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這個男人，看起來三十出頭，長方臉型，皮膚白皙五官俊秀得有點女氣，他笑起來很溫厚，目光也很溫和。
看著看著，張綺恍惚起來。明明都是兩世為人了，可此時此刻，看著自己這副軀殼的生身之父，她竟然涌出一種隱隱的期盼。就在張綺看著她父親發(fā)呆時，張十二郎已走了過來，他目光掃過眾少年，便向張綺和阿綠兩人看來�？戳艘谎�，他便笑道：“便是這么兩個婢子，居然逗停了張、蕭兩府的琳瑯美玉？”
眾少年一笑中，他右手一擺：“諸君，府中眾人候之久矣，走吧。”
阿綠站在張綺旁邊，急得直頓足。眼看張綺只顧沖著自己的父親發(fā)呆，她再也按捺不住了，大聲叫道：“你……你是十二郎吧？”張十二郎腳步一頓，與眾少年同時轉(zhuǎn)頭。不等他們開口，阿綠已結(jié)結(jié)巴巴地指著張綺叫道：“她……她是你女兒，你不記得了？”
眾人齊刷刷看來。
面對眾人的目光，張綺碎步上前，她朝著張十二郎屈膝一福，脆生生地喚道：“女兒張綺，見過父親。”
“張綺？”張十二郎有點訝異，轉(zhuǎn)眼，他恍然說道：“是了，你是阿綺，是我的女兒。”
他終于記起了，三個月前，自己曾經(jīng)派人接回一個女兒。
他笑了笑，轉(zhuǎn)頭向著幾位少年說道：“這孩子的母親是鄉(xiāng)下的，我前不久知道有她后，便把這孩子接來了。”一句話，便點明了張綺私生女的身份。
眾少年嘴皮扯了扯，對張綺沒有半點興趣：不過是個私生女。
張十二郎看向張綺，溫和地說道：“來了就好，這樣吧，老利……”他對著一個佝僂著身子的黑瘦漢子說道：“這孩子是我的骨血，你給安排一下。”
“是。”
交代到這里，張十二郎轉(zhuǎn)向張綺道：“綺兒，你可有什么要求？”張綺屈膝應(yīng)道：“稟父親，女兒想帶上阿綠。”
這時，一個與張綺年齡相仿的美麗少女蹦蹦跳跳地跑來，她一眼看到蕭莫，臉孔便是一紅。含羞帶怯地瞟了他一眼，少女向張十二郎福了福，喚道：“父親。”
張十二郎點了點頭，道：“是阿錦�。拷o你介紹一下，這是你妹妹，叫阿綺。阿錦，你帶她去見過你母親。”
張錦抬起頭來，她姣好精致的面容上，一雙時下最以為美的細而長的眸子，骨碌碌地瞟向張綺。只是一眼，她便收回了目光。撇了撇嘴，張錦有點不高興地應(yīng)道：“知道了。”她伸手招了招，喚道：“阿藍，你過來，領(lǐng)著她去見我母親。”順手解決這件事后，她跑向蕭莫，仰起小臉，眸光含情地看著蕭莫，“蕭郎，你也來了？”
蕭莫笑了笑，不曾回話。倒是張十二郎瞪了這個女兒一眼，卻也沒有責(zé)怪，只是朝著張綺點了點頭：“孩子，你隨這個婢子去吧，過后父親再來找你。”張綺乖巧地屈膝行禮，輕聲應(yīng)道：“是。”她的臉上沒有委屈，她如這里的每一個人一樣，十分熟悉自己的身份。
無媒茍合下生出來的兒女，不管放在哪個朝代，都是上不得臺面。這種輕賤根深蒂固，便是生身父母也難以避免。更何況，還是門第森嚴(yán)、嫡庶之分如天地之別的現(xiàn)在？悄步退后，張綺帶著阿綠，跟上那個長相嬌俏、下巴抬得高高的阿藍，轉(zhuǎn)身就走。
就在她轉(zhuǎn)身時，不知怎的，她回過頭，向那蕭莫看去。
這個蕭莫，似乎有點眼熟……
