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太陽剛剛西沉,宅子里到處掛滿了燈籠。不遠(yuǎn)處,笙音混合著胭粉香四處飄蕩,笑聲不時可聞。
又到了建康貴族一天最喜歡的時辰了。
張綺打開房間的紗窗,看著浮綴在綽綽樹影中的點點燈火,望向笙音傳來的地方。那地方,她是熟悉的,那是張府收藏侍妾和歌姬的地方,也是她這種地位不高的美貌姑子最可能的去處。
張綺抬起頭來,天空明月高照,隔著彌漫在天空中的夜霧,她看不到更遠(yuǎn)的地方?墒遣挥每矗仓,所有如張氏這樣的世家,所有的權(quán)貴豪富府邸,此刻都是這般笙音飄蕩,胭粉留香。
在這個世間,府里沒有幾個拿得出手的美貌侍妾和婢女,那是上不得臺面的。記得那天下第一首富石崇耀富,便是拿美貌婢妾們開刀……凡是來了貴客,他便會指使婢妾們勸酒。如果那貴客不飲,他就會砍下婢妾的人頭!
有一次,他甚至一連砍了十幾個美貌婢妾。
這件事直到現(xiàn)在,還廣為流傳,還有不少貴族效仿。世人喜歡提起這件事,不是因為石崇視人命如糞土,而是因為他豪闊!那些美貌婢妾,從各地收集來,教她們琴棋書畫、詩詞禮儀、梳妝打扮,哪一個不是花費了百金千金的?可他說砍就砍了,一點也不心疼,那豪爽,與他一錘打碎國丈的無價珊瑚樹何其相似?
當(dāng)然,比起那些婢妾,有著建康張氏血脈的張綺,身份更高貴?稍绞歉哔F,貴族豪富越喜歡收藏。
張綺吸了一口氣,把思緒收回;剡^頭時,她稚嫩的面容倒映在銅鏡上。
伸手撫著臉,張綺想,還有一些時間。離她的容顏綻放,還有一些時間。
回到房中,就著外面的浮光,張綺拿出今天學(xué)堂里發(fā)放的毛筆,深吸了一口氣,開始在空中虛寫起來。
這個時代,紙是珍貴稀罕的。張氏也是大富之家,可這樣的富貴人家,拿出大量珍貴的紙墨給張綺這等沒地位的小姑子練字,是不可能的。為了避免浪費毛筆,她甚至不能沾了水在幾上練習(xí)。
凝著神,一筆一筆地在空中練著。
一轉(zhuǎn)眼,張綺回到張宅,已有三個月了。她來的時候是深秋,如今冬天過去,進(jìn)入初春了。
這三個月吃得好睡得好,張綺的身高像嬌嫩的樹苗一樣拔高了許多。而且,臉上身上營養(yǎng)不良的青白色,漸漸被白皙紅潤所取代。
還有幾個月便是十四虛歲的張綺,如果是張府正經(jīng)的姑子,都已經(jīng)準(zhǔn)備訂下婚約了。
房中,張綺按下銅鏡,伸手拿著剪子,把擋著眼睛的頭發(fā)再剪短一點……她的發(fā)式,恰到好處地遮去了她三分姿色。此刻的她,只能說得上面貌清秀。
剛剛站起,外面便傳來一個婢女清亮的聲音:“阿綺阿綺,聽說你父親回來了,你知道嗎?”一個圓臉大眼的、十四五歲的婢女推門而入。張綺抬頭,見到婢女薄施脂粉,不由得抿唇笑道:“除了他,還有美貌小郎也來了吧?”
