)е麄兊臅r候,只怕自己一道命令下錯,便會死成百上千人。如今換了別人……我也有些擔心罷了。”
“所以說,還是皇帝不好。”韓維桑鼓起腮幫子,快人快語。
江載初淡淡一笑,進而摸摸她的頭,卻嘆了口氣:“各安天命吧。”
元熙四年的春日,注定是一個不安分的時節(jié)。
洛明帝不顧朝中大臣們的反對,執(zhí)意出征匈奴。兵部戶部緊急在全國范圍內抽調兵力,籌集糧草,在一個月內調遣精兵二十萬,號稱五十萬之眾,御駕親征。
是年皇帝親政不過兩年,敢于這般大動武力,卻也是因為元熙三年洛軍在邊關大破匈奴。塞外對峙半年,大小戰(zhàn)役數十場,無一敗績。寧王江載初任邊關總督,因此名動天下。以驍勇著稱的匈奴騎兵見到寧王便避退百里,士兵們甚至暗中稱呼他為“戈穆弘”,意為“黑羅剎”;实郾闶窍虢柚@一戰(zhàn)之威,率大軍徹底掃平匈奴之患。
京城,御書房。散朝之后,年輕的皇帝只留下了寥寥數人。
六部尚書等朝中重臣位列其中自然不足為奇,御駕親征需要兵部動員舉國兵力,而戶部上下忙乎了月余,一直在做糧草調配。然而一個年輕人靜靜立在他們之中,身上的官服昭示著這個年輕人為六品言官,在這烏泱泱一片一品大員中,資歷與品級皆是極不入流的?伤驹陔x皇帝略遠一些的地方,身形挺直,俊美中甚至帶了些文氣的臉上,表情極為肅然。
兵部尚書景貫正與皇帝商議調遣哪些精銳部隊作為皇帝直遣軍:“……如此便調遼東鐵騎入關……”
話音未落,清亮悅耳的聲音便直直插落進來:“陛下,遼東鐵騎不如神策軍。”
御書房內詭異的沉默,一時間竟無人敢再開口,直到皇帝淡淡道:“皓行,遼東鐵騎駐守邊塞百余年,神策軍雖打了幾場勝仗,若說士氣與實力,還是無法與之抗衡的。”
元皓行面容不變:“遼東鐵騎雖有百年盛名,一直與之作戰(zhàn)的卻是關外的金人。金人與匈奴人作戰(zhàn)方式迥異,如今陛下親征的是匈奴人,神策軍熟知敵人戰(zhàn)法—”
“行了,神策軍曾經贏過匈奴朕很清楚。”皇帝有些不悅地打斷了他,徑直下一個議題。
雖被皇帝斥責,元皓行卻也不見多么沮喪,只是輕輕搖了搖頭,文秀的面容上掠過一絲失望,他很清楚皇帝內心的真實想法,這般不愿帶著神策軍,一是為了證明寧王能做的,皇帝也能做到。至于其二,只怕皇帝對寧王親自訓練出的這支親信,并不怎么信任吧。
直到深夜,小朝議終于散了。吏部尚書、當世第一大儒王廷和走至元皓行身側,輕聲道:“年輕人,今日太露鋒芒了。”
元皓行腳步頓了頓,望向微微搖頭的老人:“只求問心無愧。”
老人同樣回望著他,笑笑道:“若不是你,說出那句話早已削官入獄。”
元皓行怔了怔,看看自己身上這官服,倏然苦笑。
此時的元皓行,尚不知曉皇帝這個看似并不重要的決定,會如何深重地影響洛朝的國運。而十數年后回望這一切,這位被后世稱為“黑衣宰相”的鐵血名臣,卻只記得那一晚,皇城上空的星星詭異地閃爍,隱隱令人不安。
皇帝慢慢伸開手臂,妍妃細致溫柔地替他換下朝服,雙手正環(huán)著他的腰間,忽然間被他狠狠捉住了下頜。
妍妃一驚,抬眸望向天子。薄唇,鳳眸,斜斜上挑的長眉—其實他長得真的很像那人,只是這雙眸子里所含著的神色,卻又和那人迥異。他比那人兇狠,有一種迫不及待的逼人氣勢。
皇帝扣著她柔美的下頜,狠狠道:“一個六品言官,便敢如此同朕說話,你們元家人,還真是大膽啊。”
妍妃怔了怔,掙脫了皇帝的手下跪,懇切道:“一定是臣妾兄長又說了僭越的話,請皇帝陛下恕罪。”
皇帝盯著她雪白柔美的后頸看了又看,臉上的表情陰晴不定,忽道:“他堅持要朕帶上神策軍,你呢?是不是還想著那個人?”