就在張綺看向蕭莫時，張錦也向這里看來。瞟到張綺的目光，張錦俏臉一沉，噘著唇，嬌俏地哼道：“蕭郎，那個賤丫頭在看你呢！”蕭莫一怔，回頭看向張綺。對上低眉斂目、安靜得乖巧的張綺，不由自主地，他心中生出一股憐惜。他再也不看張錦一眼，大步走開了。
婢女阿藍十六七歲，正是如花盛放的年華，她長相嬌俏，衣著精致，看起來比普通人家的姑子還要嬌貴。輕蔑地瞟了張綺一眼，她仰著頭說道：“跟我來吧。”
阿綠有點緊張，她朝前后看了看，忍不住湊到張綺面前，低聲說道：“阿綺，要不要緊？”
與張綺交往以來，對比自己沉靜的張綺，阿綠一直有點依賴。
張綺搖了搖頭，低聲道：“不要緊。”
“可是，你要見你母親呢。我這腳都打起戰(zhàn)了……”張綺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低聲說道：“真不要緊。”
她格外沉靜，阿綠不由自主地跟著平靜下來。她低聲咯咯一笑，歡快地說道：“阿綺說不要緊，便是不要緊。”她朝前面的阿藍看了一眼，見她離兩人有十幾步遠，一副不耐煩理會兩人的模樣，便又唧唧喳喳地說，“阿綺，我怎么覺得那蕭郎好似一直有看你。他不會是歡喜你吧？”
張綺卻是一笑，她低低回道：“現(xiàn)在的我，要人歡喜作甚？白白送上去做侍妾嗎？”
阿綠一聽，頓時沒有氣力。她喃喃說道：“我也不喜歡做人侍妾。”因這個時代，聯(lián)姻非常看重家族血脈，特別講究門當(dāng)戶對。這種講究，甚至只關(guān)門第，不關(guān)官職。便是當(dāng)今的皇族，雖然他們修改了族譜，自稱出自漢陳寔之后�？伤袡�(quán)貴心里都有數(shù)，高祖就是長興陳族出身。而長興陳族，就是有了一個當(dāng)皇帝的族人，也依然是寒門！而各大世家對與皇室結(jié)親，從骨子里便不那么樂意—不過是寒門子弟，哪里配得上他們高貴的血脈？
而如她們這樣的人，便是做了心上人的侍妾，這一生也斷斷沒有出頭的機會—主母必定是高貴的，背景也是雄厚的，做侍妾的無心無肺也就罷了，真要是動了心、動了情的，那主母容不容得下，還是一個問題！
兩人的竊竊私語，終于讓前面的阿藍不滿了，她頭也不回，頗有點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到了夫人那里，還是安靜些好。”
又走了一刻鐘，阿藍停下腳步：“到了。”
丟下這兩個字后，她臉上擠滿笑容，搶上兩步，朝著一個掀簾而出、站在臺階上向下望來的大婢女福了福，脆脆地說道：“香姐姐，這一個是郎主令婢子帶來的，說是郎主的血脈，來自鄉(xiāng)下。”
這時的張綺，已經(jīng)松開了阿綠的手。她與阿綠再怎么交好，阿綠也只是一個婢女，而她是主子。主子與婢女手握著手，這般沒有尊卑，被上面的人看了，她也許只是挨一頓罵，阿綠卻免不了挨餓挨打。
站在臺階上的大婢女阿香，盯著張綺打量了一眼，道：“等一下。”說罷，她掀簾入內(nèi)。
不一會兒工夫，阿香的聲音傳來：“叫她進來。”
“是。”
“喚你呢，進去吧。”
張綺低下頭，安安靜靜地跨入房中，老實地跪了下來，喚道：“阿綺見過主母。”在房中主人沒有允許前，她沒有喚母親。
坐在榻上的，是一個三十來歲，白凈中略顯豐腴的婦人張蕭氏，蕭氏長相只是端莊，眉目端凝，不茍言笑。就外表而言，她比她的夫君還顯老了幾歲。
蕭氏低下頭來，朝張綺瞟了一眼后，說道：“起來吧。”
“是。”
把手中的茶水遞給婢女，蕭氏淡淡地說道：“去找文媽，讓她給你安排一下。”說罷，她揮了揮手，示意張綺出去—連對張綺長什么樣，她都不感興趣。