她臉上的促狹,令得婢女阿綠臉一紅,她嘟起嘴輕哼一聲,轉(zhuǎn)眼又笑逐顏開:“你平素悶在房里,當(dāng)然什么也不知道了。告訴你,蕭氏莫郎也來了。”一說到這個蕭莫,阿綠便臉孔暈紅,眼睛都要滴出水來。
蕭氏莫郎,張綺這三個月聽得耳朵都生趼了,據(jù)說,他長得玉樹臨風(fēng),清俊得很,而且,小小年紀(jì)便頗有才名,大江南北都傳誦著他作的詩賦。
阿綠說到這里,見張綺一副不以為然的模樣,不由得嘟著嘴說道:“我跟你說阿綺,你是沒有見過莫郎,你見了他之后,保準(zhǔn)也會喜歡上他。”說到這里,阿綠眼珠子一轉(zhuǎn),突然沖上前來,拖著她便向門外沖去。
張綺給她拖了個猝不及防,等回過神時,人已經(jīng)被阿綠拖出了房門。
不等張綺開口,阿綠已經(jīng)笑嘻嘻地說道:“阿綺,你父親不是回來了嗎?你悶在這里,要猴年馬月他才記得起你這個女兒?我說啊,咱們現(xiàn)在就到前院去,說不定你父親無意中一瞟,便認(rèn)出你這個女兒來。然后呢,他嘴一張,你就過上了張府正經(jīng)姑子才能過的好日子。”
張綺啼笑皆非,她清脆地說道:“明明是要你去看什么蕭郎,卻找了個這樣的借口。”說是這樣說,她終是跟上了阿綠的腳步。
從這里到前院,少說也有小半個時辰的路程。阿綠扯著張綺連奔帶跑,當(dāng)趕到前院時,也是氣喘吁吁,而她臉上特意施上的脂粉,更是花了不少。
伸手在臉上一抹,阿綠悔得哇哇直叫:“都是你啦,住得那么偏,害我找你便耽誤那么久。”
看到阿綠眼中的懊惱,張綺不由得抿唇一笑:“不過是妝花了,有什么好氣的?”阿綠正待反駁,卻見張綺從懷中掏出手帕,在自己的臉上輕輕沾了沾。
張綺的動作輕柔而有規(guī)律,拭了一會兒后,阿綠奇道:“你在我眼角耳前抹這么久干嗎?”張綺沒有回話,收回沾了胭指的手指,又把她吹亂的頭發(fā)重新攏了攏。不一會兒,張綺收起手帕,阿綠又扯著她向前走去。走著走著,阿綠看到旁邊的池塘,便悶悶說道:“我且看看還能不能見人。”
跑到池塘邊頭一伸,她驚愕地指著池塘中,臉頰明顯小了些、眉眼更明秀深邃動人的自己,不由得叫道:“主子們住的地方就是不一樣,連池塘的水照起人來,也比我們那兒的好看些。”
這話一出,張綺撲哧一笑。與她的笑聲同時傳出的,還有一個少年男子清朗的大笑聲。
一行人穿花拂柳而來。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個寬袍大袖的少年郎,那少年郎腿長而腰細(xì),肌膚白凈,挺鼻薄唇,目光明澈含情。他腳踩木屐,施施然而來。那寬袍大袖隨著初春的風(fēng)飄然而動,頗有一種乘風(fēng)而來的飄逸之感。真真是骨骼清奇,玉樹臨風(fēng)!
在少年郎身后,還有三個年紀(jì)與他相仿的少年。那些少年雖然也是長袍廣袖,也是衣帶當(dāng)風(fēng),有一個甚至臉上還傅了粉,可不管從神韻還是五官,都與走在最前面的少年相去甚遠(yuǎn)。
看到那少年靠近,阿綠一張臉紅透了,她低下頭,卻又迅速地抬起頭,一雙大眼瞟向那走在最前面的少年,每看一眼,她的眼睛就亮上一分。見到她癡癡呆呆,張綺伸肘朝她捅了捅,然后屈膝一福,喚道:“見過郎君。”阿綠回過神來,當(dāng)下慌慌張張地行禮道:“婢子見過郎君。”
那走在最前面的少年,饒有興趣地瞟了一眼阿綠,眼睛一轉(zhuǎn),瞟過張綺。剛剛瞟過一眼,不知怎的,他又向張綺細(xì)細(xì)盯來。
這時的張綺,低眉斂目,厚厚的額發(fā)覆住了半邊臉,哪有半點可觀之處?可那少年郎,盯了又盯,瞧了又瞧。見他盯著張綺發(fā)呆,一個皮膚微黑的少年走上前來道:“怎的,傾倒建康的蕭郎喜歡這個小姑子?”說出這句話,他自己覺得頗為滑稽,當(dāng)下哈哈大笑起來。
那蕭郎回頭瞟了他一眼,搖了搖頭,不知怎的,又忍不住向張綺看來。對上依然低眉斂目的她,他不禁有些失望。
剛才他從樹林中走出時,恰好看到這個小姑子展顏一笑,明明只是很普通的小姑,可不知怎的,那一笑,頗有明月流輝、山水清幽之美。只是一轉(zhuǎn)眼那笑容便消失了,而他現(xiàn)在看了又看,她也只是一個極為尋常的小姑子,仿佛剛才所見,是他的一個錯覺。
另一個少年也朗朗笑道:“這等小姑子怎么了?二十七弟你還太小,怎么會明白這種月上梢頭、豆蔻初發(fā)之美?”他朝蕭郎好一陣擠眉弄眼,“阿莫,你說是不是?”
蕭莫苦笑著,正準(zhǔn)備回話,只聽得一陣腳步聲從身后傳來。緊接著,一個中年人爽朗的笑聲傳來:“這一轉(zhuǎn)眼你們便失去了蹤影,害得我一頓好找,卻原來聚在這里!”
兩個少年同時回頭行禮:“見過十二叔。”
阿綠終于從美色中清醒過來,她捅了捅張綺,低聲說道:“阿綺,這就是你父親呢,快叫他!”記起好友認(rèn)親的大事,阿綠已完全把蕭莫拋到了一旁,“你還愣著干什么,上前啊。”說到后面,阿綠的聲音都帶上了幾分緊張和焦急。
張綺抬起頭,認(rèn)真地看向她的父親。
在她曾經(jīng)的記憶中,似乎有這么一個父親,可關(guān)于他的長相和性格,早已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