妍妃原本鎮(zhèn)定的神色倏然煞白,卻抿緊了唇,一言不發(fā)。
皇帝冷笑數聲,心中恨意又起,可是皇室子弟素來的隱忍與陰狠讓他并未將那種欲望脫口而出,他知道,此刻自己還不能動手。
元皓行年紀輕輕便名滿天下,科舉折桂后身為言官,第一個彈劾的便是當時權傾朝野的楊文楊閣老,天下士子聯(lián)名支持,最后還真讓他把楊閣老扳倒了。
能做到這些,倚仗的并不是幸運,而是元家背后一股看不見卻又不得不令人懼怕的勢力。自洛朝開國至今,一文一武兩大勢力集團,武官為景,文官為元,延續(xù)至今。
元皓行的父親是國子監(jiān)祭酒。雖說這個職務并沒有實權,可是元家門生遍布天下,元皓行作為青年士子的領袖,更是一呼百應。
皇帝暗暗想:父皇,這也是當年你生怕自己死后,江載初無人可依,才為他指婚元薇妍吧?可惜,女人,元家,乃至天下,通通依舊是我的。
皇帝臉上露出一絲不可察的陰冷笑意,他伸出手去扶起了瑟瑟發(fā)抖的妍妃:“此事與你無關,你還有著身孕,起來吧。”
此時錦州轉運使官邸修繕一新,江載初上任伊始,便頒布朝廷旨意,洮地課稅由十比一更改為五比一。韓壅接旨,卻半晌沒有站起來,只倒抽一口涼氣道:“殿下,我韓家世代鎮(zhèn)守洮地,洮地雖為天府之國,朝廷卻也從未征收如此重稅。”
江載初微微閉了閉眼睛,仿佛不曾聽到:“侯爺,接旨吧。”
老侯爺雙手輕輕顫抖著,卻始終沒有接過來,只道:“江浙富庶之地,課稅向來與洮地齊平,敢問寧王,皇帝雖是御駕親征,可那邊的賦稅改了嗎?”
江載初揉了揉眉心,低聲道:“賦稅沉重,本王何嘗不知。只是戰(zhàn)爭時期并非常態(tài),待天子御駕歸來,自會免除。”
“民怨沸騰,殿下又當如何?”
江載初垂眸,半晌,聲音悅耳,卻又清冷:“來此地之前,陛下卻給了我川陜兩地的調兵令。侯爺,本王并不想走至那一步。蒼生何辜。”
“皇帝果然是要將此處榨得一滴不剩。”洮侯接過了那道旨意,輕聲道,“這課稅的罪人,便讓我來擔了吧。只是盼陛下親征歸來后,憐惜我洮地民力……蒼生何辜啊。”
韓維桑為了這件事,氣沖沖地到了轉運使府上:“皇帝要打仗,拉了我兄長做人質,還課以五比一的重稅,他這是不把我們洮人當人看嗎?”
只是江載初并不在錦州,新稅令已經頒布,果然民怨四起,他免不得四處安撫。
“江載初明知這兩年洮地旱澇之災不斷,還這么做就是助紂為虐。”韓維桑握緊了拳頭,說不出此刻氣的是皇帝,還是寧王。
景云見她小臉氣得通紅,不緊不慢道:“郡主,你若知道我們來到這里之前,朝議給洮地定的稅賦是四比一,是殿下將它改成五比一,或許就不會這般憤恨他了吧?”
韓維桑怔了怔:“那皇帝知道了?”