這便是階級分明的好處了。張綺暗暗想道：便是她夫君讓自己來的又怎么樣？一個私生女，根本引不了她的注意。當(dāng)然，最重要的是，張綺在她的眼皮底下待了三個月，到現(xiàn)在為止，蕭氏還沒有找到這個小姑子值得自己關(guān)注的地方。
這也正是張綺想要的。在退下時，她懦懦地說道：“我有一個交好的婢女，叫阿綠……”
蕭氏不等她把話說完，揮手說道：“知道了，跟在你身邊便是。”居然說一個婢女是自己交好的，鄉(xiāng)下來的就是鄉(xiāng)下來的，一點身為主子的意識也沒有。
張綺一走出來，阿綠便連忙上前握著她的手，壓低聲音問道：“怎么樣？”
這前后左右都是主母的人，張綺自不會與她多說。她笑了笑，也沒有開口，帶著阿綠便去找文媽。
文媽得了消息，當(dāng)下給張綺安排了一個住處。那住處介于眾姑子與婢仆之間，地方很偏，院子里雜草長得膝蓋深。不過，比起張綺原來住的地方，這住處不但有三個房間，還房子結(jié)實，房頂也蓋得嚴(yán)嚴(yán)的，便是紗窗，也糊得比原來的緊致。
往原來住的地方跑了兩趟，把東西都搬回來后，張綺和阿綠正式住了進來。
張綺和阿綠忙了一天，這時已經(jīng)累極，張綺小睡一陣，睜開眼，卻看不到阿綠。她連忙走出房間，正要尋找，只見阿綠提著半桶熱氣騰騰的水，正從走廊的那一邊走來。
張綺抬頭一看，只見在阿綠身后，有幾個小婢子正聚在一起，朝阿綠指指點點。
對上扁著嘴，悶悶不樂，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的阿綠，張綺連忙問道：“發(fā)生了什么事？”
聽到張綺的聲音，阿綠抬起微紅的眼眶，扁著嘴，悶悶地說道：“剛才去大廚房打水，她們不肯給，還說了我一頓。”她咬著牙，恨恨說道，“那蕭氏莫郎不過是看了阿綺幾眼，憑什么她們要不平？”
張綺搖了搖頭，伸出手，抬起水桶的另一邊，說道：“不僅是為了蕭郎。”在阿綠不解的目光中，張綺說道，“也是為了我的自作主張。”自作主張認(rèn)了父親，這樣的行為，肯定有人看不慣。白天她面對那個張錦時，便曾感覺到她對自己的敵意。
她看向阿綠：“那你這水？”聽她問起，阿綠嘻嘻一笑，道：“這是我回原來的廚房弄來的。”轉(zhuǎn)眼她又不高興起來，“本來很滿的，可路太遠，都給灑了。”從原來的住處到這里，何止是遠？提這么重的一桶水，那一定很辛苦吧？
張綺感激地說道：“你呀，也不與我商量一下。”她語帶歡樂地說道，“水還有不少，咱們不洗只抹，兩人剛剛夠用。”阿綠伸手拭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沒心沒肺地笑了起來，“好啊好啊，阿綺，那我們快些。我都出了好幾身臭汗。”
兩人草草抹了一個澡后，在阿綠提著兩人的衣服去井邊清洗時，張綺一邊在院落里逛著，一邊慢慢尋思。
她知道，今天的洗澡水只是一個開端，到了明天，不管是飯菜飲水，方方種種，都會有人出來為難。
如果她忍讓下去，說不定這種為難便會由試探變成慣例。不過她也得謹(jǐn)記其中的方寸，不能激起更多人的敵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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