“皇帝出關去了,一時間管不了。”景云垂眸,掩去了那絲憂色,“回來打的是勝仗還好說,若是敗了,只怕殿下還有一個督運糧草不力的罪名。”
韓維桑沉默下來,忽然覺得江載初這個大洛王朝的王爺,當今皇帝的親弟弟,日子過得也著實艱難,一不小心,便里外不是人。
“景云,你總說中原的女孩子美,那么京城的美女,究竟是什么樣的呢?”韓維桑轉了話題,小心翼翼問道。
景云斜睨她一眼,卻見她眼角眉梢皆是好奇的模樣,忍不住一笑:“下次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嗎。”
“那京師的第一美人呢?”
原來拐彎抹角的是在問這個。景云微微有些尷尬,含糊道:“京師第一美人?我怎么從未聽說?”
“第一美人不是元家的小姐嗎?”韓維桑卻并不打算放過他,追問道,“她真的如傳言中那么好看嗎?”
景云沒有即刻接話,他固然是知道韓維桑這般問的含義,卻偏偏沒法子回答。因為這位元小姐,曾是先帝指婚給寧王的妻子。如今,她卻是圣眷甚隆的妍妃。
這件說來不甚好聽的“兄奪弟妻”皇家秘聞,鬧得天下皆知,他雖知道其中的曲折,卻絕不敢多說一句。幸而此刻江載初回來了。
許是知道嘉卉郡主就在府上,寧王腳步顯得有些急促,見到韓維桑之時,嘴角輕輕一勾:“郡主怎么跑來了?侯爺知道嗎?”
“我爹如今顧不上管我。”韓維桑眼尖,卻見到他官袍肩上泥漬,忍不住問道,“你摔跤了嗎?”
江載初不在意地拂了拂:“我去換一身衣裳。”修長的身影走至內堂,卻又轉身道,“維桑,就留在府上用晚膳吧?”
“哦,好啊。”韓維桑應了一聲,回頭卻與景云對視了一眼,彼此眼中,卻看到沉沉烏云。
只要朝廷還給一絲活下去的生機,洮地的民眾總能頑強勤勞地過下去,甚至稱得上“逆來順受”。而這一次,江載初作為朝廷欽差、新任的轉運使出巡,卻被民眾投擲穢物,可見民間激憤何重。韓維桑心中想到,若是換了前任周景華受此侮辱,不依不饒告到朝廷,只怕還得再把洮地剝一層皮。
她自己也知曉,這便是她與他的矛盾所在了。
明知他是代表朝廷來盤剝的,卻也知道他本意并非如此,這一趟還是被逼著來的,受盡了各種屈辱。這么一來,她便是想對他發(fā)脾氣,卻也覺得自己太過無理取鬧。
韓維桑心中正獨自糾結,卻見寧王殿下沐浴更衣之后,已經出來了。黑漆漆的頭發(fā)大約只是簡單地擦了擦,頗為隨意地落在身后,身上帶著濕漉漉的好聞的香料味道,襯著劍眉星目,仿佛是她從未見過的一個閑適慵懶的青年。
許是察覺到自己注視得太久,韓維桑挪開眼神,胡亂喝了口茶水,問道:“稅賦收上來了嗎?”
“去年今年旱災不斷,我去了好些村落,家家戶戶連吃上清粥都困難。”江載初沉吟道,“我自會向陛下說明,能免則免吧。”
“皇帝才不會聽你的呢。”韓維桑也是愁容滿面,“這可如何是好?”
江載初探身去,輕輕拿中指彈了彈韓維桑的眉心,篤定笑道:“我自有辦法。”
仆人上了簡單的兩三個小菜,又端了兩碗面條上來,韓維桑四顧:“景云呢?”
“我遣他去辦件事。”江載初神色自如,“我們先吃吧。”
才夾了一口菜,江載初定定看著身邊的少女,突然問道:“聽聞尚景侯之子到了婚配年紀,尚景侯正四處尋覓合適的官宦小姐。”
“尚景侯伯伯與我爹很是交好呢。”韓維桑隨口便道,“尚兄我也認識。”她一抬頭,對上江載初略帶深意的眼神,忽然臉頰緋紅,搖頭道,“不過你說的那些,我可不知道。”
江載初不過是輕輕試探,見她這樣的反應,心中卻驀然蕩漾出了暖意。
“江載初,你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